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府后巷雞鳴吵雜,大青牛停下咀嚼,銅鈴大眼倒映著被懸提的母雞羽毛四散飛濺,皮肉縮緊。
好奇的山羊湊過去低頭聞了聞,隨后就被大手蓋在了頭頂,頃刻,羊身坍塌般收縮,只剩皮包著骨架倒在地上。
背對陽光的身影,雙眼微微發紅,偏頭朝它看來。
哞~~
老牛晃著彎彎牛角,吐出口中的草料,向后邁著蹄子瑟瑟發抖。陳鳶一步步朝它走去,周身繚繞一絲絲血線滲入衣袍、皮膚,身上的疼痛得到緩解,蔓延至五臟六腑時,是一種難言的感覺,酥酥麻麻像是有螞蟻在骨頭上爬過。
這種吸食修煉,仿佛有癮一般,讓他有些停不下來,靠近滿背斑駁鞭痕的青牛。老牛已經是隨時要倒模樣,抵著墻壁沒有了退路,雙眼看著逼近的人類,泛起淚光,忽然向下一伏,屈下前肢竟跪了下來,伸出牛舌去含陳鳶的下擺。
突然的一幕,讓陳鳶停了停,眼中散發的紅光漸漸消去,他看著這頭老牛片刻,手還是按了下去,不過卻在它頭上撫了撫。
“你倒是有靈性。他日回伏牛鎮,可愿意隨我離開?”
老牛低吟了一聲。
后廚的房門后,等候的護院貼著門扇傾聽外面的動靜,與之前相比,此時太過安靜了,何況這么多家畜放去后巷,就有很多疑點。
‘多半是高人另有用處吧。’
他想著,正要離開門扇,忽然房門打開,陳鳶走了進來,讓他將后巷打掃一遍,將那頭老牛好生安置。
吩咐了護院,陳鳶一路回到廂房,越過呼呼大睡的師父坐去床頭,在跟老牛說話的當口,其實他感到皮上麻癢,一坐下來立馬脫去衣袍,就見胸腔、腹部泌出密密麻麻的血珠。
師父教的難道是邪道法術?
“師父!”
想到這,他有些驚慌的朝熟睡的師父喊了幾聲,可老人只是翻了一個身,依舊沒有醒來。
陳鳶一咬牙,只得按照師父教的口訣,一遍一遍的運著法力走過周身,漸漸發現全身的皮膚好像都在呼吸一般,將泌出的血珠重新吸回體內,視線里,難以計數的毛孔同時呼吸,隱約看到一道道絲線般的氣隨著呼吸入胸入腹,延伸至四肢百骸,又回流丹田形成星云般的氣旋。
麻癢褪去,泛在全身的是春雨滋潤大地般愜意,陳鳶享受的閉上眼睛,仿佛周圍都在一刻靜謐,燈火保持歪斜在燈芯上,沒有色彩的視線穿過門窗、屋檐,劃過天空的飛鳥、走在院中的仆人、端著水的丫鬟、坐在床前與母親說話的書生都在一刻靜止了。
劉府之中,仿佛所有人、事物都在他眼前。
噹~~
空靈的鐘聲耳邊回蕩,眼前靜止的畫面猶如漣漪擴散開去,陳鳶好似夢里一般,眨眼站在一座破舊的道觀前。
鋪就的青石板碎出裂紋,縫隙間荒草出頭,訴說這里的荒涼。
高懸山門攀爬了枯藤,早已看不出上面雕琢的字跡,兩側石燈多年不曾明亮,斑駁厚厚的青苔,陳鳶詫異的走進歪斜的門庭,映入眼簾是空蕩的大殿,無神的寶臺。
昏暗里,也有點點火光燃燒。
“這是……”
陳鳶望去的方向,無數空著的神臺一側,只有一尊神像矗立,一對紅燭,一炷長香立在香爐,籍著微弱的火光,那是披甲戴袍,手拄一柄青龍偃月的雕塑。
剎那間,撫髯的神像忽然轉過頭來,聲如古鐘回蕩大殿。
“陳—鳶—”
耳中嗡的作響,陳鳶猛地驚醒睜開了眼睛,仍舊坐在床前,渾身大汗淋漓。瘋老頭不知何時醒來,正蹲在地上雙手做蓮花狀撐著下巴,眨著眼睛好奇的打量。
“師父。”
陳鳶平緩了下心情,溫和的喚了聲,那邊,瘋老頭繞著他來回看了看,冷不丁冒出一句:“到練氣了。”
恍然又驚醒似得,臉上劃出驚喜的笑容:“徒弟哎,你醒啦?打你的人呢?為師現在可以收拾他了。”
“他走了,師父你傷怎么樣?”
陳鳶看去老人腹部,包扎的地方已被瘋老頭扯下丟了,露出的肚子上,只有些許殘留的血垢,以及一道淺淺的紅痕。
“不是為師自夸,這點傷沒兩日就能好。看看,為師是不是活蹦亂跳的?”老人晃著腦袋繞著圓桌蹦跳一圈,像個孩童似得,開心得不得了。
陳鳶跟著笑了笑,不過想著剛才似夢非夢的場景,是滿肚子的疑惑,難道那處道觀藏在自己身體內?
不然那尊關公神像就有些說不通了。
那些空著的神臺……難道是讓我將他們都一一重塑?
