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噼啪啪跳起火星。
燃燒的火光,一搖一晃的照著闔眼的臉龐,此時陳鳶眼睛在飛快的在閉著的眼皮下轉動,腦海之中紙扎、點化、呼神三術法訣翻涌,打散、整合、排列,不斷的試出新的句子,雙唇飛快抖動念叨。
敕紙為章,段折牛馬……
一念生死,天地忽輪……
敕令天地神鬼,焚香灼灼,上稟九霄,著書符箓驅使百靈……
一靈點化眾生福,二指落靈頓悟醒,三祈天君接我號令,四顯……
破廟安靜,俯臥廟門口的老牛打了一個哈欠,看了眼撅著屁股兜兜轉轉玩火的瘋老頭,以及旁邊盤坐闔目的主人,隱隱聽到了主人口中念叨咒法,有種越聽越想聽下去的感覺。
一陣冷風吹來,對面路邊的林野沙沙撫搖,老牛抖了抖耳朵,偏過頭來,碩大的牛眼便看到一團白霧突兀的在月色里從道路盡頭飄來。
白茫茫的霧里,一道奇高的人影一搖一晃停在牛車前,霧中灰白的眼睛掃過正好奇望來的老牛,口中有嗚咽的低沉,溢出絲絲灰氣。
“陳……
……鳶。”
高瘦的身形搖曳的飄去廟門,細長的手掌壓著房檐,躬身彎腰,那橢圓長臉低去門口朝里張望,大嘴緩緩張開,幾乎裂到后腮,露出滿嘴尖牙。
沒有神靈的破廟,已經不能阻礙他了。
身形像一團霧,徑直穿過房檐、土墻,弓著身子慢慢朝盤坐闔眼的身影飄去。
那邊玩弄篝火的瘋老頭抬頭看了他一眼,好奇的歪了歪腦袋,手在自己腦袋比劃幾下,大抵有些疑惑怎么有腦袋是長這樣的。
“徒弟,來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好像是來找你的。”
說話間,那奇長的身影已飄到陳鳶身后,裂開的口吻把瘋老頭都嚇了一跳,好像從沒見過這樣的怪人,更多還是好奇。
甚至試著用手指勾自己嘴也裂成跟對方那么大。
然而,那邊的陳鳶,腦海中的法訣還在瘋狂的排列,隨著越來越的口訣一個字一個字的凝實,亮起了法光,他身上也漸漸鍍上了一層微光。
……四顯百般變化。
……五凈凡心請神降。
……六赦靈篆神威至!
張開的大嘴一口而下的剎那,陳鳶雙目唰的睜開,眸底有金光乍現,夜空之上頓時黑云翻涌,響起一聲驚雷。
轟嘩!
翻涌的云朵炸開瑩黃的電光照亮廟門外,那張開大口的長影瞬間被天雷之聲驚的跌倒,抱做一團爬去角落縮了起來。
火焰倒伏,盤坐的身形陡然起身,走出兩步間,單袖‘嘩’的掃開。
“靈篆神威,顯法——”
雷聲大作,廟中原本斷了頸脖的泥胎神像忽然動了起來,舉步走下神臺,落下的腳掌漸漸有了顏色,天衣裹體、披巾纏繞,赤著雙足邁著沉悶的腳步聲,撿起地上頭顱按去頸脖。
似乎察覺到角落陰氣,偏過頭來,張開手掌按了過去。落在那長影視線里,按來的手掌彷如天地般大小,彌漫神光。
“啊啊……”
長影渾身陰氣四溢尖叫起來,眼看就要落在他身上,那種魂魄消散的感覺并沒有傳來,就見那神像的手懸停在了他頭頂。
“你是青山縣那位陰差吧?”
淡淡的話語從篝火那邊傳來,長影偏頭看去,陳鳶站在火旁,正笑吟吟的看來,那長影急忙挪了挪身子,離開神像手掌的范圍,他身材極高的緣故,只能弓著身,頓時收了猙獰可怖的鬼相。
忽地朝面前這位年輕人跪下,伏去地面。
“原青山縣陰差王兆遠,拜見先生。”
陳鳶沉下目光,離開他拜著的方向,走去神臺隨意的坐下來。
“你為何拜我?”
“小的已不是陰差了。”名叫王兆遠的陰鬼,保持跪伏的姿態轉向神臺,“之前李遠山之事,縣令被先生施法懲戒,城隍已知曉前后原由,深究到了我這里,革除了小的陰差之職,流放外面,當孤魂野鬼,罰期未滿,不得輪回。”
說到這里,王兆遠一連磕了三個頭。
“……還請先生收留。”
“你私受賄賂,拿人生魂,被革除陰差之職也是應該。可為什么想要讓我收留?剛才你還想著報仇呢。”
“報仇的想法是有的。”陰鬼倒也坦然,他說道:“陰差一職革除,心里有怨,可也只是想要嚇唬先生,畢竟小的已不是陰差,哪有多少法力禍害先生,只能嚇唬捉弄一下,已解心里怨氣。”
陳鳶笑了笑。
“那你是怎么追到這邊來的?”
“循著先生身上那枚勾魂符,經過臨江縣時,小的還看到城中百姓給先生立的祠堂,還有四神位列兩側,端的威風,本想進去看看,然后就被臨江縣的城隍派陰差追的到處亂跑,好不容易才在這里尋到先生。”
“嗯!”
