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大事不好了!”
韓錦孫三步并作兩步,奔入花園內,就見自己的父親韓嘉彥,正在和大伯韓忠彥一起垂釣。
身為韓琦長子,前朝宰相,韓忠彥已經年近七十,老態盡顯,如今頤養天年,倒也悠然自得。
韓嘉彥才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精力旺盛之時,李格非已經準備卸任禮部尚書,他這位侍郎一旦進位,就是官居一品,再加上相州韓氏在新朝第一屆科舉,一下出了九名的進士,在士林中威望頓時推到最高。
兩朝貴胄,歷經改朝換代屹立不倒,這就有世家的風范了,韓氏子弟的家門檻,近來都快被爭相往來之人踏破了。
韓嘉彥身為韓琦的第六子,早年娶了神宗的公主,仕途已絕,誰想到峰回路轉,竟能在新朝身居高位,對于家族能在自己的領導下壯大,更是暢然不已,眼見兒子沖進來,冷哼一聲:“慌什么,平日里的養氣功夫哪里去了?”
韓忠彥氣質和藹,就如一位尋常的老學究,見了弟弟官威日盛的作派,灰白的眉毛輕輕顫了顫,卻沒有說什么,只是安靜地繼續垂釣。
韓錦孫被這么一呵斥,步伐慢了下來,來到面前,一板一眼地拱手行禮:“父親!”
韓嘉彥問道:“可是相州族內有急事?”
韓錦孫道:“并非相州,是京中族人生事……”
韓嘉彥冷哼一聲,有意培養這個長子:“你如今也是京官,更要入鴻臚寺,遇見一點小亂,就這般姿態,他日如何服眾?”
燕王建制時,尚且是燕云、河北、河南、山東,雖為精華的中原之地,但單論國土面積,也只有趙宋的四分之一,人口不過兩千萬。
現在南北統一,國境與人口陡升,原本中樞的官員,開始進一步細分,九寺的開設也令中央職權更加完善。
韓錦孫道:“父親,正因為六部九寺齊備,御史臺才會引發這么大的風波……”
韓嘉彥流露出幾分不滿:“不是已經定下公孫尚書了么?”
按理來說,禮部都是前朝士大夫任職,御史更該是標準的清流之士,公孫昭連個進士都不是,憑什么為長?
那蔡京獻《監紀九款》,真要那般改制,御史有多難當?分明是維護宰相大權,心懷叵測!
這基本是士大夫的共識,韓氏對外沒有明確表明態度,但在家中,韓嘉彥還是表達出了類似的態度。
韓錦孫趕忙道:“父親,任伯雨之子去了晁府,大放厥詞,恐惹大禍!”
晁府是蘇門后四學士晁補之的府邸,想到那巨野晁氏,曾經也是能和相州韓氏別一別苗頭的大士族,如今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韓嘉彥冷笑著糾正道:“晁家而已,他現在沒資格稱府!”
這位禮部侍郎的思維倒是跳躍,突然又問道:“那等雜事你毋須關注,各地僧侶考選負責得如何了?道佛之事歸屬鴻臚寺掌管,正是你的職責,接下來為釋門開脫的地方士紳,不要手下容情!”
燕廷重立的九寺九卿,名字不變,但職權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比如鴻臚寺就主要負責道教佛教的宗教事宜,近來各地對寺院的整頓,接下來就會由六部轉交給鴻臚寺處理。
韓琦對佛門素無好感,相州韓氏是標準的學閥,與佛門糾葛不深,既然新政對佛門動手,族中又有這么多新朝進士,自然要趁機建功,讓接下來身居要位變得名副其實!
韓錦孫見這位老神在在,扯東扯西,都要急瘋了,高聲道:“父親,任伯雨之子在晁府胡言亂語,如今都傳出去了,他盼著公孫尚書陷于遼東,再也回不來啊!”
韓嘉彥猛然愣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了什么?”
韓錦孫嘴唇顫了顫,聲音又瞬間壓低:“此人禱告上蒼,盼公孫尚書戰死遼東,不得歸境!”
韓嘉彥手里 的魚竿直接墜入池中,整個人幾乎躍起:“瘋了!瘋了!這等話也敢說出口?這是“詛軍事”的大罪啊!”
古人迷信,許多統治者乃至將領出征時,都要卜卦以窺吉兇,歷史上宋徽宗因為皇宮著火,就認為前方戰事不吉利,想要急招西軍回歸,是童貫頂住壓力,使得一戰大勝,貢獻了高光時刻。
可想而知,如果反著來會是何等重罪!
現在前方燕軍在和金人大戰,公孫昭也是位于一線的指揮者之一,后方的士人居然詛咒他死在遼東,這是何等嚴重的政治事件!
“蠢物!蠢物!任伯雨一生清廉,素有美名,怎的生出這么個蠢物出來!”
