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聲時急時緩。
姜怡如同嬰兒般蜷縮在薄被里,半睡半醒間,手兒在身旁摸索,尋找著身邊的男人。
摸了片刻,身邊沒有男人……
男人呢……
姜怡猛地驚醒,抬起頭來。
屋子里風平浪靜,隨身物件放在桌上,左凌泉卻不見了蹤影。
她連忙坐起身,看向打開的窗戶——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也分不清是早晨還是黃昏;小鳥團子有些無聊,邁著八字步在窗臺上走來走去,瞧見她醒來,連忙撲騰著小翅膀飛了過來。
“呼……”
姜怡松了口氣,接住團子詢問道:
“左凌泉去哪兒了?”
“嘰。”
團子張開鳥喙,先要了一粒鳥食,然后才抬起小翅膀,指向窗外。
姜怡起身下地,走到窗口瞄了眼,卻見左凌泉坐在下面的茶攤上,旁邊放著一堆酒壺,手里拿著酒碗,還單腳架在長凳上,興致頗高地說著:
“……當時周邊郡縣的夫人小姐,聽說我和人在城門樓上單挑,連夜就跑到了城墻下面打地鋪等著;我白袍仗劍落在城門樓上,折扇一撒開,宋老猜怎么著?”
“那幫娘們瞎叫喚?”
“這就小瞧我了,當場暈倒倆,剩下的看呆了。”
“是嗎?最后單挑誰贏了。”
“沒打起來,對面那個還沒動手,就被下面的夫人小姐用雞蛋青菜砸跑了,說起來勝之不武。”
“呵呵,有老夫當年的風范,來,走一個……”
姜怡目瞪口呆,完全沒料到左凌泉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拉著個不認識的糟老頭子喝這么多。
這說的都是啥?
姜怡本想叫一聲,不過又想起剛起床,她先是轉身取水洗漱,又在妝臺前整理好妝容,才轉身來到窗口,咳嗽了兩聲:
“咳咳。”
左凌泉讓團子盯著姜怡,已經知道姜怡醒了,此時放下酒碗站起身來:
“走吧,咱們跟著宋老去碧潭山莊逛逛。”
姜怡睡了一大覺,什么都不了解,有點疑惑。不過她也沒多說,把隨身東西收拾好后,去大堂退了房,跟著左凌泉一起走向青泉鎮外。
路上,左凌泉悄悄和姜怡解釋了一番,姜怡才明白原委,在左凌泉和宋馳閑談的時候,暗暗觀察著周邊的情況。
碧潭山莊修建在青泉山半山腰,規模頗大,靠山望水、綠林環繞,風景在整個澤州都稱得上一絕。
此次山莊宴客,是老莊主過八十大壽,澤州有名望的江湖名宿都到了場,通往山莊的柳林大道上,隨處可見攜刀佩劍的江湖人。
宋馳是澤州江湖上任龍頭,輩分威望都不低,沿途和各種江湖朋友客套,左凌泉只是跟在后面,也沒有結交攀談的意思。
兩人隨著宋馳來到山莊大門外,莊主唐鴻聽聞消息,很給面子,親自來到門口迎接:
“宋老登門,有失遠迎,實在慚愧……”
宋馳被打趴下十次,但江湖宗師的氣度還在,也是很熱絡地上前客套。
左凌泉走在人群之間,抬眼打量了下——唐鴻穿著一身尋常的錦袍,長著鷹鉤鼻、雙目炯炯有神,身材十分勻稱,一看就是有些水準的練家子;修行中人只要不顯山露水,很難從外表看出底細,他倒是沒看出有沒有修行的底子。
左凌泉跟著進入山莊,在廊臺亭榭之間穿行,隱隱感覺到,山莊之內五行之水,比其他地方濃郁。
姜怡則把目光放在游廊外的荷塘之內——荷塘范圍挺大,池水碧綠清澈,明顯是活水;山莊在半山腰,水源不可能來自珊嶺河,山莊內必然藏著泉口。
兩人查看片刻后,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懷疑——這山莊很有可能就是大黃嶺骸骨的源頭。
但懷疑歸懷疑,兩人也沒辦法直接開口問。
左凌泉想要證實自己的猜測,還是得先想辦法探清唐鴻的底細……
上山時已經是黃昏時分,等宋馳來到山莊正中的碧蓮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外面下著小雨,偌大廳堂之內燈火通明,有郡城里請來的歌姬,在大堂里跳著歌舞。
數十張太師椅和茶案擺放左右,澤州有名望的江湖名宿就坐其中。
頭發花白的老莊主唐鐵瑾,在上首就坐;宋馳在江湖上的地位僅次于唐鐵瑾,坐在第二把交椅之上,和唐鴻面對面。
左凌泉無名無姓,這種場合沒資格落座,只是和姜怡一起,站在宋馳的徒弟跟前,打量大廳中的場景。
能坐在這里的,都互相認識,坐在宋馳下面一個光頭漢子,看起來也有些地位,說了兩句就開始煽風點火:
“唐老莊主不惑之齡時,遇上剛出山的宋老,被撼神拳整整壓了三十年;誰能想到八十大壽的時候,宋老反過來給唐老莊主賀壽,各位覺得這說明了啥?”
