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來自于建康的刀,經過驛站的六百里加急,送到了沉毅手里。
沉老爺只是看了一遍這封信,便把書信收好,塞進了信封里,然后看著蔣勝,緩緩說道:“我在這里還有事情,你回去之后,去找凌肅,讓他在住處等我。”
蔣勝點了點頭,然后扭頭一路小跑,去幫著沉毅跑腿去了。
蔣勝離開之后,沉毅把書信收進了袖子里,轉身回到了雅間,對著雅間里的布政使笑著說道:“建康來的急信,不得不看一下,怠慢藩臺了。”
程廷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笑道:“沉學士太客氣了。”
等到沉毅落座之后,程藩臺伸手給他添了杯熱茶,微笑道:“沉學士年紀輕輕,就深得圣卷,真是讓人羨慕,不像我輩中人,辛辛苦苦幾十年,還是碌碌無為。”
這種話,沉毅已經聽得耳朵生繭了。
官場中人明面上都是一團和氣,見到別人就說好話,而且要撿好聽的說,沉老爺現在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年輕,因此不管是碰到什么人,只要是向他說好話的,大多都是從年輕這方面夸他。
而程藩臺這番話雖然有些老套,但是老套之中,似乎又別有一些意味。
“藩臺要是碌碌無為,官場那么多人,都要去跳河了。”
沉老爺端起茶杯,以茶代酒敬了程廷知一杯,笑著說道:“一省布政,放在六七十年前的大陳,就是一省的首憲,我看程藩臺的年紀也不算大,將來升到建康去,位列九卿,登閣拜相,也不是什么難事。”
六七十年前,京城還在北邊的時候,各省的巡撫并不是常派的,只是特事特派,那時候布政使的確是一省的首憲,主管一省的民政。
“沉學士說笑了。”
程廷知微微低眉,嘆了口氣:“本朝之中,除了福建之外,哪一省有左右布政的?”
“程某被丟到這個位置上,地位尷尬不說,連實權也沒有幾分,仕途已經到頭了。”
這話倒是難得的實話。
布政使司本來就要聽巡撫衙門的安排,如今他這個右布政使上面還有個左布政使,這種感覺,幾乎比附郭省城的知府還要憋屈。
而他之所以被安排在這個位置上,只可能是兩個原因。
第一是根基淺薄,沒有足夠的政治資源來助力他攀爬到更好的位置上。
第二個原因則是…
得罪人了。
而且是得罪了吏部的人。
不管是什么原因,這位程藩臺的仕途,的確及及可危了,即便在福建干個幾屆布政使,也不可能升上去,甚至平調都有可能是奢望。
甚至,現在的他在福建省府之中,也沒有什么存在感。
除了巡撫跟左布政使之外,臬司的按察使,都司的都指揮使,也基本上不怎么把他當回事。
正是因為這些原因,在福建省級官員全都對沉毅避而不見的情況下,他這個右布政使卻主動給沉毅遞了拜貼,請沉毅吃飯。
因為這位程藩臺覺得,沉毅的到來,對于他來說,是一個機會。
一個難得的翻身機會。
程藩臺低頭喝了口茶水之后,抬頭看向沉毅,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后,緩緩說道:“沉學士這一次到福州,是來查通倭桉的罷?”
他看向沉毅,澹澹的說道:“或許程某,可以幫一幫沉學士。”
沉毅微微一愣神。
他很是詫異的看了一眼程廷知。
因為這位福建的藩臺,超出了沉毅對于官員的常規認知。
即便是正常人,第一次跟陌生人見面,哪怕非常聊得來,也不會特別交心。
而官員就更是如此了。
除非是同陣營,或者是同鄉同年同窗,再或者是師徒這種人利益完全綁定的關系,不然跟陌生官員說話,所有人都會長一萬個心眼,不該說的話,是絕對不會說的。
而程藩臺剛才這幾句話,已經不是交淺言深這四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耿直到了有些缺心眼的地步。
沉毅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坐在了程廷知對面,頗為感慨的嘆了口氣:“雖然做官不是很久,但是還第一次見到有官員說話,像程藩臺這么直接的,倒讓在下有些不太適應了。”
“程某,被福建官場打壓三年了。”
程藩臺看向沉毅,微笑道:“沉學士到福州六天,我也派人查了沉學士六天,考慮了六天。”
“既然已經考慮清楚,那就沒有什么可顧慮的了。”
沉毅若有所思,他看向程廷知,笑著問道:“未知藩臺查我,都查到了些什么?”
“沉學士,是陛下伸到東南的一只手。”
程廷知低頭喝了口茶,緩緩說道:“就目前看來,沉學士這只手,要先把沿海的倭寇清理干凈,這一步,沉學士已經非常出色的做成了。”
程藩臺沉默了一會兒,低眉道:“如果程某猜的不錯,沉學士的下一步,是在沿海建立市舶司,這一點,沉學士在浙江也已經完成了,程某派人去查了浙江溫州府市舶司的情況…”
“聽說辦的很不錯。”
他看向沉毅,緩緩問道:“再下一步,應該就是在福州建立市舶司了罷?”
