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司徒說,懸壺錄是杏林寶典。
內中記載了種種精妙醫術。
然而從那浮雕刻繪來看,這當中的的內容,只怕沒有這么簡單。
大玄武庫之中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將懸壺錄遞出來的那個人,為何不給別的,只給此物?
蘇陌深吸了口氣,伸開了懸壺錄。
入目所及,卻是幾句頗為熟悉的話。
玄帝有命,集天下醫者,聚懸壺一亭。
修編醫道經典,為天下及惠。
經修半途,皇命有變。
取天下之奇,奪天碑之妙,塑不死之丹。
隱醫不從,未及丹成,攜天碑出逃海外不詳。
余者得帝許諾,丹成天下眾生皆可得利,無災無病享壽數百年。
眾遂潛心于武庫煉丹!
這一開篇,讓蘇陌下意識的想到了龍木島上,那個一直絮絮叨叨的尸體。
他所說的是……
玄帝有命,借天碑之效,煉不死之丹。
眾臣勸阻,稱丹成必有天禍。
帝怒,血濺皇庭。
后任隱醫為圣者,塑神丹于武庫。
圣者惶恐,未及丹成,攜天碑出逃海外……
彼此之間可謂是相差仿佛。
不同之處在于,后者還多了一部分,眾臣勸阻,玄帝大開殺戒的戲碼。
孰真孰假,有些事情已經難以分辨。
但兩者不約而同提出的一個真相就是。
玄帝真的在煉不死丹。
蘇陌繼續往下看,當中都是關于這不死丹的記載。
只不過,這里面所記載的東西,且不說蘇陌看的眉頭緊鎖,感覺不可思議。
縱然是小司徒這醫術高明的姑娘,看的也是一臉驚恐,連連搖頭:
“這不可能……這絕不是懸壺錄!!
“爺爺說過,懸壺錄……懸壺錄乃是醫道圣書,杏林寶典。
“絕不會是這種……這種取人性命成全自己的妖書,邪書!”
這里面所記載的很多東西,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殘忍的令人發指。
比如說,有人提出,想要煉制不死丹,首先需要的一味藥材名為長壽。
長壽本無其藥,卻可以自己嘗試制作。
其曲解‘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利用你之有余,補充我之不足。
豈非尋常道理?
當世時的人,似乎已經著了魔。
只想著練成了不死丹,可以讓這天下所有人都得到不死的境界。
縱然不可能長生久視,也能得享數百年歲月。
為了這樣遠大的目標,縱然是犧牲一部分人,似乎也是理所當然。
所以他們心安理得的將一些青壯捉來,焚香沐浴,餓上數日之久。
其后將他們投于大磨之中,碾壓骨血,榨取血肉汁水。
將其融為一爐,熬練精粹。
他們認為,這些血肉精粹,當中蘊含‘藥人’的精氣神,足可以稱之為長壽。
而這所謂的長壽煉制之法,不僅僅只有這一種。
光是懸壺錄中所記錄的方法,就足足有九種之多。
蘇陌看的這一則,乃是這九種之中,最為仁慈的方法。
小司徒只是看了幾眼,就已經不敢再看。
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創建懸壺亭的前輩們,竟然會做這種喪盡天良之事。
更會迷信自己,真的可以煉制出這所謂的長生不死之丹。
往后再看,所謂的不死丹中,除了長壽之外,還有陰陽五寶靈光等各類他們所謂的藥材。
其根基仍舊是那被曲解到了極致的損有余而補不足。
蘇陌一邊翻看,一邊皺眉,縱然是以他這見多識廣的思維來看,這一份懸壺錄,仍舊充斥著種種罪孽,仿佛多看一眼,自己都會沉淪一般。
一直到將這幾味主藥看完,又將他們整體的思路看了一遍。
長生不死丹,自然不可能僅僅只是依靠這些從活人身上榨取的東西,煉制的東西糅合在一起,就可以做成的。
想要將這些東西匯聚于一處。
