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老產物,實話實說,構造和格局放在日新月異的當下,早就已經過時了。
  可是當踏進這棟別墅,邁進門坎的那一刻,傅自力的腳情不自禁在地上深深碾了碾。
  或許這就是一種。
  登堂入室的感覺。
  “請跟我來。”
  別墅比較昏暗,完全沒有金碧輝煌的感覺,開了燈,只是燈光像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將滅未滅,仿佛別墅的主人已經準備就寢,完全沒有待客的打算。
  換作一般人,這時候肯定會開始思考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可傅自力是自耗的人嗎?
  當然不是。
  他沒有任何的窘迫或者尷尬,怡然自得的跟著保姆穿過前廳,來到了后院。
  隔著玻璃門,可以看見一道孤獨的背影坐在檐下,幽寂的夜色灑在他的身上,嗯,氛圍感很濃。
  傅自力緊了緊胳膊夾著的公文包。
  沒錯,
  他不是空手來的。
  至于公文包里裝的是不是禮物,那就不得而知了。
  “吱。”
  估摸也有四五十歲的保姆推開玻璃門,“請。”
  傅自力沒有半點忐忑,甚至連準備工作都不需要,徑直邁入后院,坦然自若的走向那道一動不動的身影,主動打招呼。
  “樊董。”
  不卑不亢。
  中氣十足。
  對方微微一動,但是沒有扭頭看他,目光落于芳草萋萋的后院。
  “我們認識嗎。”
  “我還以為樊董睡著了呢。”
  傅自力將公文包放在兩張椅子之間的圓桌上,太隨性了,壓根沒有初次拜訪的覺悟。
  “樊董要是不認識我,我又怎么會站在這里。”
  “就是因為不認識,所以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會來這里。”
  “想見樊董的人不可計數,但是能夠得償所愿的寥寥無幾,我相信,我肯定不是因為運氣。”
  說著,傅自力自顧自坐下,壓根不等主人開口。
  是真不把自己當客人啊。
  即使看不到整張臉,依然能感覺對方笑了笑,只是笑聲不像電視屏幕上那么和藹可親,或許是因為環境的原因,財勢熏陶出的厚重中,滲著一絲陰涼。
  “沒想到一個混江湖的人,這么能說會道。”
  “我說樊董肯定認識我。傅自力深感榮幸。”
  從傅自力的神態看,這句榮幸,肯定不全是客套。
  的確。
  他就是一個半黑不白的道上人,在沙城的江湖中或許還頗有名氣,肯定能讓普通的商販戰戰兢兢。
  可樊萬里是誰。
  做生意,也是分級別的。
  沙城所有的“大哥”在這位綠色置地董事長眼里,和觀邸門口的保安恐怕沒什么差別。
  或許還不如保安。
  所以他能夠進入這棟別墅,坐在對方身邊,怎么能不感到榮幸?
  換在以前,不夸張的說,做夢都不敢想。
  “找我有什么事嗎。”
  保姆離開后,就沒有再回來,茶水都沒倒一杯。
  不過也是。
  傅自力好像也壓根沒把自己當客人,不請自坐不說,坐姿還相當的輕松寫意,好在對方起碼是一個長輩,他沒翹二郎腿。
  “我是專程來給樊董排憂解難的。”
  “呵呵、呵呵呵……”
  話音落地,聽起來就感覺很有錢的笑聲更加清晰,并且比起剛才,明顯多了幾分“歡快”的味道,因此給氣氛增添了不少溫度。
  傅自力淡然處之。
  “任何領域闖出名堂,果然都有過人之處,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么有趣的言論了。”
  “樊董覺得有趣那就好,我就怕樊董聽了不開心,會趕我走呢。”
  傅自力望著其實沒什么亮眼之處的后院。
  能從破落的下崗職工大院一步一步爬到現在的高度,當然了,在某些人眼里,可能還不如看門的保安,他靠的完全是自己,自己的那顆野心。
  有野心的人,永遠不會被動等待,永遠明白想要得到的東西需要靠自己爭取。
  爭取。
  就和跑步一樣。
  再好的朋友,只會在后面推你一把,不可能一直拽著你跑,最后能跑多遠,還是得靠自己的努力。
  “樊董既然不準備趕我走,那我們就可以好好聊一聊了。”
  安靜了一會后,傅自力重新開口,似乎意思是他已經給了充分的反應機會,要趕剛才沉默的那十幾秒就該開口,而從現在開始,就不能再隨便轟人了。
  樊萬里始終沒正眼看他,只是給他一個難以揣摩的側臉。
  有些地方,進是進來了,并不代表屬于這里。
  “你想聊什么。”
  “聊一聊吳老六,張中全,高興榮,還有貴公司以陸旭為代表一眾領導。”
  樊萬里的側臉沒有絲毫的波動。
  “你很勇敢。”
  傅自力笑了笑,“樊董應該清楚,我們這種人,最不缺的就是膽量。靠的也就是膽量。”
  “除了膽量,應該還有運氣。”
  傅自力笑容更加爽朗,“對,沒錯,看來樊董果然了解我們。”
  “可是運氣總歸有用盡的時候,應該懂得珍惜。”
  傅自力沒有辯駁,并且似乎非常贊同這個觀點。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不管走的哪條道路,都缺不了運氣。樊董也不例外,樊董走到今天,難道就沒有運氣的加持?”
