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曜垂光。
衡華坐在帳篷里面調制湯藥。
八卦爐燃燒六丁神火，里面有精氣神三寶孕育魂華靈光。
歐陽子銘掀開簾子進來。
屋子里被一股濃郁刺鼻的香料味填滿。
“你這是——固魂湯？”
衡華看了他一眼，繼續在八卦爐中煉藥。
歐陽子銘席地坐在對面：“幫玄劍真人準備的？”
“他仙魔兩分，靈神至今仍不穩定，這東西可以幫他一把。”
固魂湯的效果，就是穩固魂魄。如果當年傅家主給傅龍年服用一碗固魂湯，哪怕用魂書奪舍，也能保全魂魄歸天，而不是當下的魂飛魄散。
衡華盯著八卦爐中冒起的青煙。
“你尋我，有事？”
“剛過丑時，不方便去七政山莊搜查，也沒其他事，就來尋你聊聊。”
衡華默運靈神，讓心猿控制爐火，抬起頭來：“討論七政山莊的事？”
歐陽子銘搖頭：“你在幾位宗師跟前花心思說話，還掰扯分析‘起死回生’可能并不存在，是外面的誤解。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歐陽子銘和伏衡華情況相類，父母已亡。
伏衡華有證道永恒，復活父母的想法。歐陽子銘自然也有。
“母親死得很早，我已經記不得她的容貌。畢竟，我們都是靈人嘛——”
歐陽子銘二十歲時，母親在古跡探索中橫死。
那時候的歐陽子銘受限于靈人之體，保持孩童之身，心智只有十歲左右。
彼時，伏衡華比他癡長幾歲，雖已憶起前世。但礙于“靈人鎖”的存在，身體也保持在孩童狀態。他隱約聽父母提及過，歐陽子銘母親的死。也聽到老爹和母親的爭論。
他母親的死，從而刺激他的父親。將他寄養在殷彥青家里，徑自跑去研究“起死回生術”，勘探與此相關的古籍。
自然，他父親也因此來找過老爹，但并沒有多少收獲。
本來，衡華父母曾討論過，如果殷家那邊不方便，可以把歐陽子銘接到自家。
可誰知，沒過幾年他二人也不在了。
又過幾年，歐陽子銘的父親在一次古跡探索中身亡。也正是那段時間，逐古人團體真正成型，歐陽子銘便如同伏衡華在伏家作圖書管理員一樣。他也在逐古人這邊，充作古籍回收并整理的圖書管理員。只是他這邊的管理除卻古籍外，還有許多古文明遺留的法寶。也間接充當博物館的作用。
古寶見多了，歐陽子銘自然也清楚“死者復活”的原理。
讓時間倒流，讓死者重生，是每一個文明在演化中必然存在的課題。
“我研究過玉仙文明的復活之術，也偷偷去接觸東來金榜。但……生死之界不可褻瀆，若讓死者復活，除非神洲陸沉，群星隕落。這是神洲大能們施加的詛咒。”
歐陽子銘心情悵然，努力回憶父母的音容，卻已記不得許多。
自小他們就在外奔走，自己不是寄放在這個叔叔家，就是去那個伯伯家。和伏衡華、殷彥青等人的相識，也是在這一次次寄養中認識的。
突然，伏衡華似乎感應到什么，往天空看了一眼。
“你這一點分神，我總算看出來那些宗師為什么忌諱你了。想不到，你竟鼓搗出這玩意？”
歐陽子銘整理心神，也往頭頂看去。
“你終于發現了？你一進門，我就暗中驅使，可你死活沒接話，我還以為你忘了這東西——這不是你小時候的主意嗎？”
“兒時的狂逆妄想罷了……”
衡華望著星空。
雖然迷霧阻隔眾人外出，但星空卻依舊明燦可見。
那物什也在天空燁燁生光。
“我至今都沒敢嘗試，沒想到你竟先一步走到這個層次。
“父親遺留的天杖，你可以研究研究。回頭來蟠龍島一趟，老爺子應該不會藏私。那東西對你，幫助是最大的。”
“等離開這里再說吧。”
“你有這玩意護身，能從天空離開嗎？”
歐陽子銘搖頭。
“自打迷霧出現后，我的感應斷斷續續。如今連‘威光垂擊’都無法精準鎖定。至于將它召喚下來……恐怕就無法再度騰空了。”
歐陽子銘的依仗是什么？
人造衛星！
