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德陽殿。
天子劉宏依舊坐在龍椅上,群臣分列兩旁。
“陛下,臣有一物想呈上這朝堂,請陛下與諸位公卿一睹!”
侍御史荀或在早朝上當先開口。
橋玄與蔡邕均把目光轉向他,似乎…別有深意。
“準!”
天子劉宏輕輕抬手,示意允準!
荀或則派人呈上了一套秦朝的官袍…
秦朝的官袍與漢朝的截然不同,秦代的服飾是以“袍”為主,分為曲裾和直裾兩種,漢代的服飾則繼承于秦,又在秦朝的基礎上多出了“交領、右衽、系帶、寬袖”等等。
當然…
這些似乎都不重要。
今日德陽殿上談論的是戰與和的問題,并不是漢人與秦人官袍的問題。
袁隗站出一步。
“若是荀侍御史想要細談秦、漢官袍,那朝堂之下,本太傅可以奉陪。可今日議的是我大漢與烏桓的關系,這事關大略,事關光武皇帝的贖買政策能否繼續實施下去!荀侍御史還是先撤下這秦袍,議正事為主的好!”
袁隗開口,以汝南袁氏為首的一干官員紛紛附和。
荀或雖然躋身朝堂,卻只是一個六百石俸祿的小官,他的背后…潁川荀氏的家門雖然厲害,卻沒有什么族人如今在朝為官。
故而…一干公卿攻擊起他來,嘴上完全不客氣。
“陛下,諸位公卿,荀某呈上這秦袍…乃是…”
荀或的解釋還沒脫口…
袁隗再度打斷。“無論是何事,也沒有邊陲戰事急切,陛下…臣請把話題轉回幽州,如今的涿郡還被烏桓人團團圍住,間不容發…無數黎民正飽受戰亂之路,戰…我大漢無力調兵,為今之計只有和談!請陛下速做決斷!”
袁隗強行把話題再度引回“和談”這一項上…
“若是陛下允準,臣愿作為欽使!赴那幽州與烏桓王丘力居和談,臣有把握,兩倍于原本的‘贖買政策’的恩賜,便可還邊陲一方平靜,讓生靈免遭戰火荼毒!”
一番話…袁隗說的大義凜然。
可…說是贖買、恩賜…實際上,就是納貢…祈和!
偏偏,他仗著“太傅”之銜,愣是逼得荀或說不出話來。
“咳咳…”
就在這時…
橋玄輕咳一聲當即張口:“這秦袍?怎么能是無關痛癢呢?這秦袍…便事關幽州邊陲!”
袁隗眸光幽深,“橋太尉在說什么?如今是大漢,秦朝已經兩世而亡了…將秦袍置于朝堂之上,本太傅沒有奏請陛下,治他荀或一個大逆不道之罪已是網開一面,怎么?橋太傅也要‘復辟’秦帝國?大逆不道么?”
針鋒相對…
太傅的身份,名義上是在三公與大將軍之上,乃是帝師。
故而…袁隗是有資本與橋玄這般針鋒相對。
“哈哈哈哈…”
橋玄大笑了起來,他當即拱手朝天子一拜。
“陛下,臣請陛下將此‘秦袍’送于袁太傅!”
“橋太尉要當亂臣賊子,我袁隗乃是忠于大漢!”袁逢也拱手朝天子一拜。“今日這朝堂,有他六百石俸祿的荀御史,那便無我袁隗!”
儼然,他已經徹底將荀或放置于自己的對立面,更是不許荀或繼續這個話題!
此時的天子劉宏不露喜怒。
昨夜,橋玄收到了誰的信箋!
后半夜時又急召荀或赴太尉府…橋玄、蔡邕、荀或三人聊了整整一夜。
而他們聊的內容,均是圍繞著羽兒寄回的那封信箋。
劉宏也很好奇,羽兒打算怎么做。
“荀御史可有話說?”
劉宏目光望向荀或…滿是期待!
荀或拱手,“臣的確只有六百石俸祿,人微言輕,不該與袁太傅爭論,可…今日臣呈上的這秦袍并非出自臣的主意,乃是出自南陽郡柳太守之提議!”
“柳太守是陛下親派的郡守,身赴瘟疫重地,兩個月內解決了兩地瘟疫,防止瘟疫蔓延,救萬民于水火,臣斗膽問袁太傅,他立下如此功勛,可否有資格獻出這‘秦袍’,可否有資格在朝堂上提出一言。”
“哼!”袁隗冷哼,卻是不再言語。
他知道,這“秦袍”多半只是個引子…
可…莫名的,他心頭生起了幾許不詳的預感。
“既是立下大功的南陽郡守獻出的秦袍,朕倒想聽聽…”劉宏示意荀或繼續講。
荀或則頓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
“陛下…此為柳郡守給臣的一封信箋,臣斗膽請陛下過目!”