  樊萬里沉默不語。
  “所以,樊董是不是也應該珍惜?”
  這不是冒昧。
  可以說是冒犯了。
  樊萬里到底是沙城首屈一指的大佬,面對一個“小混混”的囂張,竟然不慍不怒。
  “說話,是要講證據的。”
  “講證據,那是警察的事,我又不是警察。”
  傅自力笑道,偏頭,看著始終沒把自己放在眼里,字面意思上沒放在眼里的樊萬里,“你說對嗎,樊董?”
  “嗯,有道理,警察才講證據。”
  樊萬里點頭。
  氣氛安靜下來。
  傅自力陪同著一起欣賞了一會后院的夜景,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要是見面地點放在樓上,可以博覽城市公園,應該會好很多。
  “其實我很敬佩樊董,能夠走到樊董這個高度,真的不容易。”
  傅自力發自肺腑。
  元嬰以下皆螻蟻。
  可是越往上,更是一步一天塹。
  他現在在沙城似乎混的不錯,名聲在外,可是按照正常的人生軌跡,不是自卑,也不是消極,他清楚的知道,這輩子想要達成樊萬里這樣的成就,可能性微乎其微。
  真誠,是可以感覺到的。
  樊萬里終于偏頭,算是第一次正視這個“后起之秀”。
  “你還年輕,年輕,就意味著無限可能。”
  傅自力哂然一笑,“多謝樊董安慰。”
  “這不是安慰。”
  樊萬里收回目光,重新漫無目的的望向前方,“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遠遠不如你。”
  “是嘛?”
  “連我的發家史都不知道,就來拜訪我?”
  “對不起樊董,時間太過倉促,太多工作要做,所以有些方面難免有所疏漏。”
  樊萬里再一次笑了起來,笑聲在晚風中震蕩,終于有了一絲快意。
  “咱們沙城,有趣的人還真是不少,要是早點認識,說不定我們能夠共事。”
  傅自力趕忙江湖氣濃厚的拱了拱手,“樊董抬舉,不敢當。”
  樊萬里面帶笑意。
  “作為晚輩,我衷心的想請教樊董一個問題。”
  兩鬢斑白的樊萬里點了點頭,“說。”
  “如果能重來一次,重新回到我這個年紀,樊董還會選擇一樣的人生嗎?”
  這是一個極具哲思的問題,無數人被其困擾,可樊萬里并沒有考慮或猶豫。
  “其實這個問題問你自己就可以得到答案。”
  “噢?”
  “如果你回到你十多歲的時候,會選擇你現在的人生嗎?”
  樊萬里反問。
  傅自力啞然,而后笑著搖了搖頭。
  姜還是老的辣啊。
  “多謝樊董解惑,晚輩受教了。”
  “事過無悔。已經走過的路,就沒必要回頭看了。”
  拋開敵友陣營之分,對于這位本土首屈一指的大佬,傅自力心里,是有敬意的。
  小孩子才分對錯。
  沙城只是說起來小,它可是實打實的地級市,擁有幾百萬人口!
