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轉身,凝望一處。
一雙雙鬼眸之中,驟然間點燃了慘綠的火光。
這一瞬間,仿佛這殿內百鬼盡數活轉過來了一般!
原本就姿容猙獰的雕像,盡染鬼氣無窮。
下一刻,眸中光芒竟然飛射而出,凝聚一點,于整個大殿的正中間處交匯。
道道光芒分射四方,而這些光芒所觸及之處,竟然有銅鏡高懸。
反射之間,同時點亮了整個房間的各處角落。
咔哧咔哧的聲音便在此時而起,地面之上忽然生出一節建筑。
不過片刻之后,一個門戶憑空出現。
在這門戶兩側,又有一黑一白兩尊雕像。
恰是那黑白無常。
幽綠的火光照耀之間,讓這黑白無常更加猙獰。
而他們所拱衛的門戶,便如同是傳說中的鬼門關一樣。
蘇陌往里面探目觀看,有蜿蜒而下的臺階,卻不知道是通向了何處。
最后輕輕搖頭:
“弄錯了,守著陰間門戶的,應該是牛頭馬面才對。
“幽泉教的人,果然沒讀過書。”
倒也不在意給他們糾正錯誤,踏步之間便已經拾級而下。
本來倒是有念想,想要摘個鬼頭什么的,利用它們眸中的光彩,來給自己照亮前路。
但是轉念一想,卻放棄了這個打算。
至今為止,這地界連一個巡視之人都沒有。
雖然說今天晚上有夜君攻伐,吸引了一部分的注意力。
然而卻也從另外一個方面說明,這些雕像說不得本身便是守護的一部分。
方才他拍完了那大頭鬼的浮雕之后,仔細查看,發現那一面百鬼浮雕之上,每一尊惡鬼,都是機關。
倘若是貿然觸碰,從這百鬼轉身的姿態來看,那未必就是給蘇陌開門了。
可能是想要送蘇陌去真的鬼門關。
這種情況下,貿然動那雕像,顯然為智者所不取。
怕不怕的放在一邊,畢竟怪麻煩的……
拾級而下也不知道經過了多久,只是越往下走,周圍就越是黑暗。
他所走的這一條臺階,在中間的位置,尚且還有一處圓形的石柱。
石柱的縫隙并不嚴密,有絲絲縷縷的鮮血從中滲透出來。
而越往下走,滲透出來的鮮血也就越多。
沿著石頭縫隙往下面流淌,讓腳下的臺階,都變得泥濘濕滑起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仿佛當真就要走入地獄之中一般。
蘇陌總算是走出了那一處門戶。
他頭頂上這由百鬼拱衛的門戶,早就已經落了下來。
回頭看了看,琢磨著想要出去的話,如果找不到機關,那就得大力出奇跡了。
再放眼前望,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
就算是蘇陌的眼力,在這里想要徹底分辨清楚,也絕不容易。
唯有影影綽綽,似乎有山峰盤踞。
索性就從懷中掏出了火折子點燃。
火光一起,哪怕是蘇陌一時之間也不禁瞳孔收縮。
人骨!
人骨堆積成山,鋪就成路。
目之所及,盡是人骨!
自從跟這些魔教有所接觸以來,蘇陌自問自己也算是見多識廣之輩了。
什么開膛破肚,剜人心頭熱血。
什么剝皮制衣,做影子玩把戲。
可以說是應有盡有。
幽泉教主的白玉輦駕,看似白玉,實則便是以人骨打造。
只不過那輦駕取用的乃是腿骨,打磨的光可鑒人,宛如白玉一般,交織而成,精美華麗。
乍然看去,甚至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妖異美感。
然而眼前這些卻是不同。
一幅幅枯骨凄慘陰沉,有不少的毒蟲在其中奔走忙碌。
所過之處,一片陰郁死氣。
低頭看去,甚至還有鮮血從骨架之下流淌而過,卻已經看不真切。
仿佛整個空間,便是一處巨大的血池。
白骨太多,覆蓋其上,遮掩了原本的面貌。
蘇陌眉頭微微皺起,心中不禁泛起了懷疑:
“難道說,這地下洞窟之中,竟然還關押著什么異獸不成?”