更是需要多種藥材相輔相成。
原本他們的計劃是利用天碑做引,串聯所有藥性,將其合為一體。
可惜,隱醫宗的人無法接受他們所做的一切。
帶著天碑逃了。
如此一來他們就只能依靠自己。
為此,他們打造了一個大大的煉丹爐。
于武庫的藥房之中,更是塑造了一個巨大的陣法。
取天地日月之精粹,容人身重寶,再輔以各種藥材,開爐煉丹。
結果……
按照懸壺錄中記載便是。
爐碎如天崩,帝殞于當場。
爐內怨鬼奔走四方,所過之處,如火灼,如冰封。
人慘嚎。
有崩裂數段者,更有瘋癲無數。
人間宛如煉獄……
盼后世弟子莫去追尋所謂長生不死。
以防此禍……
越到后面,筆記就越是潦草,顯然當年記錄這些東西的人,已經到了萬分危急的時刻。
或許最后拼盡全力,才將這懸壺錄給送了出來。
其后的內容,筆記就變得正常了起來。
當中所說,無非是后悔自己鬼迷心竅,以至于做下了滔天大罪。
內中記載。
短短數年,坑殺人命數十萬。
本想懸壺濟世,卻不想滿手血腥,百死難贖。
無顏面對此世,本想一死了之。
可中州腹地經此一役已成煉獄。
此為我等之過,該當如何挽回?
懸壺錄上,往后的記載,則是有后輩弟子嘗試前往中州腹地化解災厄,解決當年他們造下的孽。
懸壺亭自那之后,再無傳人現世。
也是他們想要將自己自囚于此,無顏面對天下。
只可惜,他們派出去想要解決中州腹地災厄之人,卻往往有去無回。
最后一次記載,上面寫明了年份,距離如今已經足足過去了二十年。
而此人,也是唯一一個活著從中州腹地回來的人。
看了此人所記載的內容之后,蘇陌的瞳孔猛然收縮。
只因為這一份記載當中竟然寫著。
中州腹地仍有人煙。
然其無智,如鬼蜮妖魔。
新生嬰孩,皆有先天之傷。
機緣湊巧之下,得一幼女,有三陰三陽六脈之損,普天之下無藥可醫。
然其父母已亡,不忍見其死于災厄之下。
故此攜回撫養。
末尾留言自稱‘司徒無名’。
這也是整個懸壺錄中最后的文字。
蘇陌看到這里,下意識的將這懸壺錄啪嗒一聲合上。
看了看站在不遠處,不敢再看這懸壺錄的小司徒一眼,這才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低聲問道:
“小司徒……你可知道,令祖名諱?”
“啊?”
小司徒看了看蘇陌,搖了搖頭:
“爺爺從來不說自己的名字,戲稱無名。
“而且……不僅僅是爺爺。
“不知道為什么,懸壺亭內的各位前輩,也都是有姓無名。
“我少時曾經問過這個問題。
“只是沒人回答我。
“而且,問過之后,他們總是一聲長嘆。
“心情都變得陰郁起來。
“只有一次,聽到七爺爺說,他們不配有名字……
“可不等我追問,他就跑遠了。
“從那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問過了。”
蘇陌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而是將這懸壺錄收入懷中。
“走吧,我們出去。”
“懸壺錄中,又寫了什么嗎?”
小司徒低聲問道。
蘇陌搖了搖頭:
“前面的部分是經過,之后則是那不死丹的丹方和種種法門。
“最后……則是懺悔。”
小司徒聽到這里,忽然就明白了,為什么懸壺亭的前輩們,都是有姓無名。
七爺爺為什么會說,他們不配有名字。
小司徒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亭主下落不明,而自己如今算是整個懸壺亭唯一剩下的傳人了。
這份沉甸甸的罪惡,讓她感覺,縱然是自己的雙手,也變得鮮血淋漓。
忍不住輕輕咬住嘴唇:
“我……我……怎么會這樣?
“蘇大哥,我是不是,也是不配被人原諒的?”
