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長相,無疑是前三十年發生的變化最大。
而從三十到四十、從四十歲到五十歲,變化就會減緩。
所以張中全能認出方衛國夫婦,而認不出江辰這個侄子,一點都不奇怪。
當然。
不值得奇怪,卻很悲哀。
他怎么就認識洪曉宇這個外甥?
按照神州的傳統和習俗,侄子應該比外甥更親才對啊。
不過這個世道就是這樣。
人走茶涼。
重情重義的終歸是少數一部分人。
所以親戚又怎么樣?
沒有利益作為紐帶,一切都是虛妄。
一個夫婦雙亡的窮小子,妥妥的累贅,只會帶來麻煩和負擔,當然是能躲多遠躲多遠。
“這個家伙!”
江華姿本來就對侄子懷有虧欠,現在見作為表叔的張中全居然當面都認不出侄子,羞愧的同時,涌起難掩的忿怒。
不提侄子什么感受。
要知道,方家人也在這里啊。
都說家丑不外揚!
而且她們還得求人家幫忙。
實在是丟人丟到家了。
江華姿箭步上前,富態的臉情緒化的漲紅,她正要大聲呵斥,可哪知道找她一步,方衛國開了口。
“……中全好眼力啊。”
屋子里再度一靜。
所有人不約而同的注視方衛國,神情各異。
而方衛國注視著確實很有“眼力”的張中全,嘴邊的笑容耐人尋味。
“呵呵!方哥,我這個人沒別的本事,看人絕對有一套。”
不明內情的張中全哪里知道自己鬧了巨大的笑話,還真以為人家夸他,立馬沾沾自得的開始自夸自耀起來。
“方晴可是我們沙城數一數二的好姑娘,大才女,小伙子,你可是走了天大的鴻運啊,一定得好好珍惜。”
可以看出。
他不僅浮夸,并且還愛表現,壓根沒關注到所有人的怪異的表情。
洪曉宇張開的嘴重新閉上,作為小輩,這種時候肯定不能隨便插嘴,尷尬得無以復加。
“你……”
江華姿臉色愈發紅了,呼吸急促,恨不得挖個地縫鉆進去,正要開口,可是丈夫洪鷗上前兩步,悄悄拉了拉她的手胳膊。
“干什么?”
她不解扭頭。
“先別說話。”洪鷗低聲道。
“中全,你夸得太過了,兩個孩子在一起,最關鍵的是兩情相悅,而不是去計較誰更優秀,真心換真心,才是長相廝守的獨門秘方。你們說對嗎?”
方衛國朝兩個孩子看去。
方晴默不作聲,眼底卻波光粼粼。
江辰抿了抿唇,看了看對面驚疑錯愕的潘嬸,沉穩的點了點頭。
“嗯。我和方晴,從來不會計較這些,而且相互學習,取長補短……”
“不錯!”
張中全立馬擠了進來,完全沒注意外甥的頭越垂越低,都快落到桌面底下。
“能有這個覺悟,實在是太難得了!”
張中全滿臉欣賞的看著江辰,毫不吝嗇夸贊,畢竟站在他的視角,這是方家的“女婿”,而他房子的事,還得拜托方家,哪能不努力表現。
“現在的年輕人,只貪圖一時的歡愉,看對眼就在一起,膩了就分,簡直是胡鬧,新鮮感總會過去,就和吃菜一樣,第一次吃老婆做的菜,都會很喜歡,可更重要的,是過來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還是一樣的菜,吃起來也能充滿滿足。”
羞惱不已的江華姿慍色微滯。
不得不承認。
這個張中全還是有幾分口才的,洋洋灑灑的一番話,可以說把在座兩位年長的女性都給討好了。
可能方晴也不例外。
她雖然年輕,但終歸也會老的。
“表舅,你吃了沒?”
洪曉宇終于找到機會插話進來。
“沒啊。”
“那表舅來我這坐吧。”
“不用,又不是外人,我站著就行。”
真是一點都不見外,張中全徑直去廚房自己拿碗筷去了。
江華姿夫婦重新走回來。
“你干什么?”
