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準這個人,整體來看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不過因為一直只讀書,卻沒有接觸人,因此對于人心把握的不是很精準。
而他這份北伐方略,雖然有不少地方行不通,但是總體來說可圈可點,算是個可造之材。
沉毅跟他聊了半個時辰左右,最終選擇把他留在響水大營里,讓他以隨軍書辦的身份多看多想,再歷練一段時間。
之后的幾天時間里,沉毅一如既往的忙活著沿淮的軍務,一直到第四天,他布置給蔣勝的事情終于有了消息,于是沉老爺從響水大營動身,騎著快馬一路向西,奔向西面的洪澤湖。
到了第二天上午,他終于到了洪澤湖畔的一處小鎮子上。
這處小鎮子門口,已經有了一些兵丁把守,這些兵丁見到沉毅等人之后,立刻讓開了一條路,有個將官模樣的中年人,對著沉毅抱了抱拳,口稱“沉侍郎”,然后一路把沉毅帶到了鎮子上唯一的一座小酒樓。
上了二樓之后,一個一身灰色布衣的中年人,已經靜靜的坐在二樓窗邊的桌子上,似乎已經等了沉毅許久。
沉毅也沒有行禮,徑直坐在了這個中年人對面,看了他一眼之后,澹澹的說道:“侯爺倒是來的早。”
坐在沉毅對面的這個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淮河水師總兵官,安平侯,大將軍趙祿!
趙大將軍提起桌子上的酒壺,一邊給沉毅倒了杯酒,笑著說道:“沉侍郎請我,不敢不來。”
說到這里,他“嘖”了一聲,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年輕人,搖頭感慨道:“二十二歲的兵部侍郎,趙某一生聞所未聞。”
沉毅接過他遞過來的酒杯,沒有喝,只是笑了笑,開口道:“大將軍是覺得,朝廷現在的封官,太過兒戲了?”
“那倒沒有。”
趙祿面色平靜道:“你沉七的為人,老實說我是不太喜歡的,因為你太不合群,但是你的功勞,我是認的。”
“給你個兵部侍郎,應當應分,老實說,如果不是你年齡太小,現在回建康實任兵部侍郎,也沒有什么問題。”
說到這里,趙祿低頭喝了口酒,然后看向沉毅,澹澹的說道:“還是說正事罷,沉侍郎在陛下那里,與我淮河水師可以說是水火不容,如今竟然約我私下里會面,便不怕給朝廷知道了,陛下疑你?”
沉老爺低頭喝了口酒。
“怕便不來了。”
他看著趙祿,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侯爺是忙人,沉某現在事情也不少,那咱們就不說廢話了,我開門見山。”
沉老爺面無表情說道:“相信侯爺也能夠瞧得出來,淮安戰事將要再起,等到淮安打起來的時候,我想請淮河水師北上伐齊,替淮安分去一些壓力。”
趙祿靜靜的看著沉毅,忽然露出笑容。
“沉侍郎,憑什么?”
沉毅主動抓過酒壺,給自己倒滿了之后,敬了趙祿一杯酒,然后面色平靜道:“侯爺是聰明人,很多事情不需要我說透,這件事我只說一次。”
“此時淮河水師配合我北上伐齊,便是趙家唯一的活路了。”
“嘖。”
趙大將軍喝了一口酒之后,靜靜的說道:“沉侍郎現在,好大的口氣。”
“明明是你們淮安支撐不住了,你過來求我,卻還要擺出這么一副高高在上,指點江山的模樣。”
他看著沉毅,澹澹的說道:“這就是我不喜歡沉侍郎你的地方,你這一輩子過的太順,不懂得低頭,也不懂得如何求人。”
“我并非是在求侯爺,我說的很清楚了,我在相救侯爺。”
沉老爺看著趙祿,面無表情道:“老實說,私下里約見侯爺這件事,我心里猶豫了很久,因為我不怎么喜歡趙家,更不是很想相救趙家。”
趙祿瞇著眼睛笑道:“但是沉侍郎沒有辦法,因為…”
“淮安覆滅在即了。”
“淮安不會覆滅。”
沉老爺神色平靜:“但是會死人,死很多人。”
“侯爺心里應該很清楚,這一次淮安打完這場仗之后,趙家在陛下那里的人情,就差不多徹底耗光了,到時候我淮安軍至多是傷亡慘重,而陛下,不可能再忍受一個友軍有難不動如山的趙閥了。”
“這一點,侯爺不難想明白罷?”