蘇陌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一樣……
“事實上,你的這些長輩們也不一樣。
“當年隱醫宗的人,不忍煉制不死丹。
“攜帶天碑逃往龍木島。
“可現如今的龍木島又如何呢?
“醫術到了他們的手里,只是平添罪孽。
“昔年之事,必有昔年之因。
“當年參與過,見證過那些事情的人,早就已經死了。
“跟現如今的你,又有什么關系?
“又跟你的那些長輩們,有什么關系?
“他們大多數甚至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懸壺亭。
“自出生開始,便自囚于此。
“甚至連名字都不敢有……
“可是……他們也善待這人間。
“知恩圖報,為了當年的一點恩惠,始終報答我蘇楊兩家。
“數十年都未曾改變。
“僅憑這一點,便比那龍木島上的人,好了不知道多少。
“先輩為善者,后輩未必善。
“先輩為惡者,后輩未必惡。
“你又何必為了已經逝去的那些人,那些跟你根本就沒有關系的罪孽而自苦呢?”
小司徒聽蘇陌說話,不知道是否是從中得到了幾許安慰。
這才輕輕地出了口氣,微微點頭:
“蘇大哥的話,我明白……
“只是……自小開始,爺爺就告訴我,學醫術是為了治病救人。
“渡人亦渡己。
“可是……被爺爺奉之為圣典的懸壺錄中,記載的竟然是這樣的邪術……”
“這可未必是被奉之為圣典。”
魏紫衣此時低聲說道:
“你所記得的,都是你爺爺跟你說過的話。
“可是,這真就是他老人家的心里話嗎?
“難道在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他會告訴你,懸壺錄之所以重要,不是因為當中的內容有多么高深,多么不可以失去。
“而是因為,這是懸壺亭先輩的罪孽?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也是他們自囚于此的理由所在。
“這是今后不管發生了什么,都絕不能抹去的一塊傷疤,一處污點。
“是不管遭遇什么樣的處境,都不能重蹈覆轍的警醒。
“難道他老人家能夠這么跟你說嗎?”
小司徒呆了呆,凝望魏紫衣。
就聽到魏紫衣 “如今擺在眼前的是,懸壺亭的遭遇,而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
“我們首先要找到做下這件事情的人……
“將這幫人打的閻王爺對著生死簿都認不出來才行。
“哪有時間在這里傷感自責于,那些跟你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事情?
“而且……”
她說到這里,微微一頓,看了蘇陌一眼:
“對方既然是奔著懸壺錄來的……蘇老魔,你不覺得這事有點古怪了嗎?”
“古怪的地方,不止這一處。”
“懸壺錄也算是懸壺亭中的隱秘。
“對方卻知道,這東西就在懸壺亭的手中。
“他們奪走懸壺錄,說不定,也是在為前往大玄武庫做準備。”
魏紫衣點了點頭:
“懸壺錄被奪,亭主失蹤,可能也是被這幫人給捉走的。
“其目的只怕也是為了以防萬一。
“想要利用這位亭主,為他們講解懸壺錄。
“如果是這樣的話,在亭主未曾滿足他們之前,他們應當不至于殺了亭主才對。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恩,你言之有理。
“這一趟,前往大玄武庫,說不得還有機會跟他們碰面。”
蘇陌的眸子微微瞇起,卻并未問那第二種可能,而是說道:
“到時候就依你所言。
“將他們打的……閻王爺不對照生死簿都不敢認才行。”
此后一行人又在這懸壺亭內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
這一次就徹底沒有收獲了。
今夜注定無眠。
連夜一行人忙碌起來,將懸壺亭內的這些尸首整理出來,然后挨個掩埋。
這事不能急躁,小司徒看看這個,哭一場,看看那個又掉了幾滴眼淚。
埋這個也舍不得,埋那個也心頭酸楚。
這是她的家,眼前躺著的這些,都是她的親人。
如今這一幕,她又如何能夠做到冷眼旁觀?