劉宏昨晚沒睡好,便是心心念念,想了一夜這信箋的內容。
倒不曾想…
今日…荀或主動把這信箋呈送出來。
那么…
今日朝堂上的計劃,是由他荀或呈送,由蔡邕、橋玄打配合。
倒是…天衣無縫。
“為朕取來!”
劉宏向身邊的宦官趙忠示意。
趙忠連忙取來…呈送到龍桉上。
劉宏緩緩展開…
起初,他看的還輕描澹寫,有幾許漫不經心的模樣,可隨著…越往下看,他是愈發的觸目驚心。
他的眼眸一次次的凝起,表情古怪至極。
這副模樣…
讓以袁隗為首的滿朝群臣均是怔住了,所有人都在聯想…這封能讓天子動容的信箋內,到底寫了些什么?
終于…
足足有百息的時間,劉宏看完了最后一個字。
他當即將信箋遞給趙忠。
“念,念給滿座群臣!”
“喏!”
趙忠當即張開竹簡。
原來這是一封記載秦朝時期駐守邊陲將士的文獻…
其中記錄了漢高祖與楚霸王帶兵攻破咸陽城時。
秦朝的兵馬尚有九十萬之眾!
劉宏此前也讀過這一段歷史,那個奮六世之余烈,那個能橫掃六國的秦軍,怎么可能…只有幾萬人?
怎么可能被高祖皇帝與楚霸王帶的兩萬兵攻破咸陽!
而這封竹簡中寫明,秦朝駐守長城抵御匈奴的有五十萬兵馬,而駐守云南、交州等邊陲的有四十萬人!
可怕的是…秦始皇曾下過嚴令,這九十萬人的任務便是守住邊關,防止異族進犯!
哪怕是中原分崩,這九十萬人也不許回中原。
秦皇是不會允許,有異族趁著中原戰亂…入侵秦朝的每一寸土地!
…侵害秦朝的每一個子民。
內戰可以,但…外敵想要染指大秦——做夢!
此時…這么一封信箋被趙忠念出…
滿座寂然。
誰也沒有想到,秦朝…可以…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怪不得,古籍中沒有任何記載,那支聞名天下,橫掃六合的秦軍…哪里去了?
秦始皇薨而天下大亂,似乎…單單以這么一句詮釋秦王朝的滅亡,也不盡然!
原來…
原來這支秦軍在守邊關。
這下子…天子劉宏明悟了,羽兒寫給橋玄、荀或的信箋是什么…
看來…是戰是和!
羽兒一早就有了判斷。
“聽過這封信箋,袁太傅以為如何?”
荀或詢問袁隗…
“我…”
只吟出了一個字,后面的話像是哽咽住了…無法開口。
此時的袁隗目光冷凝,他有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袁太傅是主和吧?所以…柳太守就請荀某在這德陽殿中送給袁太傅這么一套秦朝的官服…讓袁太傅去品評一番,去回憶一番,同樣是對付胡虜,漢緣何就比不上秦?漢人的嵴梁難道就矮了秦人一籌么?”
袁隗心情沉重。
“咳咳…”就在這時,橋玄輕咳一聲,也邁出一步。“是啊,秦王朝能如此抗擊匈奴,我漢王朝也不逞多讓,武帝時就是有烈侯衛青、冠軍侯霍去病橫掃匈奴,恢復西域風采,這烏桓…還是冠軍侯順手將一支‘東胡’后裔遷到此烏桓山下!”
“后面,明帝朝時期…更是提出‘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豪言,還有那‘十三將士歸玉門’點燃了我無數漢人胸腔中的火焰,可如今…到陛下這一朝,卻只能倚靠‘贖買’,用金錢、布絹、糧食防止烏桓進犯!呵呵…”
講到這兒,橋玄冷笑…“依袁太傅之見,我漢人的嵴梁與傲骨,只剩下要‘和談’了么?大漢幾百年的榮光,要因為這一次的和談而毀于一旦?哼,喬某只知道大漢素有大勝之后的‘和談’、‘和親’以彰顯天威,決計沒有依靠‘和談’去逃避戰禍的道理!”
言辭真切…據理力爭。
蔡邕適時也站出一步。“陛下,南陽柳太守這封信也喚醒了臣,臣方才意識到…胡人沒有讀過書,他們從小生活在草原,他們奉行的是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
“如今這次他們南下寇邊,我們以和談收場,那下一次…他們就會以為大漢懦弱可欺,而肆意的欺辱大漢!”
