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風細雨灑落孤瓢島的每一處角落。
涓涓細流于地面蔓延,宛如蛛網。
淡淡的血色借此遍布整座孤瓢島……
自船上下來的眾人,不管是蘇陌一行,還是自龍木島上死中得活的一行人,盡數臉色發沉。
小寧兄妹倆都是臉色發白,環顧四周,下意識的往前走。
卻被蘇陌按住了肩膀:
“跟在后面。”
說完之后,當先一步朝著孤瓢島內走去。
其他江湖中人也不多言,有蘇陌一馬當先,他們自然是緊隨其后。
一路自碼頭闖入城鎮之中。
越是靠近,那血色越是濃郁。
當抵達鎮內的時候,便見到整個城鎮所有的建筑,全都門窗緊閉。
大街上不見一個人影。
鮮血自每一家每一戶的門檻縫隙流淌出來,在雨水的帶動之下,于街道匯流,繼而飄散各處。
人群之中便有一人踏步出來,正是那小神拳夏秋涼。
他伸手推開了一扇門戶,就見到堂屋之內,靠近門口的地方躺著一具尸體。
而再往里面,內屋門口則是第二具尸體。
靠外的是一個男子,靠內的則是一個女子。
“看衣著,事發之時他們應該都在休息。
“男子聽到動靜,想要出來查看,結果房門一開,便已經為人所殺。
“女子從內屋出來,也被人殺了……”
夏秋涼口中說這,臉色卻是越發陰沉的厲害:
“他們都是普通人!”
話音至此,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沖到了屋子里。
眾人站在門前靜靜等候不過幾個呼吸,夏秋涼便已經從屋內走出。
在他的懷中,是一個五六歲年紀的幼童。
面色蒼白,血色已然褪盡,未能幸免于難。
夏秋涼環顧四周,雙目隱隱可見赤色:
“這孩子……卷縮在衣柜之中,被人一劍自衣柜之外刺入……
“可恨!
“連如此小小幼童都不放過。
“到底是誰人下此毒手!?”
“當真豈有此理!”
“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為江湖所不齒!”
“蘇大俠,您看這事該如何處置?”
言談之中,便有人詢問蘇陌。
蘇陌卻嘆了口氣。
現如今說什么處置,卻是言之過早,連對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又能處置什么?
他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沉聲說道:
“諸位,昨夜奔波一宿,本想著到了孤瓢島上稍微歇息一下。
“如今看來,卻是不能休息了。
“勞煩諸位先挨家挨戶找一找,看看這孤瓢島上,可有活口。”
“是。”
眾人也不多言,雙手抱拳凜然遵命,便即施展輕功,朝著各處而去。
蘇陌也沒有閑著,一邊拉著楊小云的手,一邊跟在了小寧兄妹的身后,沿著街道往前。
很快便已經到了先前他住過的那家客棧。
隨開門戶,便見到客棧老板死在桌子跟前,鮮血自心口灑落地面。
越過此地,一路朝著小寧兄妹倆的家中走去。
他們兄妹倆并非是住在這小鎮之內,而是住在鎮外的一些散戶。
血色至此青黃不接。
但是沿途查看,仍舊無一幸免。
小寧一路走來,臉色蒼白至極:
“周叔,李大叔,大力哥……
“全都沒了。
“這……這到底是怎么了?”
蘇陌輕輕搖頭,正要說話,卻忽然看向了不遠處的一處房子,問道:
“那是何處?”
“那是王二嬸的家。”
小寧剛剛答應一聲,便感覺一陣風聲而過,蘇陌已經不知所蹤,唯獨有聲音留下:
“夫人,照顧好兩個孩子。”
而他自己,此時已經出現在了那王二嬸家的院落之中。
院落大門已經打開,房門卻關上了。
蘇陌單掌一掃,門戶頓時洞開,就聽到里面傳來了一個聲音:
“關上關上,老頭子一把年紀了,可經受不住這寒風侵襲之苦。”
蘇陌一陣無語,方才他聽到動靜,還以為是殺人者未曾離去呢。
結果,竟然是毒尊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摸到了此處。
就見到一個體態發福的女子尸體正躺在桌子上,毒尊手里拿著個雞腿,正對著尸體打量。
掃了兩眼回頭看向蘇陌:
“你要進來就進來,要出去就出去,不要在那里杵著,都灌風了。”
蘇陌便索性對楊小云招了招手。
楊小云這才帶著兩個孩子到了跟前,看到毒尊之后也是一愣:
“前輩,你怎么會在這里?”