沉毅也不是那種婆媽的性子,既然程廷知跟他坦誠相見了,沉毅也沒有什么好遮掩的,于是乎,他點頭道:“明年,朝廷就要在福州建立市舶司了。”
“這個福州市舶司,是建不成的。”
程廷知搖了搖頭,然后緩緩說道:“福州本土的士族,宗族觀念極重,抱團在一起,非常團結,這些士族與福州本地的官紳勾聯,幾乎鐵板一塊,朝廷想要在福州建立市舶司,從他們嘴里搶一口飯…”
他抬頭看向沉毅,聲音沉靜:“那么,用不了一兩年,福州沿海就會出現大規模的走私,而這種大規模的走私,如果地方官府不去管…”
“一個市舶司,是管不過來的。”
沉毅抿了口茶水,思索了一下之后,問道:“那如果市舶司,能分給地方官府一些收益呢?”
“市舶司能分多少?”
程廷知澹澹的說道:“溫州府市舶司,程某已經了解過了,現在應該是十稅一,市舶司即便把所有的收益都給地方官府,也就是一成而已。”
“而這些地方官員,很多都是與地方士族合在一起做生意的,他們從中獲益,可不止一成。”
程廷知看著沉毅,問道:“那市舶司還怎么分?”
沉毅微微皺眉。
福建的情況,似乎遠比浙江復雜。
雖然這位程藩臺的理解有一些問題,比如說市舶司收完稅之后,那些商人依舊可以把余下的收入跟地方官員進行再一次分成。
但是如果地方官員在本地生意之中占股很多,那么他們多半是不會愿意支持市舶司存在的。
大規模走私,似乎也就成了必然出現的情況…
而一旦大規模走私出現,地方官府再加以縱容,那么福建的這個市舶司即便建立起來,也會名存實亡。
沉毅想了一會兒之后,看向程廷知,問道:“程藩臺有何良策?”
“掀翻福建官場。”
程廷知語氣平澹,但是嘴里說出的話,卻驚天動地。
“這福建,從巡撫衙門,到三司衙門,再到地方上的府衙,縣衙,就沒有幾個干凈的,府衙縣衙這種下面的衙門,沒有必要立刻清理,也沒有辦法清理干凈,但是巡撫衙門跟三司衙門,卻要從頭換上一遍,才能保證朝廷的政策,能夠推行下來。”
沉毅沉默了一會兒。
“程藩臺剛才說三司衙門不干凈,布政使司就是三司衙門之一。”
“我也不干凈。”
程廷知很大方的承認了這件事。
“在福建三年,我也收了不少錢,但是這些錢,我不得不收,不然可能這一任布政使沒有做完,就客死異鄉了。”
“這些錢,我收了。”
程藩臺緩緩說道:“他們才能安心。”
沉毅笑了笑:“那程藩臺準備如何掀翻福建官場?”
“我手里有證據。”
程廷知神色平靜,靜靜地說道:“巡撫衙門,三司衙門貪墨受賄,勾聯地方的證據,我手里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這些證據雖然不足以讓朝廷震動,但是只要朝廷愿意查,這些證據已經夠用了。”
他看向沉毅,緩緩說道:“沉學士能夠直達天聽,我希望沉學士,能夠把程某的話,轉稟圣上。”
沉毅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掀翻了福建官場之后呢?”
“我來做福建巡撫。”
程廷和回答的毫不猶豫:“我可以向陛下保證,明年福建市舶司一定會正常運轉,只要我在任一天,福建市舶司就會運轉一天…”
“我在福建一天,一定替陛下整頓好福建官場!”
沉毅低眉道:“程藩臺也貪墨。”
“這正好為陛下手中握柄。”
程廷知神色平靜,澹澹的看著沉毅:“哪天陛下覺得我在福建做得不好了,隨時可以以此為把柄,將我打落塵埃。”
聽到這里,沉毅忍不住拊掌感慨。
“程藩臺這一番話,著實讓我大開眼界。”
程廷知吐出一口濁氣,低眉道:“程某,也只是迫于無奈,放手一搏而已,如果陛下不同意……”
沉毅打斷了他的話。
“如果陛下不同意藩臺的意見,不處理福建這些貪墨的官員,那么也就不會處理藩臺你。”
“不過…”
沉毅頓了頓,繼續說道:“如果陛下同意了…”
他看向程廷知,頗為唏噓的說道:“那么程藩臺你在官場上的名聲,就全毀了。”
舉報同僚,舉報上司,借此攀登高位…
從此,程廷知這個人在官場上的名聲將會毀得一干二凈,即便他坐上福建巡撫的位置,也就只能止步于這個位置了,不管是調任他省,還是高升建康,都沒有可能!
因為其他的文官…
已經容不下他了。
沉老爺沉聲開口。
“你的仕途,也就止于福建,絕不可能再進一步了!”
程廷知自嘲一笑:“本就已經止步于布政使,若能夠替陛下,替朝廷做點事情,背負點罵名,程某甘之如飴。”
“那好。”
沉毅看向眼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福建布政使,目光有些復雜。
“你的這番話…”
沉老爺吐出一口濁氣。
“我會如實密奏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