好半晌。
陳侖空洞的眼眸中,才閃過一絲波動。
‘就算沒有環公,沒有父親陳封的這些謀算……僅憑我自己,能夠打敗七位舊日外神嗎?’
他一直在想這件事。
雖然很不甘,很慚愧,但答案幾乎是否定的。
陳侖已經見識過超脫序列的恐怖存在,究竟是何等的強大,以他雙神位的位格與實力,都完全不是對手。
最好的結果,也僅僅是他選擇放棄作為“人”的一切,犧牲自我,超脫序列,成為悲歡途徑的舊日……
可最殘酷的現實卻是:
即便如此,他依舊很難對抗四位舊日,三位外神,當初喜劇之王的隕落,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被圍攻導致……
環公早就料到了這一點。
犧牲,并不代表就能得到救贖。
所以面對這樣十死無生的絕望局面,環公才會耗盡一生的智慧和精力,謀算了這樣一場驚天布局,只為尋得那一線生機。
其中最為關鍵的一個人,就是陳侖。
只有他,才有機會“背刺”舊日“湛藍圣焰”,成為更強大的雙源罪舊日,從而完成救贖,形成永恒威懾!
嘟——
嗚——
嘟——
教堂特有的大管風琴,奏響起了肅穆的單調旋律,從研究室外隱隱傳來。
“您是偉大篇章之扉,宏大史詩之開端……”
“您是至高戲劇之終幕,一切神話之末路……”
“您是仙境與靈界之主,您是偉大的外鄉之神,您是執掌命運的無限先生……”
陣陣虔誠的頌唱,帶著強烈的期盼與情感。
陳侖面露痛苦,咳嗽一聲,吐出了血。
“噗!”
看著灑落地上刺眼的鮮血,他的眼神卻無喜無悲。
陳侖現在的狀態相當之差,說是油盡燈枯,風中殘燭那也并不為過,甚至,還要更糟。
耳畔回響著管風琴音與禱告。
他杵著手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研究室的大門,在這個過程中,他一頭黑發迅速枯萎灰敗,整個人像是老了幾十歲,直接成了年邁瀕死的老者。
循著聲音,他來到了聯邦科研中心東邊新建的曙光教堂中,里面坐滿了信徒,都是因晝夜詭異變化而感到恐慌的居民。
陳侖沒有留意這些人。
所謂末日,都是環公的騙局。
這些湛藍星的聯邦人,實際上并不會有什么危險,他們本質上都是舊日“湛藍圣焰”的眷族,卻不自知。
真要說“末日”。
唯有一種可能——
一旦陳侖選擇超脫序列,化身悲歡途徑舊日,與“湛藍圣焰”為敵,則會在真正意義上,成為湛藍星的末日!
一切的一切。
當他想要尋得救贖時,便終將不可避免地,與兩個世界都走向對立面,成為那背負惡名的“終極反派”。
而此時此刻,陳侖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大教堂的深處,北極星正端坐在大管風琴前的凳子上,默默演奏,指揮著信徒們歌頌禱告。
北極星小隊的高玩們,也都不約而同地從游戲中下線,來到了這里,圍聚在北極星的身旁。
他們正一個個面露震驚地看著迎面走來的“老者”。
北極星忽有所察。
他正準備按下的手指一頓,宏偉壯闊的大管風琴頓時戛然而止,回過頭,北極星一愣。
“老師……”
陳侖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
他低沉嘶啞的聲音道:
“阿北,我想請你幫我最后一個忙。”
北極星唰的一下站起身。
他雖然不明白老師為何成了這幅模樣,但直覺告訴他,事情相當嚴重。
“老師,您請講。”
北極星連忙鄭重地答道。
“動用聯邦與圣教所有力量,讓人們進入游戲。”
陳侖眼簾低垂,聲音波瀾不驚。
他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了,連飛離湛藍星,再次前往星空的力氣也沒了……所以陳侖需要“玩家”的幫助,借用他們的數值,支撐自己走完這最后一段路。
事已至此,其實陳侖也釋然。
既然無法自救,那便選擇環公給出的另一條路去走吧,起碼,還可以讓芙洛伊和佐菲,還有妹妹陳沫與阿諾瑪姬祂們活下來……