“我淮河水師,從來不會不救友軍。”
趙祿靜靜的說道:“等到淮安打起來,趙某會親自帶兵去救。”
“出工不出力沒有用。”
沉毅直勾勾的看著趙祿:“侯爺以為,淮安軍是誰的軍隊?”
淮安軍,從來就是直屬皇帝的軍隊,這一點已經是朝廷上下的共識了,不管是中書宰輔,還是趙祿,都是看的分明的。
“不管侯爺動還是不動,只要淮安軍受損嚴重,陛下哪怕換下我,也一定會對趙閥心生惱怒,即便短時間內不好動你們…”
“這其中利害,侯爺自然能夠想的明白,不必我多說。”
趙大將軍聞言,沒有回答,只是默默低頭喝了口酒,然后目光看向桌面,緩緩說道:“不愧是兩榜進士出身,真是牙尖嘴利。”
“事實如此。”
“淮安之戰打起來之后,淮河水師越過淮河,攻打北齊,立下功勞,這就是趙閥目前唯一的一條活路了。”
“這也是目前,趙閥唯一跟天家重新攢下香火情分的辦法。”
沉老爺平視趙祿,澹澹的說道:“侯爺應該知道,我很反感你們趙家,我還被你家的四女兒打過,朝廷里,我比誰都希望你們趙家跌落下來,摔個粉碎。”
“但是現在,我依舊愿意給侯爺你指一條活路。”
趙祿神色玩味:“因為沉侍郎你,不舍得你在淮安的基業,被耗個一干二凈。”
沉毅微微搖頭。
“因為在我眼里,你們趙家人的性命,遠遠沒有我淮安軍兄弟的性命要緊。”
“所以,我冒著被旁人誤會的風險,約見侯爺。”
沉毅說到這里,已經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他對著趙祿拱了拱手,開口道:“當然了,良言難勸該死的鬼。”
“究竟該怎么做,決定權掌握在侯爺你的手里,我軍中還有軍務,不打擾侯爺了。”
“告辭。”
趙祿坐在椅子上,抬頭看著沉毅的背影。
“若淮安軍,在這一仗里被打個灰飛煙滅,我趙家即便惱了天子,也依舊能夠穩如泰山。”
此時,他們二人所在的小樓,樓頂下不知道被多少人把守,沒有人能夠上來,因此說起話來,也大膽了一些。
沉毅停下腳步,回頭對著趙祿咧嘴一笑。
“那齊人要死多少人?”
“上一次,六萬多齊人,并沒有伐得動淮安。”
“我還可以退回到淮安城里。”
“哪怕是在野外野戰。”
沉老爺瞇了瞇眼睛,殺氣凜凜:“齊人不死個十萬人,休想打掉我的淮安軍,侯爺自己想一想,齊人愿意在淮安死多少人。”
“這一仗,哪怕淮安軍戰敗,但是報給朝廷的戰報,一定不會難看,淮安軍,也一定會繼續存在。”
沉老爺最后瞥了一眼趙祿。
“除非侯爺你領淮河水師,與齊人一起攻破淮安城,否則想要打掉淮安軍,便是癡人說夢。”
說罷,沉毅不再猶豫,轉身下樓,上馬離開。
趙祿背著手站在小樓二樓,看著沉毅等人的馬匹漸行漸遠,這位大將軍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現了迷茫。
良久之后,他才嘆了口氣。
“我趙家后人中,怎么就無此等人物…”
“生子當如沉子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