“……到了這島上之后,就感覺怪熟悉的。
“不知道怎么的,就來到這了。
“老頭子好像在這里住過幾日?”
毒尊言談之間,眉頭微微蹙起,似乎頭顱有些隱隱作痛。
但是很快他便輕輕搖了搖頭:
“什么人,下手如此狠毒?”
“前輩可曾聽聞……嗯,算了,沒事了。”
蘇陌本想問問這老頭泣血劍的事情,但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來這老頭已經記憶全失,哪怕是他過去知道些什么事情,此時此刻估計也想不起來了。
如今多說其他,著實是沒有多大的意義。
毒尊白了蘇陌一眼:
“你這小子,總是說一半留一半。”
自此也不多言,伸手觸及王二嬸的前心傷處,伸手便要撕開衣服。
小寧見此連忙就想要開口阻止,卻被蘇陌攔了下來。
他靜靜的看著毒尊,就見到毒尊仔細端詳了那傷口兩眼,然后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小瓷瓶,往王二嬸的傷處倒了一些藥末。
楊小云不免看了這老頭一眼:“前輩這是要做什么?”
光看毒尊的模樣,必然不是想要侮辱尸身。
而人已經死了,再往傷處倒藥末,自然也不是想要將人救活。
只是這樣一來,卻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毒尊則靜靜地看著那一搓藥粉,片刻之后竟然由白轉黑,繼而散發出了一股惡臭。
蘇陌和楊小云當即屏息,又捂住了小寧兄妹倆的口鼻。
同時看向了毒尊。
毒尊則擺了擺手:
“臭味而已,沒有毒的,不過,她卻是中了毒。”
“中毒?”
蘇陌一愣:“怎么會是中毒?”
孤瓢島上所發生的慘案,蘇陌先前也曾經見過兩次。
一次是虎蒼旗的一艘賊船。
根據程素英師姐弟的說法,這虎蒼旗是御海王船座下御海四部之一。
他們被那艘傳說中的大船吸引,前往圍攻。
其后不知道如何,跟本部失散。
最后遭遇了泣血劍奴,船上的人無一活口。
第二次則是海蛇曾仇的賊船。
他們圍攻博海商號,被蘇陌撞見,便邀請曾仇前往船上做客。
但是船卻走了。
后來第二日,就在海上遇見,只是船上的人已經盡數遭了毒手。
死法跟虎蒼旗下群賊一般無二。
因此蘇陌便認定這同樣也是出自于泣血劍奴之手。
而關于這所謂泣血劍奴的種種,則盡數來源于曾仇口中。
此人當時在自己面前表現的頗為義憤,要去給自己的手下報仇,此后也確實是去聯系那天機閣。
蘇陌的信鷹為他尋回了一枚上面刻有‘天機’二字的令牌,便算是佐證。
凡此種種于心中流淌,所以在看到孤瓢島上的這一幕幕之后,蘇陌已經自然而然的將這一切跟泣血劍,以及那泣血劍奴聯系在了一處。
可這會,毒尊竟然說,王二嬸是中了毒!?
“確實是中了毒。”
毒尊點頭說道:“雖然老頭子我失去了過去的記憶,但是對于這些東西,卻記得很是清楚。”
“那敢問前輩,她中的是什么毒?”
蘇陌正色問道。
“這種毒……叫‘一了百了’。”
蘇陌眨了眨眼睛,感覺這毒的名字,起的似乎有點過分隨便。
毒尊瞥了他一眼,哼了一聲:
“別看名字隨便,但是效果卻是非凡。
“而且制不易,是真正的見血封喉。
“嗯……這么說,不太貼切,準確的說是見血就死!