按理來說應該是沒有的。
前段時間,蘇陌在紫陽門的前事閣內,為了找尋甄小小鯨吞功的真相,曾經博覽群書。
雖然說是走馬觀花,然而憑借他的眼力和記憶,卻也著實是增長了不少的見聞。
這世上不存在什么超越了規格之外的飛禽猛獸。
山海經里記載的異獸,這天下也全然沒有。
難道說幽泉教還真的從某些犄角旮旯里弄出來了這么一頭?
他輕輕搖頭,感覺不太可能。
未曾多做沉吟,直接踏步前行。
但是很快,蘇陌就已經站定了腳步。
因為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張棋盤。
就著火折子的火光,可以看到以腿骨印橫豎,各十九線。
這是一副偌大無比的,以白骨制成的棋盤。
棋盤之上還有落子。
黑白二子所對應的,分別是頭骨和盆骨。
代入這兩種棋子之后,蘇陌再看這棋盤,卻是眉頭緊鎖。
只覺得棋盤之上,縱橫交錯,殺氣沖天。
竟有一種氣吞山河,納天地四方于一盤之感。
而當看到這棋盤的時候,蘇陌便明白。
在這魍魎院地下的,并非是什么猛獸,奇獸,而是人!
猛獸如何能夠下棋?
又怎么會制作棋盤?
唯有人方才能夠做出這種事情。
并且能夠下出這樣的一盤棋。
棋盤之上的殘局卻是未盡,正于焦灼之中,難分難解。
蘇陌越看,眉頭便是皺的越緊。
一時之間似乎被拉入了這棋盤的戰場之中,處于刀光劍影之下一般!
驟然間,體內有洪鐘大呂之音,伴隨著龍吟而起。
周身內力自然而動,蘇陌的眸子里霎時間一片清明。
不禁長出了口氣:
“這算什么?珍瓏棋局?”
這是一盤未盡的殘局。
卻并非是珍瓏棋局那種一方已經到了山窮水盡地步的殘局。
彼此之間廝殺不斷,可是卻又偏偏處于一個極其緊要的關頭。
一念生滅,便是天地之別。
蘇陌凝望著這棋局,輕輕搖頭,并未久觀。
這棋局之上有著天大的古怪,如今環境不明,不必多看。
舉目望去,眼前卻是一座白骨累計而成的大床。
大床之前則是白骨桌案,白骨凳。
竟仿佛有人在此地居住一般。
而在那大床一側,兩條鎖鏈從白骨縫隙之中探出,垂在床上。
兩條鎖鏈頂端,正是一副鐐銬。
只是如今這鐐銬已開,被困鎖之人卻是不見了蹤跡。
蘇陌眉頭緊鎖,警惕之心頓生。
凝息靜氣觀察周遭,最終一無所獲。
“也對,此地若當真有人,我方才被這棋局所迷,正是最合適偷襲我的時機。
“既然沒有出手……那要么人死了,要么人走了……”
他自言自語到了這里,眉頭卻是揚了起來。
魍魎院的地下,竟然關著一個人?
這到底是什么人?
這棋盤顯然是此人所作,卻不知道又有個什么名目?
此人現如今又是如何離開的?
李正元曾經說過,昔年所有線索,最終都指向了魍魎院。
古怪是否便出自于此地?
蘇天陽昔年到底有沒有來過這里?
外面那百鬼雕像之中的一尊大頭鬼,是否是被蘇天陽毀去的?
