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指針重新回轉到現在。
靠在旁邊的墻壁上,季千琴手按著自己心臟的位置、臉上的表情掙扎而復雜。
她像是有些喘不上氣來一樣,胸口劇烈起伏著,連帶視線都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宛如即將步入考場卻發現自己忘記攜帶準考證的考生一般。
在她的身體里,背誓者茫然地問道:「怎么了?喂,你怎么了?你現在心率很不對勁,趕緊調整過來啊!」
季千琴沒有聽到背誓者的話語。
或者準確來說,自從她瞥見那個斗篷之下的女人之后,她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那一個人的存在。
「媽媽……」她喃喃自語,「這怎么可能呢?」
季千琴的手死死抓著自己的衣領,眼神有些猙獰:「你不是應該已經死了嗎?你早就已經死了才對……」
而且,還是親眼死在我的面前!
頭上烏云竄聚,在層疊的陰云之中,仿佛有霹靂閃電在醞釀。
青紫色的電光穿行在厚厚的云靄之間,長蛇一般游弋著、落下一片蒼白而扭曲的凄厲慘叫。
恰如二十二年前的那個臨近夜晚的黃昏。
季千琴此前從來沒有提到過自己的身世,哪怕是白令、她也從來沒有說明過。
這很正常,畢竟她過去經歷的那段歲月就像是纏繞在胸口的荊棘一樣,越是細思、越是能夠感覺到荊棘裹緊心臟的刺痛。
但是如今,曾經的刺痛在今天被再次揭開。
過往的回憶逐漸浮現在季千琴的眼前。
「千琴,千琴……」
有什么人的聲音像是回蕩在她的耳邊。
季千琴知道,這僅僅只是自己的幻聽、而非真實。
在看到那個女人的臉之后,曾經關于那個女人的記憶都山呼海嘯一樣地涌出來,而眼下這耳畔的回響、不過就是曾經回憶的一個簡短縮影。
在模糊的眼神之中,季千琴似乎看到了那張臉朝著自己這邊靠近過來。
「我的孩子,」那個女人用手貼著季千琴的臉,「告訴我,你在害怕什么?」
「是在害怕我再一次出現嗎?畏懼于曾經那個對你苛刻、卑劣的女人尸體再次從墳墓之中爬出來,抓著你的臉,讓你循規蹈矩她期冀的一切?」
季千琴嘴唇囁嚅。
從翕動的上下唇之間,隱約能夠看出她在說「閉嘴」。
母親的手冰冷而陰濕:「我知道,你害怕我。是啊,誰會不害怕我呢?在他人的眼中我是一個孤獨而古怪的單身母親,但是只有你才知道、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個精神病患者。你身上還殘留著某些觸目驚心的傷口,這都是我對‘愛,的明證。」
「夠了……」
季千琴的聲音壓得很低。
而另一邊,母親的聲音仍舊回蕩在她的耳邊:「而且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問題在于,你在五歲的時候知道了你被生下來的目的。」
「你是我精心準備的祭品,是要獻祭給那位存在的禮物,是我從古老的創世神那里獲得的種子。你身上流著和我幾乎別無二致的鮮血——因為你本身就是創世神從我的身上摘下來的‘子宮,孕育出來的孩子。」
「與其說我們是母女,倒不如說我們是器官和人體。你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朝著祭品的目的而去的,你從來沒有上過一天學、沒有和同齡人說過一句話,開口講出來的第一個單詞也是‘鮮血,和‘肉塊,這樣的詞組。」
母親輕輕順著季千琴的頭發:「這就是你啊,一個活著的、能呼吸的‘器官,。你的觀念是扭曲的,你對于出名的 渴望是我灌輸的,你的一切、都是被我精心設計好的。」