陳鳶點點頭,他與這陰鬼也算結識一場,若讓他在外面當孤魂野鬼少了管束,弄不好還是要害人性命。
“讓我收留,伱會做什么?”
王兆遠露出欣喜,碩長的身形在地上爬了兩下:“小的可端茶遞水,鞍前馬后,愿做先生鬼仆。”
“隨我出來。”
陳鳶走去廟門外,探頭看著里面的老牛飛快匍匐回去,就見主人走到路邊,抬袖一揮。
法光一閃而過。
路邊一顆有人手臂粗的樹木忽然搖晃,泥土迸裂翻涌,深藏的根莖探了出來,像是人的腳在走動,來到廟前,繁密的枝葉簌簌落下一地,光禿禿的樹軀截斷,凝出一個拳頭大的壇子輪廓,隨后樹身自行剝落,滾到陳鳶腳前。
他指尖一點,連著的壇蓋頓時分離、揭開,露出壇底。
陳鳶攤著巴掌大的壇子:“往后便棲息里面,你可愿意?”
“愿意,就是……會不會有些太小了。”
然而,就在陳鳶將壇蓋闔上,陰鬼急忙化作一股陰氣飛了進去。片刻,他聲音從壇中傳出。
“先生,有何吩咐,直呼小的名諱便是。”
言罷,便再無動靜。
陳鳶將它放去車廂角落,敲了一下探頭探腦的牛頭,拂袖走回廟里,將那石像放回神臺上,算是為剛才施法喚他幫忙的回禮。
吃了晚飯后,陳鳶拿著書卷坐在火堆旁翻看,念書上故事哄著師父慢慢睡下。
火光照著神像,石琢的雙目靜靜的看著火旁看書的身影,廟外,夜鳥林間啼鳴,陰沉的夜空下,遠方的江河淌著嘩嘩水聲。
矗立山巔的捧劍樓,燈火通明。
然后,是呯的摔碎聲。
“什么山間妖魔,我只知北院的弟子被殺,那人干系甚大,不能就這么簡單揭過!”
碎裂的杯盞翻滾,北院劍首拍響桌面,“就算天師府的天師來了,這件事也不會善了!”
“既卿師弟,不要那么火大。”東院劍首向來不摻和這些事,但眼下死了北院年輕輩里的大弟子,想要不說話都不可能了,畢竟事關整個山門顏面,尤其對門中年輕弟子是不小的打擊,處理不好,威望大失。
“靜姝師侄將前因后果說的很清楚,守言哪,也是我從小看到大,是有天資的,就是太過莽撞,哪有一見面喊打喊殺,看看你,再看看西院如月師妹,她是如何教出弟子的?守言出了這樣的事,你這師父也逃不了責任!”
西座上,美貌婦人微微蹙眉:“好好的議事,扯到我西院做甚?段師兄的弟子死了,該說說如何將此事處理好。”
“徐師弟,你說該如何辦?”段既卿坐去椅上,雙目蘊著怒火看向南院輕撫長須的徐清風:“之前你主張和善,才有今日之事。”
“師兄啊,我還是覺得東院說的對,秦守言的死,跟你這身脾氣有很大關系。”
徐清風閉著眼睛,輕笑出聲:“把責任推到他人身上,以為自己就能撇開?你當掌門師兄什么看不透?當其他師兄師妹看不透?之前秦守言與費玄則就在說謊,為了照顧師兄顏面,做師弟的就沒直接點破,還親自下山一趟,將那叫陳鳶的趕出滄瀾江,事到如今,把自己撇的干干凈凈,全是別人的錯,說句難聽的,就你徒弟那性子,今日不死在陳鳶手里,也會死在他人手中!”
“徐—清—風!”
段既卿一拍桌面起身,一字一句擠出聲來的同時,首位上,也有聲音傳來,將他話語打斷:“坐下!”
王玄易睜眼喝斥了一聲,北院段既卿這才憤憤重新落座,只是將臉撇去一邊。
“掌門師兄要說什么,就說吧。”
“既然你們議不出什么來,那就由我這掌門來說。”王玄易起身負手下了首位,“這件事還有天師府的弟子在里面,這個需要向對方佐證是否屬實,至于那叫陳鳶的,也必然要讓他來滄瀾劍門一趟,死了門中弟子,不能就這么輕易了結,傳出去還以為我門中諸位修道修傻了!”
一聽這番話,段既卿起身抱拳:“師兄,那我去!”
“你不能去,在氣頭上,做事沒了分寸,又是要打要殺。一個金丹境,這身脾氣什么時候能好好改改!”
王玄易絲毫沒有留面子的數落一番,最后他將目光落到徐清風身上。
“徐師弟,你與那陳鳶有過接觸,此事還是勞煩你跑一趟,跟天師府的張天師說說,再帶陳鳶回滄瀾江!”
那邊,徐清風起身抱拳。
“謹遵掌門師兄之令。”
又說了一些事,不久后,眾人出了捧劍樓,段既卿看著走出的徐清風,腮幫鼓了鼓,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夜色里,石燈光芒照著徐清風的身影停在了角落,片刻,祝靜姝走了過來,站到他身后。
“師叔。”
“嗯,你跟我過來。”
兩人隨后走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