見兒子起身,江華姿立即質問。
“我去給表舅搬椅子。”
“搬什么搬。你看看還坐的下嗎。”
的確。
餐桌邊擠得滿滿當當,七個人差不多是極限,確實容不下再多的人了。
“沒事,我站著吃,夾菜還方便一點。”
拿了碗筷出來的張中全佯裝沒看見表姐的態度,人嘛,得學會自己給自己臺階。
“中全,我給你盛飯吧。”
“唉,怎么能勞煩潘姐,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江華姿當真沒有給張中全安排座位,并且也不準丈夫和兒子多事,自顧自重新坐下,歉意的朝侄子看去。
江辰笑了笑,表示沒有關系。
都多少年了。
從暴風雨中闖出來的船,哪還會輕易掀起顛簸。
不過他知道方叔是好心,所以選擇了配合。
“方哥,還得是你啊,這么多年了,我可從來沒在我姐家嘗過夢之藍這樣的好酒?”
張中全端著碗拿著筷子站在桌角,盯著桌上只剩下半瓶的白酒,砸吧著嘴。
“我來給表舅拿杯子。”
洪曉宇哪好意思聽一個長輩這么說,趕緊要給張中全倒酒。
“拿什么杯子。給他喝然后發酒瘋?”
江華姿同樣一語雙關,不是她不給對方面子,而是對方自己不給自己面子,明明她再三規勸先回去,可非得進來,讓她也難堪。
洪曉宇頓時不敢動了。
張中全見狀訕訕的笑,若無其事道:“你們喝,我有點脂肪肝,酒還是少喝點好。”
“你怎么說小江和晴晴……”
趁人不注意,潘慧瞅著丈夫,偷偷開口。
“我什么都沒說,我只是說他好眼力,是他自己自作聰明胡思亂想。”
方衛國淡定道。
的確。
他沒有撒謊。
他只是沒有糾正而已。
一切都是張中全的主觀臆想,和他有什么關系?
“你這么做,晴晴……”
“你覺得晴晴會介意嗎?”
方衛國打斷妻子的擔憂,“要是被張中全知道江辰在這,他肯定會求江辰幫他做主,哪怕是耍無賴。不管怎么說,他是長輩,我們都在這里,江辰肯定不好拒絕,所以……就聽他的吧。”
“小時候,兩個孩子經常被稱為金童玉女,重新演一演,不是也挺有趣。”
方衛國補充。
潘慧微愣,而后看向女兒,不自覺緩緩點頭。
陽錯陰差之間,好像彌補了些許內心不能言說的遺憾。
“……是挺好。”
此時,方衛國已經端起酒杯,沖江辰笑道:“喝一個?”
他的笑容,比以往時候多了些別樣的味道。
帶著任務來的張中全走開始刷存在感了,“小伙子,你可得好好陪方叔喝,按照我們這的習俗,你要是不把方哥陪好,那你和方晴……呵呵。”
“閉嘴,吃你的飯。”
江華姿沒好氣道。
“姐,我這是在教他,想當年我第一次去丈老頭子家的時候,不吹牛,我喝了一斤半,把我丈老頭子直接給干趴下了……”
張中全眉飛色舞,唾沫橫飛,看得出來他的上進心很強,非常想做主角,可是江華姿不給面子。
“你能不能安靜?不能安靜端盤菜去廚房里出去!”
“姐你看你……”
張中全悻悻然,多少還是有點自尊的,聲音弱了下來,不再喧賓奪主。
“晴晴,吃菜,別聽你張叔胡說八道。”
江華姿對上方晴時,又換上了親切和藹的笑臉。
“嗯,這個雞爪好吃,我媽的拿手菜,哥,給方晴姐夾。”
洪曉宇忽然道。
此言一出,除了張中全外,所有人都愣了一愣,包括方衛國。
夾菜?
要是情侶的話,倒沒什么……
不對。
二人此時本來就是情侶啊!
只能說。
在場的演員們,都不太專業。
不過沒有關系。
業務演員又怎么了?沒有完全入戲又如何?