“這種毒,會促動周身血液流轉,哪怕只是在指頭尖上開個口子,都能夠流淌出大半身的鮮血。
“更何況身上的要害?
“有一便有百,一了則百了!”
“竟然還有如此奇毒?”
蘇陌眉頭微微揚起:“只是為何晚輩從未聽說過?”
“嘿嘿。”
毒尊卻忽然笑了:“因為這毒,殺不了江湖人啊。”
蘇陌一呆。
說好了一了百了,怎么忽然就又殺不了人了呢?
“這毒也算是一樁軼事。
“據聞當年南海之上有一位醫者,為人睚眥必報,但是醫術高明。
“曾經有一位高手來尋他治病。
“他把人治好之后,卻想要學人家的武功。
“這話未曾提前說明,人家自然不會認。
“將該給的診金給了之后,便自揚長而去。
“但是那位醫者卻就此對其人有了深仇大恨。
“幾次想方設法,想要將那人殺死,然而他不會武功,只能暗中下毒。
“偏生那人曾經服過異果,以至于百毒不侵。
“幾次暗算未成之后,他終究知道,想要殺了此人,憑借他所了解的毒藥皆不可能。
“只能依靠似毒非毒之物,別出機杼,劍走偏鋒來嘗試。
“最后,他便做出了這一了百了。
“在殺那人之前,他專門針對此毒做了數次嘗試。
“尋常人但凡身中此毒,血液便會控制不住的自傷口之中了流淌出來。
“幾乎可以流干凈一身的鮮血。
“但要說是毒,卻也只是促進體內氣血循環。
“所以未必就會怕了那位高手的百毒不侵。
“其后他改名換姓,想方設法的潛入到那人的身邊,機心算盡,終究給他找到了機會,在那人的手臂上劃下了一道口子。
“至此志得意滿,眼看著那人不斷飆血,他便將自己這一番辛勞,以及種種謀算全都說了一遍。
“眾人固然是震驚于此人為了這點小事如此勞師動眾,殺人害命,卻也為那高手擔心。
“結果卻發現,那高手隨手在手臂上點了點穴道,封堵住了經脈竅穴之后……
“這血,就止住了。”
毒尊說到這里的時候,忍不住哈哈大笑:
“最后,自然是那醫者被那高手一了百了。
“此毒也就成了個笑話。
“雖然被收錄于醫經雜談之中,但是配方卻少有人知了。
“當年,老頭子就跟我家夫人講過這個笑……”
他說到這里,神色豁然一僵:“夫人……夫人……”
毒尊忽然捂著自己的腦袋,蹲在了地上,雙手之上青筋遍布,腦袋上更是一股股血脈奮起。
他原本已經轉入烏黑的發絲,卻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了白發。
一時之間竟然在兩者之間,不斷變化。
蘇陌眼見于此,忽然心頭一動,連忙到了毒尊的身后,一掌按在了他的后心之上:
“前輩,抱元守一,莫要深思。”
然而毒尊對這話卻是充耳不聞,體內的氣血翻騰不休。
皮下的血脈奮張,于經絡之間流淌不斷。
哪怕蘇陌想要幫他導氣歸元,但毒尊不配合,蘇陌自然也無可奈何。
驟然間,毒尊怒吼一聲,猛地一步踏出,直接從房間里沖了出去。
步踏虛空,輕功流轉,幾乎眨眼便沒了蹤跡。
蘇陌和楊小云不免對視一眼,楊小云輕輕點頭,蘇陌便說道:
“既如此,夫人你先回到城鎮之中,跟其他人會合。
“殺人者難說是否離去,不可大意。”
“好。”
楊小云當即點頭。
蘇陌至此方才飛身出去,毒尊這老頭服用過彼岸花,當時確實是死了的。
脈搏,心跳,甚至連內息都已經散了。
死的不能再死。
其后死而復生,本就疑竇重重。
如今看他模樣,分明是想到了什么。
只是當這念頭出現的時候,彼岸花于他身上的效力,竟然開始消退。
方才那短短的時間里,他體內的真氣又有散功之兆。
原本已經轉入烏黑的頭發,也變得青黃不接。
若僅此而已的話,倒也無妨。
蘇陌現如今擔心的是,這老頭會不會因為恢復記憶,導致重新身死?
