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斜,左凌泉在荒原土丘上席地而坐,雙膝平放兩把長劍,望著視野盡頭旳巍峨城池,安靜等待。
仇大小姐和秋桃在附近盯梢,本該在后方接應的靈燁,見好久沒動靜,也來到的跟前,和靜煣竊竊私語:
“團子自個進去,不會出問題吧?”
“放心,它機靈著,遇事兒跑得比我們都快。”
“我倒不是擔心遇上麻煩,就是怕團子到了飯點走不動道,忘記正事兒跑去找吃的了。“
“額……”
靜煣覺得團子完全干得出這種事兒,找吃的還好說,要是亂賣萌拐個異族妖女回來,可不就出大事兒了嗎。
好在團子可不是只知道吃的白色低品靈禽,豈會在這種關鍵時刻掉鏈子。
城里畢竟數萬人,團子飛過去挨個掃一眼,也是大工程,一直到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才慢吞吞飛回來。
左凌泉瞧見慢悠悠飛回來的小白鳥,暗暗松了口氣,站起身來招手。
“嘰……”
團子飛得著實有點累,有氣無力嘰了一聲,在十幾步外就落地,慢悠悠小跑過來,張開鳥喙。
上官靈燁彎身把團子捧起來,取出了一整盒小魚干,詢問道:
“城里什么情況?”
仇大小姐和秋桃此時也來到跟前,認真看著團子的反應。
“嘰嘰嘰……”
團子表演三口一條魚后,張開翅膀比劃,意思是:
“鳥鳥在港口瞧見了陸老頭,還有‘大左’,抱著好大一碗面吸溜……”
但這么復雜的意思,在不清楚城內情況的前提下,連湯靜煣都弄不大清楚,更不用說其他人。
靜煣想想只能翻譯:“嗯……它說在城里遇上了兩個熟人。”
“熟人?”
左凌泉皺了皺眉,回想自己認識的所有人,好像沒人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他遲疑了下,只能先問正事兒:
“城里面,有沒有厲害的高手?”
“嘰嘰……”
團子搖頭如撥浪鼓,左右瞄了眼后,用翅膀尖兒指向土丘上的一個螞蟻窩。
這次意簡言駭,在場所有人都懂。
上官靈燁點頭道:“看來和我們想得一樣,霜花城里沒高境后備戰力,那此地最大的威脅,恐怕就只有附近那個大湖里的異族首腦了。”
左凌泉遙望城池外面的群山,詢問道:
“現在是即刻折返上報消息,讓望川城大軍壓境直接殺過來,還是……”
當前偵查任務初步完成,按照姜怡的說法,該即刻折返,把大部隊拉過來一路碾壓平推。
但也正如姜怡所言,左凌泉大老遠跑到這里,啥事沒干就回去,感覺和白跑了一趟似的,有點遲疑。
不過在這種風險很大的事情上,左凌泉還是以穩健為主,所以先問了靈燁和仇大小姐的看法。
仇大小姐回去和三舅黃御河商量過對策,此時直接道:
“我們順順利利走到霜花城,才發生沖突,已經能說明異族守備空虛的事實;只要在這兒打起來,動靜大些,上面感知到,就能看清形勢,直接殺過來了。”
上官靈燁少有地和仇大小姐站在了同一戰線:
“師尊說讓我們膽子大些,想來師尊已經有所準備。我們有四個玉階,桃花尊主還是巔峰醫師,撞上忘機修士,打不過也有機會撤退。既然過來探查敵情,就得把對方的道行境界徹底摸清楚。”
“膽子大些……”
左凌泉略微琢磨,覺得堂堂這話,是覺得他在婆娑洲的所作所為太慫了,需要改正,所以……
觀星臺上,吳尊義認真調試著陣法,雷弘量則站在水幕之前,認真瞧著霜花城內的風土人情:
“滯留這么多修士,不像是打仗的樣子……港口的渡船,你發現什么沒有?”
“什么?”
“船上的貨物不對,咱們這兒煉制的法器、丹藥,不是用這種箱子裝的,數量也對不上……”
雷弘量正認真研究霜花城港口的異樣,卻忽然發現偌大城池之內,響起雷鳴般的嘈雜聲。
無數修士從房舍之間走出來,望向東城方向,還有不少看起來境界不高的修士,直接跑向海岸,或者直接跳入海中。
雷弘量有些莫名其妙,還以為他們亂搞天遁塔,不小心觸動了防空警報,嚇到了城內修士,但仔細一瞧,又發現不對。
只見城池的東面,有一道人影,自城外的荒原上冉冉升起。
人影身著白袍,手持長劍,體型在巍峨城池之前小如米粒,但在半空懸停之后,卻是以天人之姿,俯瞰整個城池。
雷弘量一愣,詢問道:“這是在作甚?”