在場都是江湖人,性格都爽朗,互相嘲諷調侃是常事兒,其中有人笑問道:
“風水輪流轉?”
光頭漢子擺了擺手:“這叫手上功夫好,不如床上功夫好;埋頭苦練一輩子,都不如生個好兒子頂用。”
“哈哈哈……”
此言一出,滿堂皆是笑聲,連宋馳都挺贊同這話。
坐在上首的唐鐵瑾,笑罵道:
“能生好兒子也是本事,誰讓宋馳光手上功夫好,床上功夫不行;老夫被宋馳壓了三十年,就不許我老來揚眉吐氣個十年?”
“唐老莊主,靠兒子出頭算啥本事?晚輩倒是有個法子,您既然床上功夫好,何不換個擂臺,與宋老在床上較量一二……”
“哈哈哈……”
姜怡聽著這些粗俗言語,眉梢微蹙,不過也沒說什么,只是暗暗觀察唐鴻的深淺。
左凌泉看了片刻,摸不清唐鴻的虛實,想了想,走到了宋馳背后,輕聲耳語:
“宋老……”
宋馳本來也在笑罵口無遮攔的光頭漢子,聞聲一愣,回頭看了眼,確定左凌泉沒開玩笑后,微微點頭,轉眼看向眾人,朗聲笑道:
“都是半只腳入土的老骨頭,再寶刀未老,較量起來也沒龍精虎猛的年輕人好看;唐老莊主靠兒子壓了宋某十年,我服氣,不過我沒生出爭氣的兒子,可不代表我沒有出息的后輩。”
此言一出,歡歡樂樂的大廳安靜下來。幾十號江湖名宿,目光都移動到了宋馳身上。
在場的都是摸爬滾打一輩子的江湖人,調侃和笑里藏刀分得很清楚。
宋馳這話,明顯是不服氣,要找場子。
唐鐵瑾笑容收斂了些,轉眼打量了宋馳的兩個徒弟一眼:
“十年前,唐鴻在宋老弟金盆洗手的宴會上,把碧潭山莊的面子拿了回來;宋老弟今天,莫非是想讓徒弟,在老夫八十大壽的時候,再把面子討回去?”
唐鴻端著茶杯,笑容平和:“宋老的拳頭,在場無人不服氣,我能勝,占了‘拳怕少壯’的便宜。宋老的兩個徒弟,是比我年輕,不過要來找場子,恐怕還得再練三十年。”
這話并非狂妄,甚至有點謙虛了。
在座皆是明眼人,宋馳兩個徒弟只能算中庸,就算練一輩子,都不可能達到宋馳的高度,更不用說挑戰唐鴻了。
宋馳靠在太師椅上,氣場很足,抬手往后指了指:
“這是老夫的遠房外甥,往年都在京城闖蕩,這次出門游歷到了澤州,聽聞老夫被壓著打了十年,心里覺得窩火,就想給我這遠房老舅出個頭。所以這次帶來,拜會一下唐莊主。”
左凌泉站在太師椅后面,抬手抱拳,眼神稍顯桀驁:
“晚輩左冷饞,見過兩位莊主。”
姜怡知道左凌泉想試探唐鴻的底細,對此并不意外,負手而立,老實當捧劍侍女。
唐鐵瑾和唐鴻父子,都是面露意外,打量左凌泉一眼——除開長得俊,也看不出太多東西。
不過,宋馳在江湖上積攢了一輩子的名聲,再老糊涂,也不能拉個繡花枕頭出來獻丑,有宋馳舉薦,滿堂賓客神色還是認真了幾分,交頭接耳,打聽起這個年輕人的來歷。
唐鴻打量左凌泉幾眼后,笑道:
“宋老這外甥,氣勢很盛。”
“不氣盛怎么叫年輕人,唐莊主十年前在找上老夫的時候,氣勢可比他還盛。”
唐鐵瑾摩挲著茶杯,想了想開口道:
“江湖本就是后浪推前浪,你這外甥,要是真能在今天打趴下唐鴻,老夫以后繼續稱你一聲‘宋大俠’又何妨。唐鴻,去會會左少俠,今天大好日子,可別傷了人家。”
大堂眾人沒想到今天過來赴宴,還能撞上這種幼虎戰老龍的戲碼,氣氛頓時熱切起來。
