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郎君高見,真是令吾等大開眼界,顛倒黑白至此,當真無恥之尤!哼!
“不敢!君子和而不同,各抒起見而已!”
秦檜雙袖一抬,作揖行禮,迎著別樣的眼神,坦然坐回位置上。
在替公孫昭說話,反駁任申先所作所為之前,他就知道,自己一旦這么做了,在士林中的名聲,肯定一下子就臭了。
畢竟拋開任申先詛軍事的行為不談,讓公孫昭任刑部尚書也就算了,還讓他執掌御史臺,難道這不是燕廷絲毫不顧及士大夫的感受,在任伯雨家人的傷口上撒鹽么?
所以雖然任申先一語石破天驚,聽說晁家老爺子當天就病倒,在場的士子更是有的連夜出逃,離開燕京,躲個幾年改頭換面再來科舉的,但依舊有大量的簇擁,尤其是不在場的士人,紛紛表示贊同。
無論是對父親的孝道,還是文人的傲骨,都該如此!
對于高求、丁潤、公孫昭這三位重臣積壓的不滿,也終于爆發了出來。
當然,對于士人一向優待的君上是無錯的,錯的都是身邊的女干佞,比如蔡京。
“‘陛下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國大仇而不報,含垢忍恥,天下后世謂陛下何如主?,昔日蔡公奏疏,字字泣血,言猶在耳啊!”
“士林大為稱頌,如此痛陳利弊,振聾發聵之言,正是鎮守大名府,抵御北虜,剛正不阿的忠臣,未想到啊未想到,蔡相變矣!”
“為固相位,竟舉一小吏為御史大夫,天下人所不齒也!”
聽著堂內的針砭時弊,激昂江山,秦檜默默品茶,目光閃爍,考慮著自己的出路。
這一過就是兩個時辰,文會終于結束,眾士子起身,三三兩兩地出了歲安酒樓的廳堂。
果然沒人表面上愿意與他同行,但偶然眼神交匯間,又有不下于十人,透出別樣的意味。
秦檜心頭一定,知道穩了。
士大夫確實極重名節,但也重官位。
如今反對者很多,那是要跟宰相,跟朝廷對著干的,在這樣的情形下,如果附和,收獲的好處之大也可以想象,由不得人不動心。
所以秦檜毫不擔心自己沒有支持者。
現在接觸為時過早,走出文會所在的酒樓,門前有一位戴著帽子的老仆,正牽著矮馬等候。
秦檜掃了眼老仆,眼中閃過痛恨和忌憚,翻身上馬,指了指燕京的街道。
老仆似乎又聾又啞,在比劃了幾遍手勢后才明白,牽著馬匹,開始閑逛起來。
秦檜的注意力,開始轉移向四周的風景和人群。
自從運河疏通后,送入京師的貨物越來越多,位于城北的紫禁城開始正式動工,燕京的街道也變得越來越寬敞整潔,隨處可見新建的樓閣,一派繁榮。
此時同樣是人來人往,商賈如云,百姓臉上帶著笑容,并沒有絲毫風聲鶴唳。….
這不禁令秦檜感到失望:“士大夫的地位,真的不比從前了……”
以前士大夫與趙宋官家共治天下,士大夫階層若是有什么風波,天下各階層都要隨之動蕩,至不濟在一城之中,很快就會彌漫出壓抑的氣氛。
現在卻是大家該干什么干什么……
怎會如此呢?
“是因為那些批評時政的士人,再也不能身居要職了么?恐怕正是如此了……”
“新朝的官員數目少,權柄重,以我的才學,若能為官,未必不能有一番作為!”
“唉,可惜我只是個窮醋大,更遇到了那群人……”
想到自己至今沒有通過解試,只是一位寒酸的私塾先生,連給妻子王氏的聘禮都是向著親朋借的錢兩,秦檜嘆了口氣,強迫自己的眼神從那些富貴氣派的樓社馬車上收回,帶著仆人,騎著矮馬朝著城西外走去。
一路出了城門,
再趕一段路,終于來到西郊一片臨時搭建的屋舍,他租借的屋子就在這里。
燕京房價被朝廷有意壓制,并沒有如汴梁那般瘋漲,租金也不高,只是不斷往外擴充,原有的城墻很快就要拆除,而他住在西郊,完全是有另外的原因。
此時還未到家門口,就見一位女子在丫鬟的陪伴下,正在院外活動,秦檜見了大喜:“娘子!”
女子聞言看了過來,喜悅迎上:“夫君回來了?”
這位就是王氏,宰相孫女,歷史上還是童貫的干女兒,現在沒有那么高的身份,但家世依舊是秦檜無法企及的,若不是遼人來襲時王氏舉家南逃,其父正好相中了他,也沒有這段高攀的姻緣。
當然,此時的秦檜并不知道這位夫人無法生育,還是出了名的妒婦,后來不允許他納妾傳宗接代,愣是用其兄長的兒子改姓秦,繼承國公之位,而秦檜則是絕了后,只能說干得漂亮……
此刻在陽光下,看著王氏衣著樸素,面容瘦削,秦檜眼眶一紅:“苦了夫人了!”
