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的這一次議事,并沒有商議出什么個所以然來。
在張敬的建議下,眾人決定各自上奏本,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意見,其實這是一個不太好的舉動,因為皇帝既然讓中書議事,就是要議出一個結果來,像這樣各自上書,自說自話,說不定就會讓皇帝不滿意,甚至大發雷霆。
而楊敬宗與張敬這兩個宰相,之所以會同意這個做法,也是各有心思。
皇帝接待齊使的時候,張相是在場的,他很清楚皇帝的態度,也明白皇帝心里向著沉毅,但是楊敬宗的態度也很明顯,如果非要統一出一個意見出來,那么張相在楊敬宗與皇帝之間,肯定是要得罪一個人的。
與其這樣,不如自說自話。
而楊老頭之所以點頭同意,也有這方面的考量。
他也能猜到皇帝的想法,但是作為“首相”,他也態度鮮明的不想與北齊產生太大的矛盾,干脆各自上書,讓皇帝看到具體多少人是“龜派”,好給皇帝施壓。
在兩位宰相一起點頭的情況下,中書省議事也草草結束。
禮部官員以及趙昌平,各自離場。
幾位宰相除了當值的宰相留在中書之外,其他宰相也都從中書省離開,回家給小皇帝寫小作文去了。
眾人走出中書省之后,宰相張敬兩只手攏在袖子里,看向身前快步而行的趙侍郎,出聲叫道:“昌平慢些走,等等老頭子。”
趙昌平立刻止步,回頭朝著張敬走去,等到離張敬近了,他才微微低頭,恭敬拱手道:“相公。”
他們兩個是老熟人了。
畢竟張敬的親孫子,就是趙昌平的學生,趙昌平還是五品官的時候,就被張敬請到了家里給親孫子蒙學,兩個人雖然不是師徒亦不是親友,但是單純在政治關系上來說,已經與一家人沒有什么分別。
張敬拍了拍趙昌平的肩膀,笑著說道:“用不著這么客氣,咱們邊走邊說。”
趙昌平微微點頭,跟在了張敬身后。
張相兩只手攏在袖子里,輕聲說道:“這件事情,與禮部有關,與陛下有關,但是與昌平你是沒有什么關系的,昌平這些年為官一直很是謹慎,甚至當年老夫請你收個學生,你都百般推脫,如今怎么會主動摻和進來了?”
“再有…”
不等趙昌平回答,張敬就回頭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再有,今日你在議事堂里,當面沖撞楊老頭…”
張相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算一算日子,已經差不多十來年沒有人敢公然與楊老頭作對了。”
他盯著趙昌平的眼睛,沉聲道:“你太心急。”
“你可以等一等的,等到楊老頭自己退下去,如今他雖然老了,但是畢竟還沒有退下去,你這個時候招惹他,他便會以為你在暗中積恨對他已久,他就會覺得你將來可能會害他。”
張相公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虎老雄威在,昌平啊,你要看得分明一些,如今朝堂上,塊頭最大的依舊是他楊老頭,即便他快要退下去了,你也不是他的對手。”
趙侍郎垂手而立,澹澹的說道:“老相公,趙某一生為官中正,不曾做過什么虧心事,也就不怎么怕人報復,了不起就是被貶官回鄉,到時候我就去江都,與舊時好友一起治學去,至于今日為什么沖撞楊相…”
趙侍郎長嘆了一口氣:“諸公口中的江都士子沉毅,是晚輩一位摯友的學生,昨日晚間他還到府上,與我說明了此事,在晚輩看來,這件事情里沉毅有對無錯。”
趙侍郎面色嚴肅,開口道:“國家利害固然重要,但是是非對錯也同樣重要,張相您在朝幾十年,應當能夠看得明白朝局,國朝六十年來,也就憲宗皇帝時期稍稍振奮了一些,從先帝朝至今,不管是人心還是朝局,已經愈見頹勢。”
“十年以來,朝廷在楊相的帶領下,一退再退,而大陳…已經不能再退下去了。”
趙侍郎深呼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不能齊人進一分,我們就退一分,趁現在新君親政,銳意進取,這是國朝最后一縷生機,抓不住這縷生機,大陳不要說是歸復故都,就是保住半壁江山,可能都是難事!”
他看著張敬,長嘆了一口氣:“張相,您今年已經年近七十,晚輩也已經五十出頭了,你我閉眼之前,可能見不到山河破碎的一天,但是咱們都有后輩,你我如今身在其位,如何忍心見到神州陸沉,子孫罹難?”
“這個時候,不得不拼一拼,搏一搏!”
兩位大老在邊走邊談話,其他人自然不太敢靠近,因此此時兩個人身邊五丈都沒有人,只要聲音不是很大,就可以暢所欲言。
張敬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依舊兩只手攏在袖子里,開口嘆息道:“楊老頭當年,未嘗沒有你這份熱血,他是憲宗朝的官,見識過憲宗朝的輝煌,當年先帝即位一心備戰北伐的時候,他楊敬宗也曾經想要歸復故都,至于他現在為什么變成這樣…”
說到這里,張敬就沒有再說下去了。
先帝朝兩場大敗,數次小敗,讓如今朝堂上的這批人傷透了心,也嚇破了膽。
張老頭看向趙侍郎,緩緩說道:“從前老夫一直以為昌平你是個穩重的性子,如今看來,你也是個敢拼的人,你今天站出來沖撞楊老頭…未必就是壞事。”
說完這句話,張敬扭頭看了一眼皇城里的德慶殿,緩緩說道:“咱們的奏疏,明晚之前都會送進德慶殿,到時候靜等陛下的態度就是。”
“嗯。”
趙侍郎也點了點頭,開口道:“一切決于圣心。”
張敬再一次拍了拍趙昌平的肩膀,笑著說道:“這一次如果順利,真的把楊老頭從那個位置上給拉了下來,快則明年,慢則后年,昌平你一定進中書拜相。”
趙昌平目光閃動,看向張敬:“真有那一日,老相公您一定是中書首魁。”
張敬面色平靜的搖了搖頭,笑著說道:“老夫年紀比楊老頭還年長一歲,年紀太大了,他如果下來,老夫一定會跟他同落。”
“朝堂,終究會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
張敬微笑著看向趙昌平,開口道:“不過說起來,你那個叫做沉毅的后輩,倒頗有些過人之處,一個寒門出身的生員,就能在建康城里鬧出這么大的動靜。”
“他的確有些過人之處。”
趙侍郎對著張敬微微低頭,笑著說道:“易安與他關系也不錯,先前在建康的時候,兩個人好像還出去吃了幾頓飯。”
易安是張簡的字,張簡是張敬的孫子。
張相公目光轉動,看向趙昌平,若有所思。
“與簡兒也相熟,那這個沉毅…”
老相公呵呵一笑:“真是有些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