唐鴻也不多說,站起身示意大堂外面:
“左少俠,請吧。”
宋馳知曉唐鴻的厲害,哪怕‘了解’左凌泉底細,依舊轉過頭來,叮囑道:
“年輕氣盛是好事,但拳腳無眼,也不可逞強,輸贏都要大方。”
左凌泉頷首示意后,大步走出了碧蓮堂。
碧蓮堂背山面水,大門外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白石場地,本就是江湖人切磋之處。
雨幕淅淅瀝瀝,周邊的過道走廊里,很快亮起了無數火把和燈籠,把場地照亮,山莊的唐家子弟,也搬來了兩排兵器架放在周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
大堂里的江湖名宿,都站在了堂外的屋檐下翹首以盼。
唐鴻把身上的錦袍褪下,丟給旁邊的管家,只穿著一襲白色勁裝,冒雨走下臺階,來到場地的中央。
左凌泉取下身上亂七八糟的雜物,交到姜怡手里,只穿著一身黑色武服,赤手空拳來到了唐鴻的對面。
唐鴻年近五十,但身形挺拔氣宇軒昂,從外表看起來很‘正派’,見左凌泉赤手空拳,稍顯意外:
“左少俠帶著劍不用,是想先從拳腳開始比?”
左凌泉按照江湖規矩,距離唐鴻十步站定,抬手抱拳:
“帶著劍,只是因為劍比較瀟灑罷了,我所學駁雜,什么都會。”
江湖上用劍的多,確實是因為用劍比較帥氣,實際上劍在武行的地位,遠不如刀槍這兩樣大殺器。
左凌泉說為了瀟灑才帶著劍,確實算坦蕩,但說什么都會,就有點太狂了。
在場江湖人多是半信半疑,連,不過礙于宋馳的江湖地位,所有人都沒有露出譏諷。
唐鴻對此也只是點頭,拉開雙腳,雙拳一前一后,擺出了拳架:
“唐某所學也比較駁雜,只希望左少俠的拳頭,能像嘴一樣硬氣。”
“哈哈哈……”
飛檐下傳來一陣笑聲。
左凌泉并未言語,略一打量,便瞧出了唐鴻的大概路數。
人就兩手兩腳,變化再多也跳不出身體框架的限制,不管在前世還是這個世道,能演化出來的武學路數,都大同小異。
唐鴻擺的拳架,類似于前世‘八極拳’的拳架。發力于腳跟、行于腰際、貫手指尖,寸截寸拿、硬開硬打,爆發力極大。
左凌泉見此也擺開了架勢——身形微弓,抬起左手,五指張開,右手懸于肘下,蓄勢待發。
常言內行看門道,諸多江湖名宿瞧見這架子,眼神都認真起來。
宋馳負手而立,微微點頭:“南荒那邊流行的拳法,取龍、虎、熊、蛇、鶴之意,神形合一、變化無窮;看這拳架,火候到家了。”
姜怡完全聽不懂,只能微微點頭,做出‘高手所見略同’的模樣。
雙方擺開架勢,并沒有太多言語。
唐鴻站在雨幕之間,翻轉右手,勾了勾。
嘭——
便是在這一瞬之間,左凌泉身形如同虎撲,化為一道黑色殘影,眨眼來到唐鴻近前,一拳撞破雨幕,直擊唐鴻面門。
唐鴻眼中閃出錯愕,顯然沒料到左凌泉能這么快;不過他反應絲毫不慢,右手挨著左凌泉出手的右臂,往側面一帶,順勢就是一記鐵山靠,想撞入左凌泉懷中。
但正如宋馳所說,唐鴻強在速度快、拳頭重,武學造詣真算不得高。面對宋馳這樣的凡夫俗子,唐鴻可以用速度彌補武學造詣上的缺陷,但對上有修為傍身的左凌泉,這個法子顯然不管用了。
