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點了點頭。
張李兩位鏢頭的話,也沒有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鐵血龍槍本就是一顆參天大樹,依附在這之下的鏢局鏢師,有一部分必然只是想要借著這個名頭混一口飯吃。
如今楊易之這棵大樹驟然倒塌,雖然不至于說是樹倒猢猻散,但是那一部分想要借此混口飯吃的人,自然就會擔心自己的飯碗子可能會出問題。
這本是人之常情,蘇陌這邊其實也早有所料。
讓他比較驚訝的是,眼前這張李兩位竟然會就此事跟他通氣。
略微思忖之后,蘇陌點了點頭說道:
“這件事情恐怕還得靠兩位鏢頭盡可能的斡旋一番,小云姐如今確實是難以兼顧,還得依靠諸位幫忙。
“只不過行事須得有些法度,不可太過,以穩固局面為主。
“待等這幾日之后,小云姐再出面,可一舉穩定人心。”
張李兩位對視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那就謹遵蘇總鏢頭號令。”
“勞煩二位了。”
蘇陌點了點頭,轉身進去。
余下兩位表頭,對視了一眼,李鏢頭低聲說道:
“你看如何?”
“蘇總鏢頭能夠事事以少總鏢頭為念,此事處理更未越俎代庖,顧全鏢局內的大局,確實非同尋常。”
張鏢頭嘆了口氣:“紫陽鏢局如今隨著這位蘇總鏢頭崛起,名聲日隆。
“如今總鏢頭忽然出了此事,今后這鐵血鏢局怕是要改姓蘇了。
“現在看,這蘇總鏢頭是當真名不虛傳,上一次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看出不凡,如今卻是讓我越發的肯定了。”
“那咱們……”
“聽命行事就是。”
張鏢頭說道:“此后一切,皆有少總鏢頭做主。”
“嗯。”
李鏢頭點了點頭。
兩人稍微商量了兩句之后,便已經轉身離去。
卻不知道蘇陌正在內堂之中,靠著墻壁將他們的話,盡數收入耳中,此時不禁輕輕搖頭,舉步之間朝著后院走去。
楊小云的房間,蘇陌雖然少來,不過卻也不是不知道在哪。
很快蘇陌就已經來到了房間跟前,門前丫鬟看到蘇陌之后,連忙進去通稟了一聲,然后就讓蘇陌進去了。
楊小云揮手讓丫鬟退下,等到房門關上之后,這才問道:
“張李二位找你做什么?”
蘇陌沒著急回答,先是打量了一圈楊小云的房間。
閨房布置不同于尋常房間,內中隔斷盡數打通,依靠窗戶的地方擺放著書桌書架,另外一側卻是放著斧鉞鉤叉。
中間空出一塊,雖然地方不算太大,卻也可以演練一些小巧擒拿一類的功夫。
靠近床欄這一側則有桌椅板凳,邊上立著柜子,柜子旁邊的墻壁上,則斜靠著三桿長槍。
蘇陌只看得齜牙咧嘴,覺得這果然不愧是楊小云的房間。
雖然他也沒有去過尋常女子的房間,但是估摸著,要么是琴棋書畫要么就是針線女紅,書架上再放幾本小說話本,偶爾倚窗捧書感嘆良緣難覓……也就差不多了。
怎么也跟這斧鉞鉤叉一類的,掛不上邊際才對。
搖了搖頭,他不再繼續想象,來到桌前坐下,隨手給自己倒了杯茶,這才開口說道:
“鏢局之內,人心浮動,似乎有人打算離開了。”
楊小云眉頭微微蹙起,卻又搖了搖頭:“倒也算是正常。”
“不過這兩位鏢頭主要的意思,還是想要試試我。”
“哦?”
楊小云一愣:“如何試你?”