吳尊義也看不清城外之人面容,但隱隱感覺有些熟悉,尚未琢磨出所以然,就聽到一聲雷霆暴喝,在城池上方炸響,壓下了城內萬千螻蟻的聒噪:
“東洲左凌泉在此,何方宵小敢與我一戰!”
“咳咳——”
吳尊義當場岔氣,悶咳兩聲,迅速檢查陣紋,看模樣是覺得觀星臺運轉出現錯誤,導致畫面崩壞或者串臺了。
雷弘量眼神震驚,也覺得是觀星臺出了問題。
畢竟城池外那么大三個字,寫著‘霜花城’,左凌泉跑到異族帥帳前這么叫陣,這不離譜了嗎?
覺得離譜的,不光是雷弘量和清婉二叔。
婆娑洲,霜花澗。
金色斜陽灑在冰湖之上,體型如山岳的狼駭,胸膛上的血窟窿初步愈合,但氣息依舊羸弱,半瞇著眼趴在冰面上,聽著湖畔兩人的對談。
荀明樟在籬笆院中負手而立,背對斜陽眺望東方,臉上帶著三分疑慮:
“一去四五日,沒傳回來半點消息,玄鄴莫不是投敵了?”
付尨在旁邊盤坐調養,話語帶著不屑:“玄鄴毫無戰意,貪生怕死之輩,做出什么事兒都不稀奇。”
氣若游絲的狼駭,和玄鄴同為妖族,交流較多,此時插了句話:
“東邊沒有妖族容身之地,玄鄴過去了只能當坐騎。我妖族修行,為的便是與人族平起平坐,寧可戰死,也不會當你們人族的家中雞犬。”
付尨對此言并未反駁,異族高層把妖族放在前線,就是因為人族會在正邪之間反復橫跳,而妖族抱團取暖才能生存,絕不會輕易改變陣營。
付尨正想再說兩句,忽然發現站在旁邊的荀明樟,回過頭來,望向了西北方的霜花城。
付尨略顯疑惑,但馬上就感覺到,一股沖霄劍意,從霜花城方向壓來。
劍意鋪天蓋地,卻又鋒銳無比、直指眉心,就好似當空在幾人頭頂懸上了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劍。
“嗷——”
趴在冰面上氣若游絲的狼駭,在感知到劍意的一瞬間,和觸電似的蹦了起來,凌空轉身又落地,在冰面上踩出幾個大窟窿,望著西北方直接炸了毛。
付尨眼神難以置信,正想說“這劍意好熟悉”,就聽到數十里開外,傳來一聲響徹山野的呵斥:
“東洲左凌泉在此……”
“嘶——”
付尨倒抽一口涼氣,迅速起身:
“這小子怎么……不對,東邊打上門了,付某有傷在身,先走一步,還請荀仙尊勿怪。”
說著就想走。
狼駭滿眼兇戾往后退去,連胸前傷口再次崩開都沒注意,只是目光掃視山野,提防可能從任何地方出現的突然襲擊。
兩名山巔強者能有如此反應,倒也不是畏懼于左凌泉的名字。
從距離來看,左凌泉已經到了霜花城外,幾乎等同于站在臥室門口了,敢這么目中無人地叫陣,總不可能是一個人來的吧?
要是正道的二十多位玉階仙尊,還有黃御河等人已經摸到了跟前,城里幾萬中低境修士根本擋不住,他們仨可就算被甕中捉鱉了。
荀明樟道行高能跑,他們兩個老弱病殘肯定得死,現在不走等著早點投胎不成?