唐鴻只是化招反擊的一瞬間,左凌泉就看穿了他的套路;反手扣住唐鴻左臂,以四兩撥千斤之勢,順勢往側面一帶,膝蓋同時以雷霆之勢上踢,砸向了唐鴻的腰間。
只聽‘砰——’的一聲悶響。
剛剛擦身的兩人一觸即分。
唐鴻貼山靠撞到一半,就變成了弓腰的蝦米,雙腳離地騰空而起,被一膝蓋撞得往后倒飛出去。
雙方速度太快,凡夫俗子不可能看清,連宋馳都看不清其中門道。
頭發花白的唐鐵瑾,卻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中露出幾分錯愕,目光鎖定在左凌泉身上,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蛛絲馬跡。
“這……”
其他人后知后覺,在唐鴻被踢飛出去,才看清發生了什么。
但場下兩人動作太快,他們根本就來不及思考。
唐鴻腹部正中一記膝撞,落地的一瞬間又反沖了回來,快若奔雷。
左凌泉一招得手,察覺到唐鴻速度快得非人,但并沒有感覺到真氣流轉的痕跡,因此還得繼續。
他不等唐鴻近身,雙腳猛踏地面,后發先至沖到唐鴻近前。
眼見唐鴻一拳襲來,左凌泉以唐鴻方才的手法,抬手化開拳頭,同時一記貼山靠,撞進了唐鴻的懷里。
嘭——
貼山靠在俗世江湖威力巨大,中者非傷即殘。
唐鴻毫不意外再次被撞飛了出去,發出了一聲悶哼。
兩次出拳都被破招,唐鴻知道拼拳腳不是左凌泉的對手,落到場邊的武器架旁,抬手掃出兩根齊眉棍,自己提著一根再度上前。
這套動作行云流水,看不出半點吃虧的地方。
但在場行家眾多,瞧見唐鴻兩次被擊飛,又換了兵器,便曉得唐鴻拼拳腳輸了,飛檐下頓時響起一片驚呼。
左凌泉接住齊眉棍,奔行間抬手輕抖,齊眉棍就發出‘啪——’的一聲爆響,用的是槍法。
左凌泉的槍法比不上苦練多年的劍法,但‘中平劍’是從‘中平槍’演變而來,他的槍法水準也就比登峰造極的劍法差一點兒。
而唐鴻則不然,碧潭山莊以拳法出名,唐鴻連拳腳功夫都沒練好,其他兵器自不用說,也就占了身體底子強橫的便宜。
雙方剎那短兵相接。
唐鴻手中齊眉棍輕抖,抬手便是一記猛劈。
左凌泉對于這種除了快啥貨都沒有的對手,實在懶得纏斗,旋身就是一式橫掃八荒,擊打唐鴻下盤。
唐鴻對此自是雙腳離地,往后躍起。
但左凌泉齊眉棍掃到唐鴻身下的瞬間,就右腳踢中棍身,把齊眉棍踢向唐鴻褲襠。
唐鴻以齊眉棍下壓,試圖格擋,但這全在左凌泉的算計之中,他順勢一記迅雷不及掩耳的‘中平槍’,就刺向了唐鴻腰腹。
颯——
齊眉棍速度驟然暴漲,在雨幕中帶起一聲爆響。
唐鴻從頭到尾被套路帶著走,根本招架不及,哪怕是強行側身,也難免被刺中側腰。
齊眉棍眨眼就刺破了唐鴻的衣袍,擦著皮肉而過,發出‘嘭——’的輕微悶響。
這種悶響,顯然不是木棍擦過血肉該發出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一棍子捅在了樹干之上,力道太大,棍子被彈開的聲響。
左凌泉對這種聲音很熟悉——靈谷四重修士金身無垢,尋常刀劍都難以劃破,用沒有銳角的木棍捅上去,就是這種聲音和手感。
無垢金身根本沒法作假,面前這個唐鴻,至少在靈谷四重往上!
