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幾天時間里,沈老爺除了處理一些來自于燕京的文書之外,其他時間就空閑了下來。
除了在建康城里轉悠之外,剩下的就是見一些找上門來的故友,有時候會去張尚書家里轉上一轉。
這天下午,沈老爺心血來潮,來到了晉王府,與晉王爺敘敘舊。
晉王李穆,與張簡年紀相仿,這會兒已經年近半百,徹底失去了對皇權的威脅,因此跟晉王府來往,已經沒有什么忌諱了。
而且,晉王這幾年,也沒有怎么在朝廷里做事,幾乎處于半閑散狀態。
晉王府中門大開,迎接沈老爺進了王府。
沈毅對迎出門的晉王爺拱手行禮,然后笑著說道:“王爺開個小門放我進去就得了,干什么這樣大張旗鼓?”
李穆拉著沈毅的衣袖,連連搖頭:“整個大陳,除了陛下與皇后娘娘到我這里來我開門,剩下的,也就只有子恒你到這里,值得我開這個門了。”
沈毅搖頭感慨:“王爺太高抬我了。”
此時的晉王爺,頭上也多了不少白頭發,與當年南下東南,一路抄家的那個晉世子,神態全然不一樣了。
沈毅忍不住感慨:“我在北邊十年,這建康的故人們,都蒼老了。”
晉王爺搖頭笑道:“我這還是沒有吃過什么苦的,子恒你去民間看一看,像我這個年歲的同齡人。”
“不少已經滿臉皺紋了。”
二人進了晉王府的大門,晉王爺親自給沈毅倒了茶水,才笑著說道:“聽說子恒平日里甚少出門,今日大駕光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沒事沒事。”
沈毅搖頭道:“只是一轉眼,也已經年近不惑,到了找故人說話的年紀了。”
晉王爺笑了笑,將茶水倒滿,坐在了沈毅的旁邊,開口笑道:“你能來尋我,我卻不好去尋你,不然我早就去你那里找你了。”
“王爺還是想太多。”
沈老爺低頭喝茶,笑著說道:“又不是二十年前的時候了。”
隨著洪德皇帝功德漸盛,皇室主脈的地位已經無可撼動,退一萬步說,哪怕洪德帝一脈的血脈一個都不剩,也只會是從其他支過繼人到洪德帝那一脈,旁支沒有任何一絲絲可能了。
李穆笑了笑,沒有接話,而是問道:“子恒這回,什么時候動身離開建康?”
“等遷都的事情定下來,就要回北邊去了。”
沈毅默默的說道:“北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辛苦。”
李穆端起茶盞,開口道:“我代李家,以茶代酒,敬子恒一杯。”
二人碰了碰杯,晉王爺開口笑道:“今天,我家里的兒孫都在,難得子恒來一趟,讓他們都過來,給子恒見個禮,磕個頭罷。”
沈毅連忙搖頭道:“過來見一面自然可以,磕頭就不必了。”
“都是天潢貴胄,我怕折壽。”
“子恒這話太見外。”
李穆搖頭道:“從二十年前開始,我就把你當成朋友相處,何曾擺過什么身份?咱們二十多年的朋友,我家里的兒孫,便都是你的后輩。”
沈老爺這才無奈答應。
沒過多久,晉王府的正堂里,就匯聚了十幾二十個人,有大有小,有李穆的兒子們,也有不少人李穆的孫子輩了。
眾人都規規矩矩的上前,向沈毅一一行禮。
沈老爺不太擅長應對這種場面,站了起來,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下,隨即苦笑道:“我這身上,也沒帶什么東西,回頭讓人將禮物送來,給你們補上。”
這些王子王孫們聞言,都跟著笑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蔣勝邁著小碎步,一路走到沈毅旁邊,在沈毅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么,沈老爺微微皺眉,然后開口道:“知道了。”
蔣勝“嗯”了一聲,退了下去。
晉王爺若有所思,問道:“子恒是國家重臣,不比我這閑散之人,要是有什么事盡管離開就是。”
沈老爺微微搖頭,開口笑道:“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我再多留一會兒,認認人。”
晉王爺想了想,也沒有拒絕。
在晉王府待了一個時辰左右,一直到傍晚時分,沈毅才離開晉王府,上了沈侯府的馬車。
馬車里,沈老爺閉上眼睛,緩緩說道:“去大義坊。”
馬車很快掉頭,轉去了城南的大義坊。
等到日暮黃昏的時候,馬車停在大義坊里,沈老爺下了馬車,看著眼前這個有些熟悉的私塾,默默走了進去。
私塾依舊在開著,而且是沈恒開起來的,不過這會兒,孩子們都已經下學回家了,私塾里顯得空蕩蕩的。
一個年輕人,正坐在私塾門口的臺階上。
黃昏夜色里,沈毅兩只手攏在前袖里,面無表情的走上前去。
年輕人抬頭看了看沈毅,隨即又低下頭,雙拳握緊。
等沈毅靠近了,他才低頭道:“叔父…”
他抬頭看向沈毅:“我不服氣!”