韓嘉彥破口大罵,心底深處其實倒也能理解。
對于今朝身居高位的三位功臣,高俅、丁潤、公孫昭,士大夫實在看不過眼。
倒不是出身低微,開國功臣有許多出身貧寒之輩,并不稀奇,主要是這三位都是前朝舊臣,并且榮登通緝榜單,而且或多或少是士大夫促成。
如今同朝為官,還躍居其上,那別提有多別扭了,更怕武人以其為榜樣,紛紛效仿。
偏偏這三人各有各的功勞,至今沒人敢直接參奏本,只是背地里說些怪話,而遠在遼東的公孫昭,就更盼著他回不來……
但不該說出來,更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
這不再是刑不上士大夫的年代,武人軍事的地位更是遠不是前朝的卑微可比!
韓嘉彥喃喃低語:“此事恐會引發一場巨大的風波,不行!我要回禮部好好商議,不能因此等個例,抹黑我等士大夫為國為民的形象!”
韓忠彥老眼昏花,平日里有些耳背,此時卻突然開口道:“六弟,這等大事,還要小心敵國諜細利用……”
韓嘉彥先是一怔,但很快意識到這次對敵的是金人,煩躁地揮了揮手:“那金人不過是蠻族劣種,有何諜細可言?大哥不必勞心,小弟自會將這場風波平息!”
說罷,帶著韓錦孫匆匆而去。
韓忠彥略顯渾濁的目光遲緩地轉動了一下,看著繁花似錦的庭院,幽幽嘆了口氣:“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父親曾擔心,登高必跌重啊……”
韓嘉彥自然不會聽到兄長的評價,途中告誡道:“這次的風波一定不能直接參與,尤其不能與任伯雨之子往來,見面都不行!晁氏完了,在場的其他士人,只要沒有即刻離開的,也都完了!我族人可有在場的?”
韓錦孫低聲道:“有,還有好幾位,都是三房的……”
韓嘉彥氣得跳腳:“你怎么不早說!”
韓錦孫:“……”
韓嘉彥滿嘴發苦,長嘆一口氣:“家門不幸啊,那些孽子,我早怎么沒將他們送官呢!”
韓氏如今家業鼎盛,各族各支都有臉面,來往者眾,愈發囂張跋扈起來。
實際上,許多原來就不是好物,只是此前誅拿的都是首惡,沒有理會罷了。
比如被打為“惡霸”的地主,都是首惡問斬,親族充當奴役,押去修長城,這些都是大女干大惡,證據確鑿,說得不夸張些,在地方上弄得天怒人怨,殺之以平民憤。
但那次一等的,不少卻逃過了整肅,至于小女干小惡的更是排不上號,為富不仁的太多了,趙宋又過于優待士大夫,真要抓的話,干凈的太少了。
韓氏子弟也是如此,之前韓嘉彥大義滅親,拿下一批為惡極巨的,殺雞儆猴,讓族內安分了好一段時間,如今風頭過去,立刻原形畢露……
韓嘉彥深吸一口氣,知道單從族內下手不行,立刻道:“你組織一批士林友人,痛斥這種行為,支持公孫尚書為御史臺之首,但記住,不要以我韓氏的名義,將勢頭造起來,讓君上知道便好!”
韓錦孫目光閃動,提議道:“父親,即使如此,我們韓氏何不親自出面 呢?”
韓嘉彥立刻搖頭:“那便是眾矢之的,士人的怒火要朝著我們頭上傾瀉,此事不可為之!”
韓錦孫其實覺得以相州韓氏目前的聲威,折損一些并不見得是壞事,但眼見韓嘉彥態度堅決,只能想了想道:“若是這樣,孩兒認識不少南方士子,有一位金陵士子倒是可當重任。”
韓嘉彥眼睛一亮:“金陵士子?很好啊!”
由于宋末帝的遷都,金陵無疑成為了一個很尷尬的地方,這地方出身的人,才方便控制:“此人什么來歷?”
韓錦孫道:“此人名叫秦檜,年僅十八,剛正不阿,頗有氣節,父親做過廣西靜江府古縣縣令,已病逝多年,家道中落,秦檜不得已做了私塾先生,靠微薄的束脩度日,曾作詩“若得水田三百畝,這番不做猢猻王”……”
“猢猻王么……”
韓嘉彥失笑,這很明顯是一句自嘲,但這個猢猻王如此快地北上,倒是有些抱負,令他想起了戰國縱橫家蘇秦的那句名言,“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豈能佩六國相印乎?”
韓嘉彥對于此人印象不錯:“就讓秦檜出面,你接下來盯好族人,不要再與任氏蠢物有絲毫往來,交友也要是這等忠貞氣節之輩!”
韓錦孫領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