在確定唐鴻是修行中人后,左凌泉并未露出異樣,一棍刺空順勢橫掃,試圖擊打唐鴻側腰。
唐鴻被左凌泉壓得都亂了章法,眼見左凌泉一棍得手又乘勝追擊,露出了些許破綻,抓住機會就是一棍刺向左凌泉胸口。
左凌泉故作驚慌,急急止步后撤,讓棍子恰到好處的停在了胸口,雙方也戛然而止。
“嚯……”
兩人動作太快,交手不過兩三招,飛檐下圍觀的江湖名宿,基本上都沒怎么看清,見兩人打完了,又發出一陣驚嘆。
唐鐵瑾瞧見此景,暗暗松了口氣,不過眼睛里也露出了幾分狐疑。
唐鴻筆直站立,腰間衣服破了一塊,以左手袖袍擋住了缺口。右手持著齊眉棍,點在左凌泉胸口,還有點心有余悸,開口道:
“少俠好功夫。”
左凌泉干脆地丟掉了木棍,做出敬佩模樣:
“唐莊主好身手,在下心服口服。”
唐鴻收起了齊眉棍,爽朗一笑道:
“少俠日后必成大器,恐怕再過個兩三年,唐某這澤州龍頭的地位,就得易主了。”
諸多江湖人,看出唐鴻在拳腳功夫上輸了半籌,此時也驚嘆道:
“是啊,還好少俠是京城人士,不然我小小澤州,從今以后就得變天了。”
宋馳是江湖宗師,凡夫俗子身體的限制,讓他沒看清雙方交手的細節。不過他覺得左凌泉能在拳腳上壓住唐鴻,就不可能在棍棒上輸給武學造詣不怎么地的唐鴻。
宋馳暗暗琢磨了下,明白左凌泉在刻意藏拙,倒也沒多說,只是順勢道:
“看來還是差一點,那今天就到此為止吧,等過兩年,我再帶著外甥向唐莊主討教。”
唐鴻笑著回應了幾句,便和左凌泉一起返回了大廳,因為冒雨切磋衣服都濕了,得下去換衣裳,左凌泉也被家丁帶著前往了客房。
姜怡在旁邊看了個寂寞,也跟著左凌泉,來到了山莊的客房之內,待房門關上后,湊到進去小聲詢問:
“你打輸了?”
左凌泉先做了個噓的手勢,在房間周圍檢查片刻,確定沒有人偷聽后,才壓低聲音道:
“唐鴻絕對是靈谷四重往上的修士,刻意隱藏了修行痕跡。至于是不是和大黃嶺的骸骨有關,尚不清楚。”
姜怡站在背后,幫忙脫下左凌泉的衣袍,蹙眉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距離如此之近,不可能兩件事兒毫無牽扯。現在怎么辦?”
左凌泉脫下褲子:“先確定消息,然后找緝妖司求援,讓他們派人來處理。”
“嗯……誒?”
姜怡正認真分析,忽然就瞧見左凌泉光溜溜的站在了面前,她驚得連忙轉過身,有些羞惱的道:
“你做什么?”
左凌泉絲毫不臉紅,轉過身來,從姜怡手上取來衣袍,含笑道:
“換衣服啊,你自己跟著跑進來的。”
“你不會去屏風后面換?”
“又不是沒看過。”
“誰看過?我從來沒看過。”
“那就好好看看,要不要摸一下?”
“你……呸……色胚。”
“呵呵……”
席間插曲過后,碧蓮堂里的話題,就全轉到了方才的切磋之上,眾人極盡溢美之詞,贊嘆左凌泉和唐鴻的身手。
熱熱鬧鬧的場景,直至持續到晚宴結束,賓客才相繼散去。
各方賓客過來路途遙遠,不可能吃完飯就走,都在山莊家丁的帶領下去客房休息。
宋馳輩分高,左凌泉又出了大風頭,被唐家單獨安排在山莊后側的一間雅園內。
雅園依山傍水,環境極好,不會被旁人打擾,但其目的,顯然不光是款待貴客那般簡單。
莊主唐鴻把賓客送下去休息后,獨自來到山莊后方的祖宗祠堂內。
祠堂被柳林環繞,隱隱可以聽見水流聲,但在雨幕之下聽得不是很清晰,好似是從地下傳來。
已經八十歲的唐鐵瑾,獨自在祠堂內的蒲團上盤坐,席間豪飲的醉意早已散去,眼神清明,看著祖宗牌位,回想過往。
碧潭山莊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世家,算不上豪門大派,扎根在澤州祁安郡,祖上也沒出過什么修士。