「而現在,我們的目的終于到來了,」母親喃喃著說道,「如今,那位偉大的存在就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季家的夙愿,如今正式達成了。」
「你還在等待什么,回歸到那位的懷抱之中吧,回到我們的起源里、然后重新在‘子宮,里蠕動著成為一個嬰兒。」
伴隨著母親的聲音,似乎有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在季千琴的耳邊。
「我看到了,這是多么完美……」
「季家的一切都是仿照著那位畫出來的,現如今終于是認祖歸宗的時候了。」
「季深當年留下來的孽債,如今我們終于能夠償還……」
「快啊,季千琴,回去、回去、回到我們最初的故鄉,回到那位的肚子里……」
越來越多的聲音在季千琴的耳畔細細簌簌。
聽著耳邊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季千琴忍不住抓著自己的耳朵、表情痛苦。
「閉嘴……啊……」
她用斷續的語言說著不成語句的詞組。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她的身邊,像是要將她徹底包圍一樣、一點點壓縮著屬于季千琴的人格。
在無止境的摩擦之中,季千琴的靈魂如同水里的蟲子、即將伴隨著鍋爐里的火焰而逐漸升騰成蒸汽……
就在她的意識即將渙散的前一秒。
「屮了!」
一個人怒喝一聲,直接震散了面前許多的「人影」:「滾!」
伴隨著這聲中氣十足的「滾」,原本那些圍聚在季千琴面前的人影像是被風吹動的燭火一樣,一陣搖曳之后、緩緩消失。
而季千琴也終于獲得了「空氣」,抓著自己的脖子、止不住地喘氣。
「哈……哈……」
她一邊喘氣,一邊抬頭看著面前的那個人。
剛剛怒喝的人正站在她的面前,朝她伸出手。
「你是真啊,」那個人一邊伸手一邊說道,「我都說了不要來,這里危險、你還偏偏要過來,你不是誰是啊?」
季千琴下意識抓著對方的手。
她站起身、疑惑地說道:「你是……背誓者?」
也不怪她覺得疑惑。
實在是眼前這個家伙的形象有些……古怪過頭了。
一個看起來和小女孩沒有多少區別,甚至于身高只到季千琴腰部的人正叉著腰、怒罵自己「」,不管是誰都會覺得有些魔幻。
怎么說呢,可愛還是挺可愛的、就是讓人有種想要一巴掌狠狠抽在她臉上的沖動。
而對面,背誓者沒好氣地說道:「廢話,除了我之外還有誰會來到你的精神世界救你?」
精神世界……
季千琴微微一怔:「這里是我的精神世界?」
這么說起來,她才發現這周圍的古怪。
她的身邊聚攏著一團霧氣一樣的人影,朦朧而蒼白、但是卻執著地站在他們的身側。
「這些是……」季千琴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
不知道為什么,在看著那些模糊影子的時候,她有一種強烈的被窺視感覺。
背誓者順著季千琴的目光看過去:「這是你們……季家的列祖列宗。」
她撓了撓耳朵:「哎,這些其實我都懶得說的。」
嘆了一口氣,背誓者抓著季千琴的手說道:「我之前說過了,你們季家是從某個存在那里換取了禁忌的力量對吧?」
季千琴點點頭。
那是先知還在那個「繭」里的時候,背誓者提到過的。
確認季千琴還記著以后,背誓者接著說道:「而那個換取力量的存在,就是你眼前那個斗篷人。或者說,‘擺渡人,。」
「她是……很難形容的存在,」背誓者皺著眉,「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和時間的‘錯誤,抗衡的。當然,我說這些你大概是聽不懂的,總之你只需要注意一點——她,大概是‘時間,親手捏出來的人偶。」
時間捏出來的人偶?
季千琴懂了:「你的意思是,她很強?」
很強?