‘回不去了。’
陳侖心里清楚。
他扭頭看向星空方向,下定了決心。
放棄自我,放棄人性。
然后,去抓取那一抹救贖的曙光。
在北極星小隊的迅速行動下,教宗蘇泓連同一眾高層,全都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不惜代價地動用整個聯邦的資源,號召人們通過睡眠艙進入游戲《詭秘時代》。
根本不需要人們具體做什么。
要求只有一個,進入游戲即可。
金錢、利益、承諾乃至欺騙,聯邦與圣教無所不用其極,在如此前提下,無數人都涌入了游戲。
十五秒,天空晝夜變幻了七次。
陳侖坐在超凡科大樓天臺的護欄上,低著頭,光影在他的身上交錯,如同希望與絕望的思緒在切換……
后臺“數據庫”中,能夠動用的資源越來越多。
終于。
陳侖動了。
他朝護欄前方跨出一步,整個人消失在了半空。
有了玩家數據的支撐,陳侖借此挺著最后一口氣,飛出了湛藍星,再次進入了那漆黑死寂的星空。
星芒閃爍,在兩側飛梭劃過。
他忍著痛苦和煎熬,跨越了漫長的太陽風,離開了太陽系之外,進入了一片奇妙的視界之中。
湛藍色的蠕動火焰,充斥視野。
陳侖知道,這片區域,實際上就是曾看見的,星系盡頭的那塊“桌布”。
而環公的關鍵訊息中,也明確告訴他,舊日“湛藍圣焰”的源罪“極樂盛宴”本體,便隱藏在這里面。
他的心如一團燃燒不休的火焰。
燃燒著他的一切。
陳侖在恐怖的高溫中游蕩,找尋。
身體一次次焚毀,重啟。
臉上的表情,從復蘇至此,再也未曾有過變化。
‘果然,即便我已經來到了舊日“湛藍圣焰”最核心的地帶,祂亦沒有關注到我……或許在祂眼里,我本就是祂身體的一部分,不會將我視作敵人。’
陳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死寂的眼神深處,迸射出了瘋狂的意味。
‘很好!很好!很好!!’
終于,在不知過去多久后,他感知到了一片格格不入的區域。
瞬移千萬公里,陳侖來到了一片上下顛倒,空間重疊,沒有時間觀念的扭曲漩渦中。
正中央,懸浮著一團永不熄滅的藍火。
這火焰原本沒有形體,可在陳侖到來后,卻根據他自身的認知,化作了一張餐桌。
白色木質,干凈簡樸。
桌上還擺放著自己最愛的炒飯與牛奶。
陳侖仿佛受到了感召,靠近了過去,旋即心中暗道一聲:
‘不歸鄉。’
嗡——
白王座瞬間浮現于他的身后,又經過變幻,成了一張普通的白色木頭椅子。
陳侖旋即坐下。
他緩緩露出了一絲笑,釋然的笑。
不知為何,陳侖在這一刻竟然產生了荒誕的念頭,認為“極樂盛宴”與“不歸鄉”是那般的契合。
一個代表悲歡離合,一個代表冷熱舍得。
“今后,陳侖不存。”
眼淚從眼角落下,順著笑臉滴落。
“唯有舊日‘沉淪之主’——”
他猛然展開雙臂,用盡一切力氣,吶喊:
“超脫!超脫!!!”
轟——
陳侖消化的十份悲歡途徑權柄,與真神位格,瞬間如熔爐中的鋼錠,融化匯聚,包裹著他的軀體,與源罪“不歸鄉”融為了一體。
在這個過程中,陳侖的肉體從有形化作了無形。
瞬間破碎,瞬間虛無——
這世上再也沒有了“陳侖”!
亦或是“杰克斯佩特”這個人!
他關于“人”的一切,也在這個過程中被剝離,脫落,消失,不復存在。
陳侖的意識也消失了。
他不記得了一切。
忘記了芙洛伊、忘記了女兒佐菲、忘記了所有人。
轟——
轟——
轟——
宏觀視角中。
太陽系邊緣的湛藍太陽風里,陡然膨脹,出現了一片唯有洞察超過999的存在才能看見的“宇宙奇觀”。
那是由一顆顆蒼白星體構成的莫比烏斯環狀的星系,這些星系又存在光暗兩面,形成更加巨大的無限符號,如一片星河。
若有生靈位格與洞察足夠高,或許能夠通過觀測祂逸散的億萬分之一的力量,獲得悲歡途徑的超凡知識,并得知這位盲目癡愚的偉大存在。
祂,叫做,命運沉淪之主。
嗡——
這一片蒼白星河陡然移動。
瞬息間,便吞沒了整片太陽系……斷絕了源罪“極樂盛宴”與舊日“湛藍圣焰”之間的聯系!