他隱隱感覺,之前想的那條路走對了。
陳鳶讓師父在屋里玩耍,別去外面打擾他人,自己則重新坐好,有模有樣的盤起腿,保持打坐的姿態,努力讓自己進入剛才的那種狀態。
略一入定,心念的道觀頓時出現在黑暗的視線里,重新來到大殿,這次那關公神像沒有動靜,他繞著神臺走了一圈,沒有看出什么來,反而對旁邊空著的神臺略微悸動,伸手摸去,反饋的是某種與關羽神像的聯系。
‘好像能組成一對兒?”
‘難道是張飛?’
畢竟關張二人情同兄弟,陳鳶這樣猜測也說得通。
心里大抵有了目標,從道觀出來,再到神識回攏睜開雙眼,陳鳶頓時有了目標,下床準備給木雕上炷香蘊養法力。
就見瘋老頭撅著屁股趴在窗戶往外偷瞄。
“師父?”
瘋老頭回頭‘噓’了一聲,指了指外面,陳鳶好奇的湊過去,竟是大師兄三人在外面徘徊。
“咱們要走,總得叫一聲老四。”
“……還叫什么……他能跟咱們一樣嗎?”
“其實師父估計也不想叫他……”
陳鳶微蹙眉頭,見三人徘徊了片刻就轉身離開,連忙開門追了過去,側院那邊,趙班主等在側院門口,三輛驢車裝好了吃飯的家當,看架勢是準備返回伏牛鎮。
等到三個徒弟回來,也沒問陳鳶要不要一起回去,便叫幫工趕車離開。
“師父!”
這時,陳鳶也走到了側院外,將他們叫住,“回伏牛鎮怎么不叫我?”
來到這個世道幾個月,吃穿住行都是趙老頭負責,雖說有著利益的關系,終究沒讓自己死在外面,相處下來,除了脾氣臭一點,多少還是有些感情的。
瘋老頭跟在徒弟旁邊,見喊對方也叫師父,瞪圓了雙眼,擼起袖口就走了過去,上下打量這瘦巴巴的老頭兒。
趙班主看著陳鳶追出來,下意識的后退,哆哆嗦嗦從懷里掏出一本黃線裝訂的書冊,拍給一旁的三兒,示意讓他交給陳鳶。
隨后,哂笑的說道:“陳鳶啊,我覺得你已經可以出師了……就不用跟著咱們回伏牛鎮那小地方,這書啊,是戲班上面傳下來的,都是一些雕琢木雕的技巧,拿去看看,就當我送你的出師之禮。”
說完,連忙催促幫工趕車,叫上三個徒弟趕緊走,出了側院的街巷,撒開丫子飛快消失在了長街上來往的行人間。
陳鳶看著手里的書冊,心里陡然空落落的,回頭看去這劉府好一陣。
‘這里的事已了,也該是告辭了。正好游歷一番,看看人世間之外的道途,又是一副什么模樣。’
他叫上還在街巷東張西望的師父一起返回劉府收拾行囊,劉老夫人聽聞陳鳶要離開,連忙帶著兒子從后院趕來,但陳鳶去意已定,豈能留得住?
老婦人只得讓人準備了一輛轅車套在那頭老牛,看著坐上車攆揮鞭緩緩駛離的身影,一直送到街口。
望著繁雜的長街,朝來往行人間漸行漸遠的牛車,婦人、劉伯元雙手合著躬身揖了一禮。
“恩公,慢行!”
“去哪兒啊……”
天光微微傾斜,老牛甩著尾巴,拉著車斗緩緩走過熱鬧的市集,陳鳶握著鞭子看著周圍來來去去的身影,有些茫然。
想問坐在車斗里的師父,可瘋老頭拿著幾錠銀子,雜耍般在手里拋來拋去,正玩的起勁。
‘先買些做木雕的工具……先雕一些出來看看!’
拿定主意,陳鳶沿著集市尋了幾家雜貨鋪,鑿、錘、削刀、刨刀……十來個物件一股腦丟進車斗,這才準備出城。
過了前方街口,一輛馬車迎面過來,交錯間,陳鳶正與師父說笑,忽然臉上笑容收斂。
自入練氣,他五官敏銳,剛才過去的馬車里,常人難聽到的話語一一傳入他耳中。
“李家宅子真大……呵呵,全家就這么死了,便宜到我這未過門兒的媳婦身上,堂伯真是厲害。”
“是哪里厲害?呵呵,若沒有伱啊,我也拿這兩家沒法,一女禍兩家,呵呵……若不是混亂里給那劉伯元遞上碎瓷,他還沒那膽子。這兩家人啊……誰叫本縣上任以來,他們摳搜的緊……過些日子,等李家的事太平了,咱們再拿劉家,一個老婦人,一個病秧子……呵呵,來讓我捏捏。”
“討厭……”
女人像是依偎在了男人懷里,扭捏幾下,便不動了仍由對方上下其手,紅著臉略微喘著粗氣,輕聲道:“那劉家……堂伯該如何拿他們?”
“劉伯元失手殺人一事還未完呢,又引起十多樁命案,本縣總要給死者家屬一個交代吧?”
“堂伯啊,你真壞……”
馬車遠遠在街道盡頭拐彎,消失在陳鳶視線里,車斗上的瘋老頭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跟著伸長脖子張望,“徒兒哎,你看啥呢?”
不知道想到什么,向后撩了一下頭發,表情嚴肅的看去街上偶爾過往的女子。
“是不是瞧上哪家小姑娘了?不用害臊,你跟為師一樣,那叫一個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只要杵過去,還不手到擒拿?要是不好意思,為師替你說說,指指,是哪個?”
陳鳶笑了一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不是,是弟子忽然發現有些事還沒做完,做完了,咱們再走。”
不久,天色漸漸暗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