背誓者翻了個白眼:「強到沒朋友。」
「如果說‘起源,代表著脫離時間控制的人,那么法則捏出來的人偶就是天使,」背誓者的手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你懂嗎?‘起源,是吃了禁果覺醒了自我意識的亞當夏娃,法則是神,而擺渡人這樣的存在就是‘天使,。」
「她和我們已經不是同一類別的了,你很難想象她的力量。老實說,我一開始都沒有認出來。但是在看到你回憶里出現了這么多季家老東西的時候,我意識到了,這恐怕是她的存在催發了你血脈之中的力量。」
背誓者摩挲著下巴:「你們季家的老祖宗季深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他曾經跨入時之狹間、并且在那個地方呆了一段時間。恐怕,他就是擺渡人口中‘錯誤,之前的那個人類。」
「總之,你們的老祖宗從擺渡人那里搞到了你血脈里的力量、但是也因此付出了相應的代價。你們季家的血脈凝聚著無數的靈魂,不僅僅是我的、連帶著你的列祖列宗都在一起。也因此,你的母親自然也在其中。」
撇了撇嘴,背誓者說道:「所以說從小到大,你是真正意義上‘背著列祖列宗在戰斗,的人。」
沒有理會背誓者的調侃。
季千琴只是眼神空洞。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在我的人生里,我的母親,她一直在看著嗎?」她突然扭頭對背誓者說道。
背誓者似乎是意識到了什么,聳了聳肩:「當然不是,這點你放心吧。」
「哪怕是異種的靈魂死了之后也是在天淵的‘靈魂,、‘死亡,法則管控之下,更不用說沒有什么特點的人類了,」背誓者說道,「雖然你們季家比較特殊,但是也沒有強到可以完全無視這個世界‘生老病死,法則的能力。畢竟,你們借力量的對象只是時間捏出來的一條狗,和法則本身比還是有問題的。」
「所以,你可以理解為這是你們季家的思念體碎片。簡單來說就是,一段回憶、一段執念,而非真正意義上的人。」
聽著背誓者的話語,季千琴松了一口氣。
還好。
原本她還以為自己連日常生活都要被母親管控,現在看來好歹還有轉圜的余地。
而另一邊,背誓者摩挲著下巴:「不過,跟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她看著季千琴、沉默了片刻,然后才搖搖頭:「不,果然還是不太可能。」
「你在說什么?」季千琴疑惑地問。
背誓者擺擺手:「什么都沒有,說了你也聽不懂。」
她幾乎是很生硬地轉移了話題:「現在拉著我的手,我把你帶離精神世界。雖然精神世界里面思維會變快,但是這不代表現實世界時間就不走了。如果你不想被擺渡人給逮到的話,那么最好還是跟緊我。」
聞言,季千琴也點點頭。
她也覺得一直呆在這里沒有什么意義。
這么想著,她抬起頭、下意識想要抓住背誓者伸過來的手。
然而下一秒鐘。
一個聲音回蕩在季千琴的精神空間里:「還真是懷念 誰?!
聽著這個陌生的聲音,季千琴和背誓者同時警惕地抬起頭。
她們的目光同時看向遠處。
在視線的盡頭,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踩著厚重的皮靴、不緊不慢地朝著這邊走過來。
他輕輕拉了一下自己的手套、讓白色的手套更加繃緊皮膚、同時將頭頂的兜帽慢慢放下來。
「唯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能夠感覺到時間的流動在朝著我所期待的方向而去。就像是釣魚,等待了好幾個小時、總算能夠收桿。」
看著背誓者,他的語調舒緩:「中世紀、文藝復興、工業革命、世界大戰,舊歷過去新歷到來,時間的指針一圈圈轉動,而我的精神也在一日日崩毀。如果再長一點,我恐怕就真的會瘋掉。不過好在,這個世界總是愿意給失敗者新的機會,大概是它想要看失敗者再一次一敗涂地那悲哀絕望的模樣。」
「不管怎樣,這一天總算到來了。」
他扯了一下自己的風衣,語帶笑意:「我為了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很久,而現在,終于是扯緊魚竿、收攏魚線的時候。」
看著眼前這個人,背誓者咬了咬牙。
「你是怎么進來的?」她冷冷說道,「這里應該是季千琴的精神世界,你應該進不來才對。」
聞言,男人挑眉:「為什么進不來?」
他不緊不慢地朝前走著:「其它人不清楚,你還能不清楚嗎?」
「在曾經的那個時間里,我和她也是同伴啊,」男人溫和地說道,「我記得她的能力,記得她的記憶、當然,更記得她的用處。你能夠躲進季家的精神世界里,憑什么認為我就進不來?」
「我和你,不是一樣的嗎?」
該死……
背誓者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她銀灰地抬頭看一眼天空。
白令啊白令,你要是再不來、人家可真的要偷家了……
就在背誓者這么想著的時候。
在公交車上,白令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的空地。
遠處,揮舞著鐮刀的女人正朝著他快步而來。
「真是最差的答案,」白令喃喃自語,「看起來只能期待那邊可以撐的久一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