他在七政山莊上方發射了一顆“星星”
剛才一瞬間的心神波動，讓伏衡華窺見五百丈之上的星辰。
說是星辰，其實就是類似極光城主、劉陽師制作“太陽”，東方蕓琪制作“月亮”的思路。只不過歐陽子銘的這顆衛星，來自于伏衡華兒時的一個妄想。
小時候，他倆纏著賀夫人，詢問月亮與大地的距離有多長，詢問太陽的體積有多大。
當得知，只有仙人和太陰府的人才能登臨月宮。伏衡華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能不能制作一件法寶，把修士送入月亮上呢？登月，不，奔月計劃？玉兔號？”
兒時的伏衡華，礙于靈人體質的心智鎖定。不僅前世記憶未能完全恢復，心智也只比尋常人略成熟一些。
但腦子里總會結合今生和前世的記憶碎片，冒出各式各樣的奇怪點子。
于是，他牽著伏桐君，招呼歐陽子銘一起去磨伏宣和。希望大哥給自己打造一座登天的“火箭”。
不是鐘劍寶珠這樣的小巧之物，而是類似房屋一樣，可以在天空長久飛行，歸類于靈舟、天船一樣的交通工具。
最好，能直接造出來一顆星星，圍著大地運行。
面對堂弟的狂想，伏宣和自然弄不出來。
苦思一番后，他索性做了一個掛著符紙氣球的大竹筐。抱著歐陽子銘和伏衡華坐在筐子里，借助符術浮空飛天，繞著蟠龍島轉了一下午。
等伏衡華把這件事拋之腦后，轉而去研究盆栽、沙凋后，伏宣和果斷出門游歷去了。
但往天空發射一顆人造星辰的想法，被歐陽子銘記下來。
他在逐古人這里翻閱古籍，結合幾個文明的思路與技術，又收集諸多天材地寶，獨自打造了一顆人造衛星，并在五年前發射到天空。
衛星寄托分神，亦是他的本命法寶，會隨著他活動而活動。
三位宗師投鼠忌器，不敢胡亂出手。是因為天空中的“紫辰元星”積蓄周天星辰之力。
“這么渾厚的星力，你怎么收集的？”
“古代墜落的隕石、隕鐵外加一些蘊含星辰力量的天材地寶——”
彗星、流星，在各文明都有天象記錄。歐陽子銘根據龍居時代的古籍星書，跑去各個隕石坑挖掘。
將數顆彗星、流星疊加融合，才有當今的“元星”。
歐陽子銘面對伏衡華，倒也不藏私，大方講述自己創造星辰的心得。
衡華聽后頻頻點頭。
雖然蘊含當今修真界的法寶祭煉體系，但更多是歐陽子銘自己的思考。
“總有人認為，讀書是為了研究修行道法。書籍中，價值最高的一類，是修真用的功法典籍。但在我眼中，通過讀書養成自己的思考邏輯，這才是讀書最大的收獲。書本中的知識，只要能用的上，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邏輯這個詞，你能明白嗎？”
“明白，一種思考規律吧？我在古本讀到過。”
對于伏衡華的說法，他十分贊同。
讀書最重要的價值，不是那些功法。而是通過讀書，養成理性思考，不受俗世、不受慣性影響。
你一個筑基修士，怎么可能制造規模堪比島陸級別的法寶？
這么大的法寶，你怎么來催動？
這么大的規模，你怎么驅使？縮小，縮小……
在制作本命元星前，歐陽子銘自然也面臨一堆叔叔伯伯的關切、告戒。如同伏衡華藏著掖著，不敢展露天書道法一樣。他最初也不敢將自己的計劃宣告眾人。只是靠著張香楹和殷彥青幫忙奔走，才將材料收集齊全，在五年前發射衛星，徹底堵住那群人的嘴巴。
“不過我挺好奇的。據我觀測，這顆星辰直徑三十、五十里？從法寶角度看，這么大的星辰在五百丈高度，怎么能不掉下來？平日，又是怎么隱藏起來的？”
“那就是逐古的收獲了。我們在赤霆遺跡中，尋找到一塊直徑十丈的巨型空青石，外加一座浮空云爐。”
“云城那套思路？”
歐陽子銘點頭。
衡華低頭琢磨起來。
云城，指的是太玄宗當年的云中仙城。仙人所居，可浮空九霄的仙物。伏家蟠龍島上的建筑“白云玉京”，就是彷照此而來。
如果說伏衡華對云城沒想法，那是假的。