“主要是看看我對他們的態度吧……”
蘇陌笑了笑:“一朝天子一朝臣,鐵血鏢局之中鐵了心想要留下的老人,也都是跟著楊伯伯經年了的,對于鏢局里的情況,對于你和楊伯伯,都是非常了解的。
“如今楊伯伯‘一死’,以你我的關系,鐵血鏢局自然就跟紫陽鏢局如膠似漆。
“到了那會,雖然鐵血鏢局仍舊姓楊,可是你卻跟著我姓了蘇……
“所以我的態度,顯然也就至關重要了。
“他們對此也有自己的見地和想法,若是我對他們的態度不夠和善,或者是不打算用他們的話,他們也好另謀出路。
“剛才我的應對姑且算是過得去,這會他們就打算謹遵少總鏢頭號令了。”
楊小云聞言嘆了口氣:“也是難為他們了,鏢局營生半生歲月,忽然之間有此一變,難免人心浮動。”
“所以,當前這狀況,無非就是以穩定人心為主。
“這事還不能你來出面,你現如今正應該是精神恍惚的時候,不過你素來要強,有個兩三天也得振奮起來。
“到了那會,這事也就差不多塵埃落定,你再出面收拾人心,重整旗鼓,正是順理成章之事,此后,便是等待‘楊伯伯’的尸身回返了。”
蘇陌一口氣說到這里了,倒了兩杯茶遞給了楊小云一杯:
“這一場戲,最難唱的地方,基本上已經唱完了。”
此后數日之間,也就如同蘇陌所說的那般,鐵血鏢局之內浮動的人心,在張李以及其他幾位鏢頭的合作之下,逐漸穩定了下來。
楊小云經過了三天的‘喪父之痛’也重整旗鼓,召集鏢局里從上到下的鏢頭鏢師趟子手,于演武場上開了個大會。
主要是在于收拾人心,穩定大局。
至此,姑且算是將這鐵血鏢局可能存在的變故,徹底的穩定了下來。
這之中也有零散的幾人,想要脫離鐵血鏢局另謀高就。
楊小云親自過去說項,無奈這幾個人去意已決,最終也只好讓他們離去。
不過這樣的人并不多,走了反而是一件好事。
余下來的日子,鐵血鏢局和紫陽鏢局都停下了營生買賣,就等著吳道憂帶著楊易之的‘尸體’回來。
而這個過程之中,蘇陌則寫了兩封信。
一封是給魏紫衣的,另外一封卻是送到了紫陽門。
魏紫衣的那封倒是不用多提,主要是關于紫陽門的這一封信比較重要。
蘇陌想要拜訪紫陽門,終究不能師出無名。
紫陽鏢局跟紫陽門之間的聯系已經斷了很多年了,蘇陌想要重新拜訪紫陽門,也得找個合適的由頭。
前往東城押鏢,順路拜訪一類的,其實也就是一說,真要如此,反而顯得不夠鄭重。
提前送信一封,闡明心意,只要紫陽門那邊的回信到了,就可以正式出發。
到了這,該做的事情基本上就已經做完了。
如此又等了幾日之后,吳道憂終于是回到了落霞城。
只不過讓蘇陌和楊小云未曾想到的是,這一趟跟著一起來的,竟然還有一位不速之客……
這一日,鐵血鏢局內設靈堂,掛喪幡。
蘇陌和楊小云披麻戴孝,跪于靈堂之前。
整個落霞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或者是跟鐵血鏢局有過合作的商號,盡數過來吊唁。
道一聲‘節哀順變’,嘆一聲‘江湖無常’。
此后由蘇陌出面主持,請來者吃雞蛋,設宴款待。
這些七零八碎的瑣事,著實是折騰了好一陣子。
楊小云本來知道這棺材里躺著的,并非是楊易之,只是被這氣氛感染,卻也真的有些心情低落。
只是偶爾抬頭,看向了那靈堂之外充當看客的白衣公子,表情也還是有些古怪。
此人便是那懸壺亭的小司徒。
卻不知道為何,這一趟竟然也跟著一起來到了落霞城。
因為有楊易之先前對于懸壺亭的種種描述,蘇陌也好,楊小云也罷,對這懸壺亭多少都有些好奇和期待。
只不過……小司徒給人的感覺,就是全然沒有見過世面。