此時這位年輕人,臉上已經流下了兩行熱淚。
沈老爺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這種話,殿下去與陛下說,比與我說更有用一些。”
“但是…”
大殿下低頭,握拳道:“但是您幫他了…”
“天子守國門。”
大殿下流淚道:“君王死社稷。”
“你還是沒有搞明白。”
沈老爺搖頭道:“那天太后娘娘病床前,你也在,如果那天陛下說出去的是你的名字,我也會這么跟你說。”
“北遷,需要太子提出來,才能順利的進行下去,而這個太子是誰,與我沒有太大的關系。”
“不過…”
沈毅看著眼前這個自己看著長起來的大皇子李望,輕聲道:“大殿下…似乎已經有一些本事了,這話,你是從哪里聽來的?”
“是我府上…”
沈毅輕聲道:“還是三殿下府上,或者說是…”
“宮里?”
李望低下了頭,有些沮喪:“叔父,這不重要了。”
他擦了擦眼淚,抬頭看了沈毅一眼,然后爬起來,跪在了沈毅面前。
“叔父,自古以來,參與奪嫡者一旦事敗,少有好下場,求您看在曾外祖父的份上…”
說到這里,他的頭深深低下,一代天潢貴胄,額頭幾乎貼到了地面上。
“給侄兒指一條明路。”
沈老爺靜靜的看著這個年輕人。
“你先起來。”
李望很聽話,乖巧的爬了起來,再次用袖子擦了擦眼淚。
“在這等了半天?”
李望默默點頭。
沈毅背著手,緩緩說道:“殿下知道了三殿下跟陛下說的那十個字,就沒有想過率先宣揚出去,將這件事給攪和了?”
“想過。”
李望低頭道:“今天要是見不到叔父,小侄今天晚上就打算這么做了。”
“看來…”
沈老爺回頭,似笑非笑的看了看李望:“看來,殿下已經知道了陛下對于這件事的態度,這么說的話,殿下就是從甘露殿,聽到的這幾個字。”
李望神色微變,低著頭不敢說話了。
沈老爺背著手,往前走了兩步,然后開口道:“好在殿下還算聰明,沒有莽撞的去做這件事,不然壞了朝廷的事情,陛下一定會徹查到底…”
李望有些委屈:“叔父,侄兒今后要怎么做?”
“老老實實,安守本分。”
沈老爺不緊不慢的說道:“陛下讓殿下做什么,殿下就做什么,踏踏實實的做,不要有任何怨言。”
他回頭看了一眼李望。
“哪怕讓殿下出建康去外地就藩,殿下也要乖乖的去就藩,知道嗎?”
皇長子雖然不太理解,但是還是低頭,咬牙道:“侄兒明白了。”
沈毅“嗯”了一聲,邁步朝外走去:“殿下記住我今天說的話,將來至少一個親王的爵位是跑不掉的,沒有人會動你。”
“殿下如果不聽我的。”
“那只當咱們今天沒有見過,還有…”
沈毅走到私塾門口,回頭看了看李望,面無表情。
“殿下今天在這里見我一面,身上顧師的情分已盡,以后就不要到這里來了。”
“有什么事,該遞拜貼遞拜貼。”
李望身子一顫,深深點頭。
“侄兒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