前前后后埋了一天一夜,這才將所有人全都安然下葬。
司徒無名墳前,小司徒跪在地上,眼眶紅紅的,有些睜不開眼,語帶哽咽的說道:
“爺爺。
“今后香香不能長侍跟前,您可莫要輕慢自己。
“我不知道這下面究竟是冷是暖。
“您且得注意,冷要添衣,夏莫貪涼。
“香香……香香……”
說到這里,終究是說不下去了。
蘇陌看到此處,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伸出手來,在她的后脖頸上按了一下。
小司徒腦袋一歪,便這么躺在了蘇陌的懷中,昏睡了過去。
雖然時間不長,不過是一天一夜,憑借小司徒的內力,遠不至于消耗至此。
只是她心膽俱裂,傷心欲絕,內心的痛苦遠非尋常可比。
蘇陌一直忍著,到此時,將司徒無名安葬之后,這才點了她的穴道,讓她睡去。
“小姐……”
東南西北四位姑娘來到跟前,各自臉上也帶著哀傷。
想要將小司徒接過來。
蘇陌卻搖了搖頭:
“我來就是。”
他將小司徒抱了起來:
“大家也都休息一下。
“逝者已逝,莫要自苦,好好活著,才能夠調查真相,找出這幫人來。”
東南西北四位姑娘對視一眼,各自躬身一禮。
魏紫衣持劍立在一旁,面上也不是滋味。
小司徒這一覺睡得很長,卻并不踏實。
時而口中輕呼‘爺爺’,喜的開懷,卻又驚呼‘不要走’,伸手捉拿,卻又什么都拿不到。
禁不住悲聲抽泣。
蘇陌一直在邊上照料,是真的怕她生病。
同時心中也在泛起思量。
當前種種痕跡于心中勾勒,早就形成了一幅繪卷。
一時之間,拳頭緊握,雙眸微微閉上,最后吐出了一口氣。
期間魏紫衣也來了。
本來是想著跟蘇陌輪流照顧。
可是看了蘇陌兩眼之后,就放棄了這個打算。
轉而問道:
“懸壺錄中,到底記載了什么?”
蘇陌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輕輕搖頭:
“真的將你當成個虎妞,是不行的……”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了懸壺錄,遞給了魏紫衣。
魏紫衣一路翻看,時而眉頭緊鎖,時而臉色鐵青。
一直到后來,這才臉色大變。
猛然看向了小司徒:
“這……”
蘇陌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魏紫衣深吸了一口氣,
“你不打算告訴她?”
“這種事情,不如不知道的好。”
魏紫衣想了一下,最后點了點頭:
“確實……”
只是看著小司徒的時候,臉上的憐惜之色就越發的濃郁:
“可憐的孩子……”
先前是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小司徒這一趟就睡了一夜一日。
待等第二日的傍晚時分。
她這才睜開雙眼。
只是坐起來的時候,臉上多了些許的痛苦之色。
蘇陌一直在邊上守著,眼見于此連忙問道:
“怎么了?”
“我沒事。”
小司徒環顧周圍,這是她的房間。
杏林堂后的一處小院子,全都歸她所有。
房間之內的擺設并非是大紅大粉一類的顏色,多是書香之氣,擺滿了各類醫書。
一側的藥案之上,倒在一邊的空瓶好幾個,看上去多少有些凌亂不堪。
非要說有些可愛之處,大概就是窗框子上懸掛著的風鈴下,拴著一個粉色的小狗。
經過風吹日曬,原本是什么顏色蘇陌也不清楚了,如今便是褪了色的淡粉顏色。
“我就是有點頭疼……”
小司徒揉了揉腦袋,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蹦了起來:
“爺爺,爺爺!!”
一邊呼喊,一邊就要沖出去。
卻被蘇陌趕緊拉住。
“蘇大哥……我爺爺……”
小司徒說到這里,所有的記憶似乎終于醒來,神色也變得平靜了不少,輕輕說道:
“爺爺……已經安葬了。”
“恩。”
“他老人家,會得享安寧的。”
“一定會的。”
小司徒腦袋靠在蘇陌的胸口上,用頭頂頂著。
強忍著不哭,只是肩膀一聳一聳,更加惹人憐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