一個接著一個疑問從心頭泛起,卻又瞬間消失。
謹慎起見,他還是拿著火折子在周圍找了一圈。
最終沒有找到人,卻找到了別的東西。
眼前這一面是整個空間之中,唯一一處沒有白骨的墻壁。
墻壁上沒有白骨,卻有文字。
文字是被人以手指在堅硬至極的巖壁上硬生生刻出來的,可見此人功力之深,非同小可。
只是如今這文字只有半壁,另外一半,則被掩蓋在白骨之后。
蘇陌略作沉吟,索性一揮袖子,內力轟然而出,一剎那白骨坍塌之聲不絕于耳。
蘇陌凝神靜立,等著可能會發生變故。
然而……什么都沒有。
白骨落下之后,又一次堆積成山,卻也讓地面的白骨稍微露出了痕跡。
現出了藏于白骨之下的血渠。
看著血渠走向,應該是圍繞此地一圈。
這場景,倒是讓蘇陌隱隱間覺得有些眼熟。
不過這會他舉起了火折子,先是看向了這墻壁之上的文字。
當先四個大字落入眼中,蘇陌的眉頭就不禁一揚:
“乾坤真解?
“好大的口氣。”
乾坤為天地,亦是陰陽,哪個敢言真解?
就著火折子的火光看向墻上文字,便見到一個蒼勁的字體寫道:
乾坤者,納陰陽存五行,演造化之變。
內有清濁之分,外有死生之相。
天有其法,地有所章,尋天地之交感,入乾坤之渾然……
“原來是借天地喻人……
“說什么乾坤真解,解的哪里是乾坤,分明是人。
“只是……這算什么?
“不像是武功,倒像是一篇研究心得?”
蘇陌拿著火折子一一看下,等到這火折子熄滅之后,索性又取了一支。
出門在外,經常得用這東西。
蘇陌雖然有一身純陽內力,有些時候不需要火折子累贅。
但是他從來準備齊全,縱然是有十二關金鐘罩的本事,鹿皮手套也從不離身。
火折子身上從來都常備至少三個以上,這東西不大,不占多余空間,多拿幾個,總是有備無患。
此時此刻,正是合該當用。
只是這一路看下來,蘇陌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這墻壁上所書的內容,可以說是異想天開到了極致。
滿篇內容講述的都是清濁陰陽二氣,與乾坤奧妙之變。
可是其中大部分又都是以一種頗為揣度的文字書寫下來,筆觸之間書寫之人顯然也頗為猶豫。
而且,前面寫的東西,后面自己又將其推翻。
縱然是有兩三言的道理在其中,卻又偏偏大多荒唐。
蘇陌一邊看一邊搖頭,憑借他如今的武學見識,只覺得這滿紙荒唐文,根本不足道。
一路看到最后,記下的文字卻是讓蘇陌的臉色一沉。
余求乾坤真解,入此地無間。
不見天日,如萬物未生。
萬物若死,則我為生。
此乃生死之變。
幽泉一門不知老夫手段,妄想以血奴小道困鎖老夫于此。
可謂異想天開。
正借其滔滔血海,悟陰陽真法。
而有生人為物為食,想要亂我心境擾我心神。
卻不知此舉正合我意。
如今啖人近萬,于此之間領悟更深,卻不知何處可盡全功?
后世子弟倘若能見此篇乾坤真解,則算老夫門人,余生必有所見,屆時可續前緣。
“啖人近萬……”
蘇陌的眸子落在這四個字上,卻似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從這一篇文字上看,此人被關在這魍魎院之下,似乎并非是被幽泉教所抓。
而是甘心落入此地之中,本就是另有圖謀。
為的就是這所謂的乾坤真解。
想要利用幽泉教煉制血奴之法,引鮮血入陣圖,嘗試煉化。
只可惜此舉難盡全功。
一時之間卻是不知道蹉跎了多少歲月?
哪怕是到了現如今,每日夜也仍舊有鮮血送入此地之中。
只是卻不見了那煉制血奴之人。
蘇陌再看周圍的累累白骨,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是個什么心情。
這些人中,或許是有幽泉教想要煉制血奴的妖人。
但也必然有幽泉教拿來故意投食的。
可能會有七派俠義之輩,也可能會有懵懂的無辜百姓。
落入這無間煉獄,為人所食,境遇可謂凄涼至極。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正要轉身離去,卻忽然又將目光放在了這一篇文字的最下方。
那里赫然印刻這一塊蛇頭劍的圖案。
并且在旁邊,還有一行文字:龍門第三驚!