他喜好華麗、大氣的 事物。自然希望自己的道場宮殿能漂浮在云中，俯瞰神州大地。
朝沐日華，夜落月霜，紫霞丹靄縈繞宮樓之間。
那才是伏衡華向往的仙家道場。
“天爐的圖紙，我這有一份。你要嗎。”
“要，當然要。”
雖然多年未見，但因為彼此都是嗜書、讀書之人，他二人之間并未有多少生分。衡華也不跟他矯情，直接把天爐圖紙討要過來。
“咦？”
打量圖紙，衡華驚訝發現：“這天爐怎么跟龍宮機關圖那么像？”
“你應該問，龍宮機關圖鑒為什么像這個。赤霆文明是東來煉器的起源，偃師一脈研究機關術，自然離不開赤霆文明的傳承。”
一次次的文明斷絕，一次次的文明復興。
古老文明的勘古與挖掘，從來沒有斷絕。
“倒也是。”
二人就著機關術與煉器術討論許久。
當八卦爐中的固神湯徹底功成，歐陽子銘起身。
“你去送藥吧，我也不打擾你了。等白天了，我們一起去山莊里面再瞧瞧。”
衡華托著金爐，和他前后走出帳篷。
就在歐陽子銘回去時，忽然問了一句。
“關于伯父的事，你怎么想。”
那一剎，他看到伏衡華臉上一閃而過的怒意。
最后，伏衡華恢復平靜：“你我明白的道理，他不可能不懂。關于黃幡村的事，我會再去查查。必要時，我會借用你的力量。”
歐陽子銘看了一眼天空，默默點頭。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
伏伯父復活江伯父，哪怕退而求其次，尋其轉世之身，以他的水準會出問題嗎？
換成自己和伏衡華，如果尋覓一個人的轉世，很難嗎？
但為什么，江伯父沒有覺醒前世？
伯父帶回來的孩子，真的是江伯父的轉世身嗎？如果不是，那么中間又發生了什么事？
歐陽子銘常年在圖書館看管書籍，對外面的事情多是殷彥青奔走后告知。他只能根據現有情報推測，所以看不清楚。
但他明白，如果伏伯父的西海之行失敗，必然是被人算計了。
作為人子，伏衡華肯定比自己知道的多。未免他也出事，所以歐陽子銘大方許諾，借出自己的“元星”。
星辰與魂魄相通，但凡生靈必有自己的命星。
人造星辰的另一重含義，就是另一條命。
歐陽子銘只是一個讀書人，數十年泡在藏書館，戰斗經驗幾乎為零。他清楚自己幫不上多少，只能給伏衡華提供一顆人造星辰。
“但愿是我多想了吧。”
衡華來玄劍真人的帳篷。
他正閉目打坐，研究自己身上的禁制。
“行了，該喝藥了。”
衡華將金爐擺在他面前。
看著八卦爐，玄劍真人緩緩睜開眼。
雖然伏衡華沒有利用自己身上的禁制折磨自己，但把自己的生死拿捏在手，就不能讓自己完全放心。
哪怕他在外人面前展現各種體貼、謙恭的姿態。
但玄劍真人自己是親眼看到他和蛙人王比試邪術魔功。
這小子絕沒有表面上這般純善！
“這是固魂的湯藥，可以穩定你的魂魄。等白天了，隨他們一起探勘七政山莊后，我打算冒險去迷霧里面看看。”
“你要進迷霧里面？”
“沒錯。原地等待永遠也出不去。想要破局，必須去外面看看。”
伏衡華擔心今日也會出現有人突然橫死的情況。這種隨即殺人的情況，難道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必須設法破局。
“你實驗過，你應該清楚，迷霧吞噬一切，神識也無法幸免。縱然你我去，也討不了好。”
“是我去，你負責等候，守住我的真身。”
真人一臉意外：“陰神出竅？”
見衡華沒有否認，他更加震驚。
“這么要緊的事，你不讓那群逐古人護著你，也不讓西俠幫你，竟然尋我？”
“我信不過他們。
“我懷疑那個祟靈就藏在我們這些人中。”
見真人想要說話，衡華繼續說道：“當然，這只是我的推論之一。昨個兒，我思考了上百種與當下有關聯的猜想。”
讀書有什么用？
增長見聞。