  在幾百萬人中脫穎而出,笑傲潮頭,翻云覆雨,這樣的人物,一定有凡夫俗子無法比擬的地方。
  這一點永遠不可否認。
  譬如。
  此時的鎮靜與從容,以及那一份閑看庭外葉飄葉落的坦然。
  實話實說。
  傅自力自愧不如,要是換作他,絕對達不到這份氣度。
  當然了。
  在鐵軍這些發小的圈子里,他是“大哥”,可是比起樊萬里,他還是太年輕了些。
  所以他并不氣餒,也不頹唐。
  年輕,就有學習、進步的希望。
  “我也很遺憾。”
  他嘆了口氣,“來拜訪樊董遲了些。”
  傅自力一副相見恨晚的模樣,而后自嘲似的笑了笑。
  “不過早點來的話,我也沒資格見到樊董。”
  沙沙……樹葉搖動。
  傅自力緩緩吸了口氣,而后輕笑道:“我給樊董帶了一份禮物。”
  禮物?
  他帶來的,好像只有那個黑色的公文包。
  “心意領了。東西拿回去,我這個人不喜歡欠人人情。”
  “樊董不必見外,不算人情。晚輩只是代表沙城人民,表達對樊董的感謝。”
  樊萬里第二次偏頭看來,嘴邊揚起的弧度耐人尋味。
  “感謝?”
  傅自力認真的點頭,不緊不慢道:“綠色置地讓一棟棟高樓拔地而起,沙城的現代化進程,綠色置地有不可磨滅的功勞。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大環境就是這樣,比綠色置地更缺德的房企比比皆是,就算沒有綠色置地,也會有黃色置地,紅色置地……”
  傅自力的角度,很新奇,以至于明明好像當著面被辱罵,樊萬里也沒有動怒,相反露出笑意,欣慰的點了點頭。
  “難得,碰見一個明白人。”
  “所以。”
  傅自力看向桌上的公文包,“還請樊董收下我的禮物。”
  他望向前方,目光似乎能穿透院墻,穿透小區,穿透時間。
  “樊董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了,該放下包袱,迎接新的時代了。”
  “新時代已經沒有承載我們這些舊時代殘黨的船票了嗎?”
  樊萬里弧度更甚:
  “我也看過海賊王。”
  傅自力拍著椅子扶手,開懷大笑,在沙城最古老的富人區,笑聲傳出去老遠。
  “真是榮幸,沒想到和樊董是同道中人。”
  樊萬里淡然道:“其實每一個人心里都住著一個海賊,都向往著海上的寶藏,區別只是在于有的人勇敢的出發了,有的人選擇留在了陸地上。”
  “還有一個區別。”
  傅自力補充,“出發的人上的船不一樣,選擇的船長也不同。”
  言罷,傅自力話鋒一轉。
  “不過中途也可以跳船,換船,換船長,不過像樊董這個年紀,我覺得就沒有折騰的太大必要了,反正樊董也經歷了大海上的波瀾壯闊,也打撈到了不少的寶藏,去不去新世界,又有何關系呢?”
  樊萬里不置可否,保持沉默。
  傅自力伸手,拿起公文包,打開,掏出攜帶的“禮物”。
  不空手上門,這是神州人的傳統。
  “樊董。”
  他遞向對方。
  和周公子周少去三建大院拜訪一樣,居然也是一份協議。
  并且協議主要內容竟然也沒有區別。
  或許是出于好奇,樊萬里終究還是接了過來。
  傅自力安靜的欣賞夜色。
  二十年的老建筑,其實沒什么好看的,可感覺就是不太一樣。
  在心理因素的影響下,普通的風,都變得特別起來。
  不需要戴老花鏡的樊萬里緩緩翻閱,逐漸沒了表情,但起碼還算鎮定,可是翻到第三頁后,勃然變色。
  能夠讓他流露如此激動的情緒變化,可想而知這份協議內容的觸目驚心。
  “啪。”
  協議書被合上,沒有看完的樊萬里抬起頭,先前還談笑風生的他此時臉色陰晴不定,甚至跳動的臉皮隱隱透著猙獰。
  “這不叫海賊,這是海盜。”
  傅自力輕描淡寫的笑了笑。
  “看來樊董是假粉絲,海賊王的世界就是這樣,人可以走,但是船得留下。這是海上的規矩。”
  樊萬里忽而又有些想笑,可是又笑不出來,他捏著那份荒誕無稽同時又讓人毛骨悚然的協議。
  “所以,你們想用一分錢,買我的船?”
  傅自力搖了搖頭。
  “樊董,這不是你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