家中錦衣玉食,生活的太好,驟然出了江湖之后,看啥都覺得好奇。
這會功夫,他就坐在他那也不知道是軟轎,還是椅子的東西上,目光好奇的看著周圍來吊唁的人。
手里拿著一個雞蛋,早就剩下了雞蛋殼。
知道不好隨手亂扔,索性反扣在掌中,也不覺得累贅。
吊唁之人誰不知道這人是誰,卻也不求甚解。
吊唁之后,該走的也都走了,就剩下吳道憂從城外金法寺請來的高僧大德,還在這靈堂之中念經超度。
楊小云作為女兒,自然也不能離開,便在這邊上陪著。
至于那小司徒,看完了熱鬧之后,就端著一個盆,里面放著大肉包子。
端著盆,吃著包子,被蘇陌送到了廂房休息。
小司徒邊上的四個姑娘,仍舊是清清冷冷,雖然是給小司徒抬轎子的,卻又好像是管著這小司徒的。
倒也難說,這兩者之間到底是個什么關系。
從這一日開始,接連幾日,蘇陌和楊小云都沒怎么休息了。
白天黑夜的守在棺材旁邊,七日做齋之后,便得訂棺下葬,真正的入土為安。
卻說這一夜,蘇陌‘總算是將’楊小云給‘勸’回去休息。
靈堂之中,就只剩下了金法寺來的高僧仍舊在念誦經文。
倏然之間,不知道從何處吹來了一股陰風,席卷靈堂白燭獵獵作響。
年歲大的和尚固然是見慣不怪,雙眼半睜半閉的繼續念誦經文。
身后一些年齡小的則不免有些疑神疑鬼,下意識的左顧右盼。
老和尚不用回頭,聽到身后經文斷續,便知道問題所在,當即一聲佛號落下:
“阿彌陀佛!”
正要壓下人心浮動,卻只覺得那一股陰風更加劇烈。
喪幡隨風搖擺,火燭承受到了極致之后,驟然熄滅,獨留幾縷余煙,也隨風消散。
這一下,就算是老和尚也壓不住心頭驚疑,猛然睜開了眼睛。
就聽到轟隆隆的聲音響起。
幾個年齡小的和尚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師……師傅?”
口中說著,忍不住湊到了一起。
老和尚站起身來,手抄佛珠,眸光看向四方:
“誦經!超度一切妖鬼邪神!”
“是!”
當即一群和尚湊在一起,口中經文越發響亮。
卻聽到那轟隆隆的聲音更是不絕于耳,待等眾僧雙眼適應了黑暗之后,就發現,這聲音的來處,不是別的……竟然是那棺材!
棺材放在靈堂中間,本無依靠,卻忽然原地抖動,棺材蓋未曾訂上,此時更是一翹一翹的發出啪啪聲響。
“塵歸塵土歸土,既已駕鶴西去,何苦留戀人間?”
老和尚一聲怒喝:“我佛慈悲!!”
說話之間,兩手拿著佛珠就要往棺材上按。
卻忽然見到那棺材蓋猛然彈起,在半空之中接連滾動,嗡嗡之聲不絕于耳。
緊跟著棺材里驟然坐起了一個身影,周身皆以糜爛,此時卻是睜開雙眼,冰冷無情的看向了眾僧。
老和尚腳步一頓,連連點頭:“再留幾日,卻也無妨……”
轉過身來,看向了身后眾多弟子,鎮定自若的喊道:
“詐尸了,快跑啊!!!”
一聲令下,帶頭沖鋒,別看他年齡大,跑起來兔子都是他孫子。
一群小和尚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跟在身后,片刻之間就跑了一個無影無蹤。
坐在棺材里的這位,等他們跑遠了方才出了口氣。
輕輕的抹了一把臉,臉上‘糜爛’之處卻是半點不受影響。
“吊唁就吊唁,還做齋……做齋就做齋,還得七天。七天也就算了,這群和尚怎么還這么兢兢業業?
“害得我堂堂紫陽門長老,竟然得學那陰山作風,以至于裝神弄鬼。”
他口中絮叨了兩句之后,翻身之間從棺材里出來,狠狠地舒展了一下筋骨:
“約定的時候也差不多了,這會應該來了才對吧?”