在更加宏觀,更高緯度的神秘視角下。
才會發現。
一個由無數星系構成的,龐大到永恒存在都無法理解的扭曲人影,祂的胸口處綻放了一團同樣由無數星系構成的,無限符號狀的蒼白星河。
兩個未知存在,轟然交織在了一團。
宇宙從這一刻開始,綻放出一輪久久不息的刺眼白光,堪比無數顆恒星爆炸!
也是從這一刻開始。
伯雷塔尼亞世界外的,超脫序列之上的恐怖存在們,陡然意識到了某種“危險”。
舊日“宇宙觀者”、“永恒夢魘”、“污穢之主”……
甚至連外神“冬鐘之風”、“混沌之影”與“疫病之主”,共計六個宇宙奇觀,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始朝未知的宇宙盡頭逃逸。
因為,一名雙源罪的“支柱級”舊日誕生了……
盲目癡愚的舊日外神們,遵循著生存本能,盡快遠離了伯雷塔尼亞世界周圍,走得遠遠的。
可是。
那名剛剛誕生不久的“支柱級”舊日,卻并未打算放過這些舊日外神,同樣遵循著對神秘力量的渴望本能,遵循著“超凡聚變定律”——
命運沉淪之主,萬物悲歡之神,朝著逃逸的六名舊日外神追了過去……
這一追,便是億萬光年的距離。
相對的,時間悄然過去三十年。
伯雷塔尼亞世界。
仙境。
又擴建了十幾倍的貓之城,已是一片極其廣袤且繁榮的國度,住民眾多,恬靜幸福。
一輪驕陽冉冉升起,灑下了燦爛暖和的陽光。
這是太陽神“驕陽”阿諾崔蘇爾的化身,祂的正身,位于天原神所阿巴斯耶,每日逸散的光芒與偉力,將照亮現世,給世人帶去光明。
貓之城中心地帶。
白貓居民和普通人類安居樂業,談笑聲與叫賣聲不斷,時不時會路過一些身穿灰袍的曙光教會神職人員,住民們都會駐足行禮,投去恭敬的目光。
因為每一個仙境住民都知道。
這處幸福家園,是依靠諸神的努力換來的,其中,最偉大的“無限先生”去往了星空外,對抗末日危機,就此一去不返。
但教會每逢禮拜日,都會有神職人員孜孜不倦地教導信徒,是“無限先生”的犧牲,才讓世界得以安穩。
人們無不感激,無不崇敬。
于是每逢禮拜日,信徒們都會向“無限先生”禱告,并頌唱圣歌,食用圣餐米飯與牛奶,用以緬懷紀念。
當然,仙境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堅信,“無限先生”并沒有隕落,祂依然飄蕩在世界之外,時刻守護。
因為歷神“昔客”希德米契爾,從未承認過這樣的歷史,故而“無限先生”不可能隕落。
天原神所阿巴斯耶的中央,圣樹下屹立著一塊百米高的白色結晶方尖碑,它名為“無限豐碑”,是“昔客”成神時的奇觀造物,上面記載著“無限先生”做過的每一件偉業。
其中,便包括了杰克斯佩特冕下前往星空,對抗序列之上恐怖存在的事跡。
三十年過去了,祂雖一去不返,但世界依舊和平,這個事實無不說明了一點,“無限先生”成功了。
所有人,包括仙境諸神們都堅信,“無限先生”沒有死,祂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回來……
曙光大教堂。
一位頭發斑白的老婦人,正身穿教宗服飾,默默擦拭著墻上的一幅畫作。
畫作上,一眾人等于長桌邊聚餐,歡笑鼓掌,中央空地上,一男一女正跳著舞,男士禮帽黑服,女士黑裙薄紗。
亞力士大主教吹奏著口琴,奶牛安東尼奧大主教跟著節拍哼唱,而角落里,一位長著雀斑的小姑娘,正滿臉欣喜地笑著。
“諾亞天使冕下當初的畫作《曙光》,時隔這么多年,看著還是依然讓人感動……”
老婦人看著畫作角落的姑娘,欣慰地笑了。
眼淚,卻也不自覺流了下來。
“杰克先生,您現在在哪?大家都很想念您,芙洛伊小姐也在等您回來……”
三十年過去,曾是小姑娘的康妮,儼然接替了芙洛伊的教宗之位。
芙洛伊小姐隱居月上,晉升為“月神”。
祂的使命,是為世人帶來黑夜與微光,慰藉與安撫……可是孤寂的祂,卻沒有誰能給祂以擁抱。
月亮,花海。
蒼白大地上,五光十色的花叢中,一大一小兩道身影正在嬉戲。
女孩不大,只有七八歲的樣子。
一頭柔順的黑色長發披肩,身穿灰白色的長裙,剛摘下一朵白薔薇,便高興地轉過頭,看向那成熟的黑裙女士,脆生生地喊道:
“媽媽,你看,這朵花真好看。”
女孩的面容堪稱完美,五官精致,幽邃的黑瞳流露出天真爛漫,眉宇間,與那黑裙女士有六七分相似。
“佐菲,來。”
芙洛伊露出微笑,張開雙臂。
女孩發出清鈴般笑聲,撲到了母親的懷里,并將白薔薇插在了母親的淡金色發絲中。
芙洛伊撫摸著女兒佐菲的腦袋,嘴角雖然噙著笑,但眼眸中卻暗含深深的憂郁和傷感。
因為女兒是“神子”,所以祂當初懷孕二十二年,才生下了佐菲……并且一經誕生,佐菲便是半神。
若非丈夫沒有留下神性,佐菲更是有可能直接成為天使。
在這三十年間,芙洛伊沒有一天不思念愛人。
可不論時間如何流轉,月亮上依舊只有祂與女兒佐菲,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始終沒有歸來。
“媽媽,我今天又聽見天原的瑪姬阿姨,和奧斯卡叔叔在談論爸爸的事跡……祂什么時候回來呀?”
佐菲低著頭玩弄衣角,有些難過地問道。
“小佐菲還一次都沒有見過爸爸呢……仙境住民們都說爸爸是這個世界的恩人,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傳說,可是,小佐菲都只是聽別人說……”
“快了,很快就會回來。”
芙洛伊露出寵溺的笑,輕聲安慰道。
這時。
小佐菲突然敏銳地轉頭,喊了句:
“朱蒂莉亞姑媽來啦!”
芙洛伊輕輕看向花海盡頭,一位穿著紅裙,依舊扎著雙馬尾的少女,打著小陽傘走了過來。
佐菲似乎與之很是熟悉,小跑過去,親昵地撲到了少女的懷里,兩人嬉笑了一陣。
不多時,朱蒂莉亞牽著佐菲的手走到芙洛伊面前。
“夫人,去天原神所阿巴斯耶走走吧,你都十多年沒露面了……其余諸神都很擔心你。”
朱蒂莉亞的眼中,流露出關切。
芙洛伊只是輕輕搖頭。
“我要等他……”
說著,祂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丹頓街七號走去。
聲音飄來:
“小佐菲,你和姑媽去天原玩幾天吧。”
“好呀!”
佐菲玩心大起,精致的小臉蛋上,露出了笑容。
只有朱蒂莉亞在心中重重嘆息了一聲。
祂的眼中同樣難掩悲痛,深知哥哥多半是不會回來了……
芙洛伊回到了花店。
看向了落地窗邊的座位,那里空空蕩蕩。
“我愛的那個靈魂過于豐富,以至于忘卻自我,集萬物于一身的人,萬物便為他而沉淪,芙洛伊也不例外……”
祂終于忍受不住,呢喃著,淚如雨下。
無邊無際的黑暗意識里……
不知過去了多久……
一道恬靜空靈的女聲響起:
“親愛的,你在哪?”
黑暗依舊死寂,沒有回應……
一雙淡紫色的眸子,如星辰閃耀,滿含愛意。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
一道稚嫩的嗓音響起:
“爸爸?小佐菲和媽媽都很想你……”
黑暗始終寂滅。
時間失去意義,又一道女聲響起:
“哥哥,世人都覺得你死了,但是我不信……你快回來吧,陳沫不想失去你……”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沒有回應。
很久很久以后。
一道滿含欣慰的蒼老男聲,回蕩在黑暗中:
“阿侖,永遠記住,堅守本心……”
“今后,你會過得很幸福,這是爸爸對你最后的保證……”
“愛是最昂貴的錨點,它不能打敗死亡,但可以錨定靈魂。讓逝去的靈魂不再漂泊,讓活著的靈魂找到歸鄉……”
“醒來吧,回去吧……”
芙洛伊突然停止了哭泣。
因為祂突然感受到了一個堅實寬廣,溫暖厚重的懷抱,將自己緊緊抱住。
芙洛伊嗅著熟悉的氣息,不敢置信地抬起頭。
熱淚,卻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決堤而出。
祂的聲音顫抖,哽咽地說道:
“你回來了……”
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回應:
“有你們的地方才叫故鄉,我回來了。”
(正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