“龍門第三驚……”
蘇陌默默地咀嚼著這幾個字,卻又有些困惑不解了。
“龍門第三驚,隸屬于驚龍會嗎?
“他自愿被關在這里,幽泉教的人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太師傅說,當年種種線索,最終指引到了這魑魅林沒……
“只是如今所見,卻又和想象的不太一樣。
“蘇天陽當年是不是真的來過?
“來過的話……他見沒見過這個人?”
這一個接著一個問題的誕生,可此時此刻卻又都找不到答案。
并且,最迫切的問題,并不是這個。
“這人去了哪里?”
他既然甘心于此,領悟乾坤真解。
如今究竟是成就了,所以脫出生天?
還是將自己研究死了,成為了這累累白骨之中的一幅?
“后者不太可能,否則的話,幽泉教應當有所察覺才對……
“可前者,他難道真的成就了所謂的乾坤真解?”
蘇陌一時之間也找不到解答,索性轉身就要離去。
可是當路過那‘棋盤’的時候,卻又皺起了眉頭。
他總感覺這棋盤之中大有玄虛,但是又不知道該如何解法。
雖然落子容易,可結局卻是難辨。
索性站在旁邊,靜靜地瞅著,一時之間不免又陷入了思忖之中。
正窮極心力之時,忽然有腳步聲傳來。
蘇陌猛然抬頭,無聲之間已經挪開了腳步,躲在了旁邊的白骨山后面。
就見到他先前的來處,正有一人踱步而至。
這人一身黑衣,黑色兜帽遮住了半張臉,唯獨那陰柔的下巴和如同刀鋒一般的嘴唇露在外面。
夜君!
蘇陌這才驚覺:“我在這里看著這棋盤,到底看了多久?”
這棋局果然大有古怪,自己這一看之下,連時間都給忘了。
若不是夜君到來,將自己驚醒,怕是得坐在這里看個十天半個月了。
而且,這么長時間以來,他甚至已經適應了這洞窟之中的黑暗。
如今夜君既然已經來了,魑魅林內的一場亂戰怕是已經結束了吧?
倒也恰到好處,是該干正事了。
只是心念一動之間,卻又不著急出去了。他看著夜君,又不免生出幾分好奇。
此人老謀深算,乃是蘇陌出江湖以來,所見的第一等人物。
胸中城府之深,如淵如獄,布局緊湊環環相扣,更是讓人防不勝防。
卻不知道這樣的人,面對這一盤棋,又會如何下法?
夜君的眼睛在黑暗之中,似乎全然沒有絲毫困擾。
當看到這一盤棋的時候,他跟蘇陌的模樣差不多,也是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方才回過神來。
自言自語:“這算是一道考驗嗎?經年未見,還是如此喜歡故弄玄虛。”
他口中喃喃之間,卻是想都不想,直接從旁邊取了一顆人頭骨,將其扔到了棋盤之上。
正正好好的落在了一處關鍵之所。
蘇陌一見之下,卻是一愣,這一處所在,卻是讓棋盤更加混沌難明。
廝殺必然更加劇烈!
只是在下一刻,那一處所在的白骨驟然裂開,緊跟著一個人頭骨從中竄了起來。
蘇陌看的真切,這東西是從‘棋盤’之下鉆出來的,并非是夜君落子的那一枚。
這顯然是棋盤之上另外的機關。
眼看著夜君就要伸手去拿,蘇陌卻是屈指一彈。
這一出變起肘腋,夜君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此地竟然還有人會阻攔他?
一愣之下,當即身影分化,如同兩道影子一般,倏然后退飛躍,站在了白骨山上。
再低頭去看,就人影一閃,那人頭骨已經落入了蘇陌的手中。
蘇陌拿著這人頭骨仔細看了兩眼,在頭顱之內,竟然還藏著東西。
倒出來拿在手上,卻是沉甸甸的兩枚令牌。
一枚上面寫著‘生’字,另外一枚上面寫著‘死’字。
“陰陽不死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