觀眾的水平也有高有低。
作為屋子里唯一一個蒙在鼓里的人,張中全渾然沒有發覺不對,甚至還覺得外甥這小子情商挺高,他之前還覺得內向,純粹看走眼了啊。
那聲哥叫的多自然,多親熱啊。
因為洪曉宇的抖機靈,所有人不約而同看向江辰。要是不夾,鐵定露餡。
可夾個鹵雞爪而已,以他和方晴的關系,何足掛齒,就算喝交杯酒都不在話下。
好吧。
喝交杯酒還是得掂量掂量的。
不是孩提過家家的時候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根鹵雞爪被江辰用筷子夾起,而后落進了方晴的碗里。
方晴偏頭。
“甜辣的口味,晴晴你嘗嘗。”
江華姿趕緊轉移注意。
“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張中全樂呵呵的問,壓根沒看出任何端倪。
“和方晴一樣。”
“是嗎。這么般配啊。在哪工作?”
“他啊,自己創業當老板。”
方衛國代為回答,神采飛揚里,充滿了驕傲和自豪,說著還飲了口酒,那副樣子看得張中全表面不動聲色,內心腹誹不已。
神氣什么呢。
不就是運氣好。
生了個好閨女嗎?
不然,算個屁啊,一輩子都是個苦哈哈的破貨車司機。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厲害了,二十多歲就當上了老板,家里肯定給了很多幫助吧?”
江華姿知道,自己這表弟老毛病又犯了,心胸狹隘,太容易眼紅,見到別人家過得好,就喜歡酸人家。
“他全是靠自己,沒有任何親人幫過他!”
江華姿猛然道,聲音之大把張中全嚇了一跳,“姐,你這么大聲音干什么。”
江華姿很想把他臭罵一頓,可為了顧全大局,只能強忍道:“什么都不懂,就不要瞎說。”
作為姐姐,教訓教訓弟弟,沒什么,張中全受得了,可是當著這么多外人,還有小輩,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呵斥,他也逐漸感到難堪,于是乎辯解道:“姐,我瞎說什么了?我不是隨便聊聊嗎。”
“好了,中全也沒有惡意。”
方衛國打圓場。
“還是方哥懂我。”
張中全立即就坡下驢,深深嘆了口氣,“方哥,你真是我輩楷模,我實在是太羨慕你了。女兒優秀,女婿又年少有為,我要是你,做夢都得笑醒。”
還得是江辰和方晴還算專業,一聲不吭。
不過方衛國就做不到這么鎮定了,被張中全恭維得眉開眼笑,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樣,也不知道幾分真,幾分假。
“現在這么說,還為時過早,兩個孩子只是在談,以后的事,誰說得準呢,反正我們當父母的,充分尊重孩子的意愿,他們的感情,我們絕不干涉。”
潘慧聽得臉一陣陣發熱,真想和張中全一樣,當個傻瓜。
可是不行啊,她太清醒了,反而她懷疑丈夫開始有點不太清醒。
“你是不是有點喝多了?”
不止潘慧懷疑,看著振振有詞有理有據的方衛國,江華姿夫婦也是眼神怪異。
“方哥這是真喝醉了……還是酒后吐真言?不應該啊,才喝了小半杯,也就一兩酒吧?”
江華姿悄然嘀咕。
“噓。”洪鷗不置可否,只是提醒。
“方哥,難怪你能培養出晴晴這么優秀的孩子。你實在是太開明,太通情達理了。小伙子,你要知道,方哥可是我們這兒出了名的大好人,熱血心腸,樂于助人,只要誰有困難找方哥幫忙,方哥一定二話不說拔刀相助……”
方衛國抬手。
“中全,千萬別這么說,我這個人沒那么偉大,我只會做我能力范圍之內的事,而且,我幫忙也是看人的。像那種薄情寡義自私自利的家伙,我肯定不會來往,換作你肯定也是一樣對吧。”
好了。
潘慧得到了答案。
丈夫完全沒喝多。
江華姿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她都能聽懂,更何況張中全。
明擺著是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啊。
可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有人有羞恥心。
而有的人,臉皮奇厚無比。
“那是,我和方哥你是一樣的。要不然我們也不可能來往幾十年。”
不提別人。
聽到這,方晴都情不自禁抿了抿嘴角。
“叔侄還是叔侄啊。”
她微聲道,陰陽某人。
臉皮確實也相當出類拔萃的“小伙子”面不改色,趁著其他人都被張中全的厚顏無恥所震撼的關頭,又夾起一根雞爪,自己咬了口后,似乎不適應甜辣的味道,而后自然而然放進“女友”的碗里。
“多吃點,晴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