面對這種突發情況，一般人可能會驚慌失措。穩重一些 的，懂得穩定局勢，和其他人團結在一起，盡可能不要內斗。
但衡華在看到這樣的情況后，腦子里立刻浮現上百本書中記錄的情節。
祟靈殺人，逐古人內斗，三宗師有人暗中進行血祭，蛙人王沒死……
看書多了，作者構思的情節總能在關鍵時刻給伏衡華靈感和借鑒。
說到底，七政山莊的幕后之人只是一個人。他的行為思路只要符合邏輯。哪怕在千萬人中，總有和他邏輯相似的人。只要書籍記錄下來，就可以成為伏衡華積累的知識與經驗。
這就是伏衡華認為的，書籍魅力所在。
“我推測黃幡村可能在島上迷霧區域，也推測過只是重名的可能。更可能是過去與未來，七政山莊本身就是黃幡村，是有人以大神通切割過去與未來……”
衡華進行種種猜測，以他了解的神通和道術，幾乎把一切能想到的方向都考慮了。
但想要讓猜想得以證實，那就繞不開探索迷霧。
“我不可能讓逐古人那邊的人為我去犧牲。三位宗師前輩，我又使喚不動。至于你——”
衡華撇撇嘴。
“真人過于單純，可能看不出迷霧里面的真相。”
你太蠢，指望不上。
聽出他的話外之意，真人也不生氣。
自打伏衡華和蛙人王比拼邪術后，他就不敢小覷這個“怪物”了。
論道術之淵博，自己的確不如他。
將金爐內的湯藥飲盡。
很快，金爐化為一團元氣散入空氣。
“八卦爐法，造化萬物，果然厲害。”
“你再夸我，去迷霧的活也推不掉。準備吧，等午時了，我們就開始行動。”
衡華也不離開，直接就在真人帳篷里打坐。
辰時，二人聽到外面的喧嘩。
走出去一看，逐古人一邊又有三人死亡。
憋死的。
“好像是被人埋在土里，活活憋死的？”西俠檢查后，看向殷彥青等人。
“就在剛才，我們正準備去七政山莊時，他突然捂著喉嚨，喘不過氣，然后就死了。”
除卻三個勘古的下屬外，五雷神君的一個道童也死了。他是被繩索絞死的。
“衡華，你怎么看。”
歐陽子銘再度湊過來。
“反正不是五行殺，數字對不上。”
水為一，火為二，木為三，金為四，土為五。
“哪怕從五行相生克的順序，也說不通。五行祭獻也對不上。”
“我也這么看，我覺得更像是巫蠱法。某人在其他地方對‘偶人’下咒，從而咒殺這邊的我們。”
“但三位宗師都不是傻子。”
衡華看向天陰童子三人。
兩位樓主雖然跟五雷神君不對付，但看到對方道童身死，還是趕忙上前安撫，生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來。
“放心，本神君不蠢。難不成因為奸人挑撥，就把目光轉移到你們身上。跟你們大打出手，好讓他漁翁得利？”
宗師久經風雨，哪兒會輕易犯下這等錯誤？
貪欲？
存在。
疑心？
存在。
但在這種危機關頭，必須壓制自己的貪欲和疑心，情報共享。
這就是五雷神君一次次從生死危機活下來，從一個散修爬到現在的地位，即將觸及劫仙的保命策略。
“天陰，你擅長陰殺咒術，你看出什么了？”
“不是一般的咒術，我沒感覺到咒力。而且接連咒殺這么多人，需要的規模和動靜，怎么可能隱瞞？除非迷霧中，真有另一座村子。”
昨夜，天陰童子仔細考慮伏衡華的推測。
“如果迷霧里面有一座黃幡村，跟我們目前所在形成陰陽對立。通過殺死那邊的人，我們這邊的人會隨之死亡。但這種辦法運行起來十分微妙。因為必須確保雙方人數一致，只要一方多出一個人，平衡失去，就再也無法生效。
“此外，殺人也需要境界媲美。殺一個凡人，想要從這邊咒殺修士，就需要額外進行代價。”
“有一點，”乾坤樓主道，“剛才我的確捕捉到了，迷霧之中出現一絲空間波動。的確是通過迷霧進行謀殺。”
五雷神君：“祭品？儀式？還是為了動搖人心？”
西俠與王丹關注三位宗師討論，見三人依舊鎮定，不僅暗暗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