所以伏尨和狼駭的第一反應,就是走為上策。
而荀明樟的反應,要比兩人冷靜的多。
雖然不清楚正道過來了多少人,但強橫修為,足以讓他面對任何情況,都有從容不迫的底氣。
荀明樟并未阻攔付尨退走,而是道:
“迅速召回在外駐防的玉階修士,同時聯系西北兩洲;我先擋上一擋,如果不敵,讓所有人繞開霜花城撤離,在海上集結,等待馳援。”
“遵命。”
付尨此時只要不上戰場,干啥都行,連忙拱手領命,和狼駭一起遁入山野……
落日緩緩墜入海面,天幕被夕陽照耀成暗紅之色。
左凌泉迎著海風,懸停于霜花城上空,直視城內雜亂無章的人海,眼神鋒芒畢露。
既然決定把異族藏于帷幕后的老妖怪炸出來,自己這邊就不能心虛,哪怕玉階的道行,也得擺出仙君的氣勢,只有這樣,那些玉階初境的小頭目才不敢現身,才能逼出山野間的那尊異族巨擘。
左凌泉道行方面不敢說,但氣勢方面絕對沒問題,當空持劍往天上一站,不說城里的異族修士,連下方伺機而動的仇大小姐,都覺得他太入戲了,真想單槍匹馬屠了霜花城。
而霜花城內部的情況,和左凌泉預想的毫無差別——或如臨大敵或亡命奔逃,沒有一名修士敢御風而起,和他當面對峙。
不過,對方沒人敢上來,左凌泉也不可能真一劍屠城。
所以等了稍許不見動靜后,左凌泉又冷聲開口道:
“閣下既然來了,為何躲躲藏藏在暗處窺探?是怕本尊在閣下的地盤,給閣下設伏不成?”
下方的仇大小姐,聞聲目光一凝,仔細感知周邊:
“有高人藏在暗處?”
謝秋桃做了個噓的手勢,小聲道;
“這不廢話,動靜這么大,對方老祖只要沒瞎,肯定就在附近旁觀,激將法罷了。”
“哦……”
左凌泉話語落后,反饋來得很快。
呼——
只有一人懸停的天幕之下,忽然刮起燥熱狂風,吹動了荒原山嶺間的草木。
左凌泉感覺到周邊天地的溫度驟然拔高,抬眼望去,卻見本來萬里無云的長空,涌現出滾滾流云,被夕陽照耀成了火紅之色。
流云蔓延很快,不過轉瞬之間,便遮蔽了整個天幕,似乎一直往前蔓延到天的盡頭。
與此同時,一股浩瀚威壓,從云層之上傳來,原本充斥于天地間的鋒銳劍意,不過一瞬間,被壓回到了左凌泉周身方寸之地。
此等浩瀚天威,左凌泉不是沒見過,以前荒山尊主現身,也是這場面,但荒山尊主靠坐下黑龍行云布雨,威壓遠沒有這么大。
在左凌泉印象里,只有帝詔尊主和上官老祖,能展現出這樣駭人的壓迫力,云海之上的存在,必然步入了忘機。
玉階是通往山巔的玉質臺階,忘機就是正兒八經的登堂入室,一步之差,天壤之別,。
云海沒出現之前,左凌泉尚且能憑借氣勢,一人壓一城。
但火紅云海出現的瞬間,左凌泉氣勢就被壓下,成為大地之上仰望蒼穹的蕓蕓眾生之一。
正常修士在這種壓迫力之下,連站穩都困難,更不用說御風凌空。
不過左凌泉都被上官老祖恐嚇習慣了,對于這種‘小打小鬧’沒任何反應,依舊昂首而立,直視云海正中。
霜花城在仙魔降世的壓迫力下,逐漸陷入死寂,天地間只剩下風聲。
很快,浩瀚云海的中心位置,就出現了一個漩渦。
一名身著紫金法袍的老者,從漩渦中心緩緩降下,掌心虛托一團赤紅色的火球,身上沒有半點邪魔氣息,反而帶著半點不弱于正道仙尊的威嚴與肅穆。
仇大小姐見狀,瞳孔微微一縮,輕聲道:
“是赤烏老魔荀明樟,商寅麾下魔將之一,戰力恐怕在我家老祖宗之上,當心。”
謝秋桃耳聞過荀明樟的名號,第一次瞧見正兒八經的魔道梟雄,眼中自然流露出謹慎。
湯靜煣要淡定些,倒是蹲在懷里歇息的團子,則雙眼放光,用翅膀指著荀明樟手中的赤色火球:
“嘰嘰嘰……”
位列天幕正中的荀明樟,能聽見地上之人的閑言碎語,沒去看左凌泉,而是先把目光望向了仇大小姐:
“仇小友,‘赤烏老魔’是你家長輩胡謅的名號,出于禮節,你應該叫本尊荀仙長,或者赤烏星君。”
仇大小姐回應很干脆:“爾等與妖魔為伍,也配冠以星君名號?”
荀明樟并不在意這語氣,平淡道:
“成者仙、敗者魔,本尊乃至各仙君的是非對錯,九洲安定之后,自有后人評說,你們幾個小娃娃沒資格指責;現在不禮貌,待會可別怪本尊以老欺少、不講道義。”
左凌泉手持玄冥劍,朗聲回應:
“正邪之爭古已有之,在這里論彼此是非,說七天七夜也不會有結果。既然彼此道不同,何必多費口舌?”