唐鐵瑾的前半生,只是個江湖人,‘南方九宗’之內的仙家事,他也聽說過,但山上人的事情和他們這種凡夫俗子無關,未曾在意。
唐鐵瑾在澤州摸爬滾打半輩子,總算有了點名聲,本以為自己也會和祖輩一樣,等到了年紀退隱江湖,這輩子就算完了。
但沒想到的是,在他四十歲那年,山下來了個年輕人,只用三拳兩腳,就打爛了他積累半輩子的威名。
唐鐵瑾肯定不服氣,但宋馳年紀不大,拳頭卻很老,他從看到那天起,就知道此生難以企及。
于是乎,唐鐵瑾動了歪心思——想去外面尋訪世外高人,指點一二,讓他把丟點的臉面找回來。
這個想法很滑稽可笑,年齡超過六歲,尋常小宗門都不會讓進門,大宗門更是找不到地方,更不用說求高人指點了。
但唐鐵瑾偏偏就找到了門路。
他當時跑去京城四處打聽,本想去找‘鐵鏃府’,結果誤打誤撞跑進了落魂淵,迷路之下兜兜轉轉的,不慎跌入地洞,發現了一個水潭。
水潭深不見底,里面有一尾孤零零的黑鯉魚。
他覺得驚奇,本想撈起來看看,不曾想那鯉魚一口就咬掉了手上的一塊血肉,渾淪吞了下去;他氣得拿刀去砍,結果刀還沒落下去,水面就結了冰,擋住了刀,沒傷到鯉魚分毫。
唐鐵瑾不傻,知道鯉魚是好東西,就跑去弄了幾只野物,用血肉引誘,然后說好話誘拐。
鯉魚當時還聽不懂人話,但明白他的意思。
喂了好些時日后,鯉魚漸漸不咬人了,最后還吐了顆珠子。
唐鐵瑾把珠子吃了下去,昏迷了不知多久,等醒來的時候,四肢百骸感覺比二十歲的時候都健碩,往年的舊傷暗傷也沒了,甚至會‘真氣外顯’這些仙人神通。
唐鐵瑾如獲至寶,當場發誓以后把鯉魚當祖宗供著,然后把鯉魚撈起來,帶回了澤州。
唐鐵瑾本來是一地名望,不算窮兇極惡之人,但用雞鴨魚肉伺候鯉魚,鯉魚都不滿意,只喜歡第一口吃到的人肉。
唐鐵瑾起初,還咬牙割自己的肉喂了幾天,但割肉要用多大的毅力可想而知,最終還是放棄了。
在力量和長生的誘惑下,唐鐵瑾第一次動了歹心,去深山老林里,綁了個挖藥的藥農。
也是從那一天起,唐鐵瑾做事再無顧忌,墜入了魔道。
這一喂就是四十年,唐鐵瑾早已忘記殺了多少人,心思都放在長生上,想盡方法討好鯉魚,求那能淬經鍛體的寶珠。
但鯉魚很多年才會吐一顆珠子,體型長得越來越大,食量也慢慢變大了,吃人上了癮,雞鴨牛羊喂太久就會發狂,折騰出動靜。
唐鐵瑾不得不和兒子做出身在山莊的假象,然后輪換出門,去其他州郡抓深山村落的百姓當食料,爭取每個月都喂上一個。
唐鐵瑾知道山上人有多厲害,只要他所作所為被發現,必然是萬劫不復的下場;這些事絕不能被外人知曉,特別是修行中人,哪怕有一絲暴露的可能,也得提前磨滅,他根本賭不起……
踏踏踏——
腳步聲喚醒了深思的唐鐵瑾。
唐鴻走進祠堂,看向腳下的地板,開口道:
“爹,今天宋馳帶來的那個年輕人,看起來不簡單。”
“凡夫俗子,不可能快到那種地步,估計也是修行中人。能和你打成平手,道行不低,年紀卻很輕,恐怕背后還有大靠山。”
唐鴻也是這么想的,在旁邊的蒲團上坐下,詢問道:
“怎么應對?”
唐鐵瑾遲疑了下,看了眼祖宗的牌位:
“他故意隱藏修為和你切磋,恐怕已經開始懷疑我等,如果不滅口,遲早會被發現。”
“若是殺了,他背后的靠山找過來……”
“紙包不住火,不殺放他走,他遲早也會帶人再來。滅口后,我們立刻帶著魚祖宗離開,只要能逃出九宗轄境,以后就不用擔驚受怕了。”
“山莊怎么辦?”
“修行一道本就是如此,凡世親眷,以你我的道行,早該放下了。”
唐鴻微微點頭,不再多說,起身和唐鐵瑾一起,走進了祠堂外的昏暗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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