踏出這王二嬸家的院落之后,蘇陌便追著毒尊的蹤跡一路往前。
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想要追上這老頭容易,但是想要解決他的問題卻難。
毒尊則只是發狂,一路沖到了林間,對著樹林瘋狂出手拍打,打到忘情處更是拿著腦袋對著樹干狠撞。
頃刻之間便已經頭破血流。
就在蘇陌要出手制止他的時候,毒尊卻忽然頓住了動作。
緊跟著仰天狂笑:
“老頭子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隨著這話音落下,一頭黑發已經轉眼斑白,與他過去的模樣,一般無二。
回過身來,也不顧這腳下泥濘,就此坐下。
抬頭仰望漫天陰云,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
“還好……想起來了。
“蘇小子,你在嗎?”
“晚輩在。”
蘇陌踏步而出。
“在就好。”
毒尊看了蘇陌一眼,問道:
“那朵妖花,你拿到了嗎?”
“嗯……”
蘇陌又輕輕點頭。
“那就好。”
毒尊微微沉吟之后,從懷中取出了一個藥瓶,將里面的丹藥吞進了肚子里,這才對蘇陌說道:
“稍等我一時三刻。”
“嗯。”
蘇陌又點了點頭。
便見到毒尊盤膝而坐,顯然是開始行功。
蘇陌靜觀片刻之后,便輕輕一嘆,靠在邊上給這老頭護法。
過不片刻,毒尊睜開了雙眼,就見到這老頭鶴發童顏,滿臉都是紅潤之色。
他輕輕的揉了揉胸口,對蘇陌說道:
“蘇小子,老頭子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
“前輩但說無妨。”
“我想要取那妖花一片花瓣。”
毒尊鄭重開口。
“便在船上,我帶你去拿。”
“好。”
毒尊當即點頭,兩個人就此起身,直奔蘇陌的大船而去。
路過城鎮的時候,毒尊卻是停都沒停一下,剛走到碼頭,就見到楊小云正帶著小司徒從船上下來,看模樣,顯然是想要來找蘇陌。
眼見蘇陌他們回來,頓時松了口氣:
“前輩沒事?”
毒尊哈哈一笑:“老頭子向來福大命大,說書的說我能活到九十九,如今方才六十六,至少還有三十三年好活。”
眾人一愣,總感覺哪里有點不對勁。
算命這事跟說書的有啥關系?
毒尊卻不理會這些,率先上了蘇陌的大船。
楊小云則看了蘇陌一眼,蘇陌輕輕搖頭,對小司徒說道:
“那彼岸花的花瓣可取一片來嗎?”
“啊,這自然可以的啊。”
小司徒當即點頭:“那我去給你拿。”
“嗯。”
話說至此,眾人索性上船。
小司徒目前為止,仍未曾用自己的雙腳走路,她多年沉疴,如今哪怕經脈長好了,也得一步步來,不能一蹴而就。
在東南西北四位姑娘的幫助之下,回到了房間,取了彼岸花的一片花瓣。
毒尊看后,如獲至寶。
小心翼翼的將其拿在手中,輕輕一笑:
“多謝了,蘇小子,你對老頭子是有天大的恩德了。
“不過事到如今,老頭子還得求你一件事。”
“說吧。”
“我想要借你一個房間用一下,老夫要于此配藥。”
這自然不難,船上房間不少,隨便找一個就行。
待等毒尊將房門關上,楊小云這才看向了蘇陌:
“他怎么了?”
蘇陌聞言略微沉默,最后嘆了口氣:
“先……等等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