王氏將之擁住,夫妻倆剛剛溫存,就聽到一道奇特的低喝聲響起:“進去!”
奇特的地方在于,那不是漢話,而是契丹語,發出者更是一路跟隨的老奴,齜著牙,露出兇橫猙獰之色。
秦檜和王氏暗嘆一口氣,立刻分開,快步朝著院子走去。
進了院子,就見陰影之中蹲著幾個大漢,手中都有弓箭,其中一支流轉寒芒的箭失,正直直瞄準秦檜的胸膛。
“勇士,你不要開玩笑……”
秦檜咕都吞咽了一下口水,雙腿攪在一起,好在不比金陵時期,他已經不會再滴滴答答了,低聲哀求道:“在外面,你們不能再說契丹話了,會暴露的……”
老奴回到漢子之中,顯然是一族之人,為首漢子則冷聲道:“如果俺們暴露,先死的一定會是你!”
秦檜還想說什么,王氏扶住他,輕輕搖了搖頭。….
秦檜也明白跟這群蠻夷解釋不清楚,與王氏互相攙扶,走到椅子上緩緩坐下,放松下哆嗦的小腿后,眼見老奴一把扯下帽子,罵罵咧咧,目光兇惡,趕忙用新學的契丹語,半比劃半磕絆地解釋道:
“你女真的頭發和辮子,是外族的裝束……要戴上帽子掩飾,否則會被發現……就算戴了帽子,還是有兇險,舉止不南人……”
漢子聽了,立刻道:“俺們是女真的勇士,才不當軟弱的南方人!”
眼前的這群大漢,確實是女真人。
金陵之時,為了搶奪末帝趙佶,燕金之間其實就有了一場小規模的沖突,當時場面混亂,完顏杲帶著趙桓趙構等王族上船走了,還有一隊金人武士沒有上船。
為首的名叫完顏婆盧火,還是女真王族,與完顏阿骨打有血脈關系的堂兄弟。
此時的金人不講那些貴人不貴人的,上下都是一份戰力,完顏婆盧火見勢不妙,先在城中躲藏了幾日,然后綁架了一家士人混了出去。
那一家就是秦檜夫婦。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而在了解秦檜夫婦的身份,再看清兩人的骨氣后,完顏婆盧火生出了大膽的想法,一路脅迫其入京,潛伏至今。
秦檜立了大功。
金國女真原本的裝束是“辨發垂后,耳垂金銀,留腦后發,以色絲系之,富者以珠金為飾”,現在的女真人窮得叮當響,沒了金銀裝飾,但大致上還是禿頭辮發。
秦檜覺得這個特征過于醒目,又見燕京寒冷干燥,不比汴梁身居中原,街頭上簪花者少,戴帽者多,主動助金人戴上帽子,讓其扮成聾啞者,這才搖身一變成了自己身邊的仆役,隨身監視,不讓他逃跑。
秦檜其實完全不敢逃跑,一來是妻子受制于對方手中,二者是他也不敢用自己的小命賭金人不會折返報復 ,思來想去還是互相配合更好,果然雙方越來越默契,現在都能帶著對方在燕京城內觀察了。
此時那扮作老奴的金人,就近乎手舞足蹈地描述了燕京的繁華。
完顏婆盧火越聽越是貪婪,再度問道:“俺交給你的事,辦成了沒有?讓燕人亂起來,亂起來!”
秦檜趕忙道:“燕王要任命一個人為很大官,許多人不服氣,內部斗,會亂起來的!”
完顏婆盧火目露輕蔑:“燕人和宋人,都是一樣的!”
秦檜想到他本是趙宋京師的子民,能近水樓臺先得月,現在卻落得這般下場,搖頭道:“燕與宋不一般,燕人強太多了!”
完顏婆盧火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頓時惱火起來:“如果還是宋人統領這片富饒的地方,它就是我們女真人的牧場,該死的燕人……俺要殺了燕王!”
這位語速飛快,秦檜好不容易弄懂了意思,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這些蠻子送死別拉著他們啊,雙腿又攪在一起,急中生智地道:“金人是不是需要趙宋的官員?”
完顏婆盧火一直記得來時的命令,盡量擄掠趙宋官員回金國,如今他們一路北上,距離遼東其實已經不遠,如果能帶回去一批都勃極烈喜歡的官員,那可太好了:“你能找到?”
秦檜松了口氣:“當然,趙宋的官員就是士大夫,只要你們愿意相信我,當滿載而歸!”
完顏婆盧火看看他,啐了一口,正中眉心,哈哈大笑起來:“你是宋人!你是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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