荀明樟此時才把目光,移動到左凌泉身上,眼神如長輩看待晚輩:
“左小友年紀尚輕,年少輕狂正常,但修行中人,也得有自知之明。這不是你說話的地方,讓你背后之人出來吧。”
左凌泉輕抬下巴:“我背后就這些人,閣下不必疑神疑鬼。”
荀明樟眼底明顯露出不悅,沉聲道:
“你敢單槍匹馬站在這里和本尊說話,背后若是沒高人坐鎮,本尊把名字倒過來寫。”
左凌泉皺眉道:“話別說太滿,我敢一個人殺進雪狼山,為何不敢單人一劍站在這兒和你說話?”
荀明樟根本不信左凌泉敢帶著幾個愣頭青殺到霜花城來,他知道桃花尊主藏在地底下,但以桃花尊主的境界,沒法給他帶來威脅。
見左凌泉嘴硬,荀明樟直接抬頭,望向東方的荒原:
“黃御河,既然到了,何必讓晚輩拋頭露面,直接出來吧。”
左凌泉有些無語,微微攤開左手:
“我背后的高人不出來,閣下莫不是就不敢動手?”
荀明樟不是不敢動手,是不想動手。
他目前手下的可用之人,就城里的數萬雜魚,和幾個玉階初境的跟班兒。
正道頂層戰力一窩蜂殺過來,荀明樟肯定擋不住,但霜花城也不能就這么扔了。
所以荀明樟現在只想看看正道過來了多少頂層戰力,打得過就拖延,等待八方馳援;打不過就走,保全自身戰力。和左凌泉動手,對當前局勢來說沒任何意義。
但左凌泉背后的高人就是不出來,荀明樟總不能一直站在這里打嘴炮,所以左凌泉出言不遜后,他眼神微冷:
“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
話音落,荀明樟左手隨意輕抬,手中赤紅火球,在半空之中綻放出烈日般的耀光。
轟——
一道赤色火環,在云層之下擴散開來,轉瞬化為滔天火浪,席卷向四面八方。
荀明樟已經步入太陰境初期,道行高到在場諸人根本沒法抗衡。
這道輕描淡寫拋出的火環,如果在地面釋放,足以把整個霜花城化為火海,左凌泉一個劍修,根本沒法硬抗,唯一的應對之法,就是落回地面躲避。
荀明樟此舉,也是隨便露一手,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左凌泉壓回地面,讓他明白彼此的差距,然后等背后的高人出場。
所以荀明樟眼神都沒放在左凌泉身上,只是以神識在城外的荒野上巡查。
左凌泉被滔天火海正面壓來,心中也驚嘆于荀明樟出手的陣勢;地下潛伏的崔瑩瑩,和在遠方隱匿聲息等待接應的靈燁等人,也都緊繃心弦,以免出岔子。
左凌泉在避無可避的情況下,只能降低身形落向地面,但心念剛動,又發現了些許不對勁兒。
霜花城內的數萬修士,也抬頭看著天上的浩瀚天威。
荀明樟一出手,不少異族修士目露驚嘆和崇敬,但很快表情又是一僵。
只見從云海正中擴散的赤色火環,往外掃蕩不過百丈距離,就失去了沖擊力,開始往下方墜落,砸向巍峨城池。
“嘶——!”
“快跑……”
不過一瞬之間,寂寂無聲的霜花城就炸了鍋,數萬修士抱頭鼠竄,各種法寶符箓的流光,在城內涌現。
此舉不光霜花城的修士驚了,左凌泉都愣了下——他還以為荀明樟預判到了他的躲避路線,準備連著地面一起燒。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真的躲無可躲,必須接這一下了。
但為了燒他一下,不惜天火焚城,連自家數萬修士一起燒,這也太狠辣了些。
傷敵一百自損八千,不愧是魔道梟雄……
左凌泉眼中顯出驚疑,甚至有點猶豫要不要落在城里,讓幾萬低境修士成為火下亡魂,畢竟他聽團子說里面有熟人。
但左凌泉的遲疑,也只存在了一瞬。
荀明樟本來在搜索正道巨擘的位置,感覺不對,收回心神一看,發現火環砸向霜花城,臉色微變,反應和不小心打翻開水似的,迅速揮袖,把火環掃為虛無,眼神驚疑不定。
于是天上的場面,就變成了荀明樟搔首弄姿一頓操作,啥也沒發生。
而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也化為了鴉雀無聲的尷尬。
左凌泉在原地動都沒動,待滔天烈火煙消云散,確定沒啥異常后,微微攤開了左手:
盡量不斷章了or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