說話之間,就見到人影飄飄,四個姑娘抬著一頂軟轎,眨眼之間就已經越過了墻頭到了跟前。
“段前輩。”
小司徒輕聲開口。
“別喊了,事態緊急,趕緊做事。”
段松連忙開口。
小司徒點了點頭,對身邊一招手,一個姑娘上前一步,從身后取下了一件東西。
稍微抖了兩下,那東西驟然填充起來,赫然跟眼前的段松一模一樣。
將這東西放到了棺材里之后,段松將棺材重新蓋上。
“好了,如意假身,大功告成,不愧是懸壺亭的手段。”
段松滿意的拍了拍手。
“……前輩,從浩然書院至此的這一路上,您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移花接木,為何一定得到了此地,方才以假亂真?”
小司徒有些不明所以。
段松呵呵一笑:“你莫要亂問,初出江湖好奇心固然是有的,但是問的太多,對你可沒有好處。你懸壺亭的長輩,就此應該也囑咐過你才對。”
“嗯……是晚輩冒昧了。”
小司徒聞言倒是點了點頭,然后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包子問道:“前輩吃不吃?七日段塵緣固然是可以讓您假死七日,身體對于食物飲水的所需,也降低到了極致。
“可是……終究還是會餓的。”
“……哼,我內功高深,區區一段時日的不眠不食,算不得什么。”
段松一擺手:“你趕緊回去吧,莫要讓楊小云跟蘇陌生疑,這兩個孩子看上去也絕非凡俗可比,若是起了疑心反而讓楊木頭的一番謀劃成了空。”
“是。”
小司徒很聽話的點了點頭,對身邊的四個姑娘說道:“麻煩四位姐姐了。”
四個姑娘也不說話,轉身就走,腳尖一點,就已經離開了院子。
段松則看了看周圍,縱身一躍,跳到了房梁之上。
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稍微等待,只是下意識的揉了揉肚子:“前輩風范……就在于一個忍字。
“當年老蘇就是忍得住,所以才這么能招蜂引蝶,可惜,我這輩子就沒學會半點。不行,果然是餓的厲害,要不吃點貢品?”
糾結之間,就聽到腳步聲匆匆而至。
一群和尚找來了好些人,點燃了靈堂的蠟燭,推開了棺材查看。
結果就發現,‘楊易之’仍舊好端端的躺在棺材里,一點詐尸的跡象都沒有。
和尚們面面相覷,自老和尚以下,各個不明所以。
張李兩位鏢頭卻是臉色鐵青,覺得這幫和尚,無端驚擾總鏢頭‘安眠’著實是有些可恨。
好在楊小云雖然臉色難看,卻也并未怪罪,只是讓和尚們繼續在這靈堂之內超度,而自己則跟蘇陌帶著離開了靈堂。
一群和尚緊張兮兮的重新開始念誦經文。
段松見此這才松了口氣,小心翼翼的從房梁之上翻身離去,脫離了靈堂之后,腳尖一點融入了夜色之中。
卻不知道,他這前腳剛走,原本已經離開的蘇陌和楊小云,卻已經出現在了屋頂之上。
“吳道憂……似乎沒跟他說咱們的事。”
楊小云的表情有些古怪,如果說了的話,這段松不應該如此大費周章。
蘇陌的眉頭揚了揚:
“我倒是覺得,吳道憂或許不知道這棺材里躺著的……究竟是誰。
“段松如此大費周折的借此跑到落霞城,或許還另有目的。”
“他這夤夜之間要去何處?竟然不是去找吳道憂,這方向……”
“紫陽鏢局!”
蘇陌眉頭一揚:“走!”
他拉了一把楊小云,悄然之間跟上了這段松。
而段松對于這落霞城內的環境布局,卻是了如指掌,而他的目的地,也確實是紫陽鏢局。
幾個起落之間,便已經到了地方。
站在屋頂之上,似乎還頗為感慨,然后輕車熟路得來到了一處房間門前。
隨手從懷里抽出一根銀針,探入鎖頭之中戳了兩下,就聽到咔嚓一聲響,鎖就被他打開了。
這輕車熟路的姿態,讓蘇陌想起了徐鹿……
只是這段松打開的這個房門,卻是讓蘇陌半晌無言。
這……是蘇天陽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