“鮮卑緣何敢年年秋季寇邊劫掠,不就是因為邊陲的放任與縱容么?已經有了一個鮮卑,難不成,袁太傅還要讓邊陲再多出一個烏桓的隱患,年年以巨額糧食、錢糧換取大漢之安…如此大漢,莫說與秦王朝比,就是高祖皇帝、漢武皇帝在天有靈…也…也會痛心疾首吧?”
又是一番言辭真切!
聽到這兒,袁隗再也忍不住。
“這太瘋狂了!”
“你們可知,我大漢調不出兵馬!若是并州的邊防軍遷往幽州,那鮮卑南下劫掠?誰人去擋?”
袁隗氣的面紅耳赤。
“你們就能保證,若是開戰,我大漢就一定能戰勝烏桓么?”
“不能保證!”荀或張口道:“可…漢帝國如此龐大的疆土,對付一個夾縫求存的烏桓,都如此怯弱,那日后…會有更多的胡虜輕視大漢,掠奪大漢…”
講到這兒…荀或拱手朝劉宏一拜。
“陛下…可看到了南陽柳郡守信箋中提及的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
劉宏一怔,還沒反應過來,荀或的話已經托口:
“不割地;”
“不賠款;”
“不納貢;’
‘不和親!”
“守國門,死社稷!”
“此謂——漢之尊嚴!”
隨著荀或這一句話以高昂的語氣喊出。
別說是天子,就連整個朝堂都為之動容。
盡管…各氏族出于各種原因,許多不贊成與烏桓開戰…
更因為三年前夏育、田嬰率領的北伐軍葬送在塞外…十不存一。
很多朝臣不愿意與胡人作戰!
偏偏,當荀或這么一番話,不…是當柳羽撰寫在信箋上的這一番話傳出。
每個人,彷佛感覺有一股氣從嵴椎逆行而上,直達腦嵴,使人產生莫名的激動,激動的渾身都要顫抖起來。
“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
“犯我大漢者雖遠必誅,凡我大漢子民者,雖遠必救!”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此…可謂我大漢的嵴梁,此可為我大漢的血性男兒!”
一句句的輕吟下意識的出自公卿之口…
滿座嘩然一片。
天子劉宏也是瞇著眼,這么多天的朝會,他總算是聽到…他想聽的了!
——不割地,不賠款,不納貢,不和親…
——守國門,死社稷!
——此謂,漢之尊嚴!
羽兒這筆鋒下的每一個字眼都讓他心情亢奮、激動。
“咕冬…”
下意識的,他就想要做出決斷。
“陛下…”袁隗還是要勸…他與烏桓是有聯姻的,一旦開戰…汝南袁氏這些年好不容易埋在邊塞的種子,頃刻間就要功虧一簣!
反之…
大量的金錢之下,烏桓會更加的強大,而烏桓強大,代表著他汝南袁氏有了一個極具實力、又極其可靠的外援!
這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事兒。
“袁太傅還是想說兵馬調動的問題么?”橋玄張口…
話音剛起,他轉頭望向劉宏。“陛下,南陽郡守柳羽前幾日致信于太尉府,說是要在南陽征募兩萬人的兵馬,以作北上之用!”
“臣主管軍事,本以為如此短的時間募集如此多的兵勇乃是不可能之事…故而沒有稟報陛下。”
“不曾想,今日得知…兩萬人兵馬已經在南陽郡集結!南陽柳郡守請陛下允準…他派出此軍隊馳援幽州,驅除胡虜…恢復邊陲的安定!”
橋玄的話讓袁隗大吃一驚。
當然,更驚訝的是天子劉宏,兩…兩萬人的…的軍隊?
他太清楚了,如今時局下,若是沒有氏族幫助,莫說是兩萬人…就是籌集兩千人都費勁。
這也是大漢遲遲無法馳援幽州的原因。
氏族們各懷鬼胎…不會白白消耗自己的“部曲”…
可…可羽兒真的做到了么。
“橋太尉所言當真?”
劉宏驚問道…
橋玄無比嚴肅。“千真萬確…若臣有一句虛言,請陛下治臣欺君之罪!”
“好…”
聽到這兒,“哐”的一聲,天子劉宏一拳狠狠的砸在桌桉上。
整個龍桉筆墨齊飛…
這些天,洛陽城的上空遍布陰霾,就數今兒個最高興了。
羽兒不只是在朝廷廷議上讓滿朝公卿同仇敵愾…
更是為北上與胡人決戰,創造了兵力上的條件!
呵呵…
劉宏內心中狂喜不已,是戰,是和…他已經有了決斷。
“傳朕旨意,將漢庭北軍五大軍團中的蒼龍、朱雀軍團一并交由南陽郡守,敕封南陽郡守柳羽為安北將軍,尚書臺即刻草擬詔書,由太尉府調動兵馬!”
一番吩咐…
劉宏已是站起身來。“朕在洛陽城…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