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眼鏡與黑板、粉筆,都是文教利器啊!”
中書省內,蔡京放下水晶鏡片,嘖嘖稱奇。
朱武和吳用年輕力壯,視力極佳,無法體會年老之后看物的艱難,他卻是早就深受其困了。
古人有大量的“眼病”,也就是近視眼和老花眼,尤其是整天看書的文人,比如白居易,還寫過《眼病二首》:散亂空中千片雪,蒙籠物上一重紗。縱逢晴景如看霧,不是春天亦見花。
歐陽修同樣是著名的近視眼,《石林燕語》中即有記載:“歐陽文忠近視,常時讀書甚艱,惟使人讀而聽之”,近視到自己無法看書,只能讓人讀給他聽。
如果說近視眼還是疾病,可能避免,那老花眼就是基本上每個人都會得的了,這是一種生理性的病變,無法完全預防。
有需求就有創新,歷史上的南宋就有了眼鏡,最初是把水晶石、石英、黃玉、紫晶磨制成透鏡,鑲在龜殼內作鏡框,眼鏡腳可以用銅制卡在鬢角上,也可以把細繩栓在耳朵上,在閱讀時候起到放大字體的效果。
此物珍貴,不是一般的讀書人能夠享用的,到了三百多年后的明朝都是稀罕物,等到了晚明,“磨片對光”技術的出現,“以年別者老少花,以地分者遠近光”,合適的鏡片才出現。
李彥提供的就是類似的思路,讓匠人用水晶石磨制,如今出現在蔡京手中的這副眼鏡,已經是一個效果相當不錯的成品,讓他大為驚異。
蔡京試了又試,由衷地道:“黑板和粉筆推行四方,眼鏡再出,士人定是感恩戴德,文教大興,士人歸心,又有武德昌盛,軍威兵盛,何愁不能一統天下,盛世強國?”
將水晶鏡片小心翼翼地放入盒子中,貼身收好,蔡京眉頭微皺,露出疲憊之色:“老夫實在倦了,下面就希望兩位多多費心了!”
朱武和吳用精力充沛,樂得這位右相去休息,睡久些才好:“送蔡相!”
蔡京出了宮,坐馬車回到府上,就見書房燈火明亮,來到屋前,梁世杰立刻迎出:“父親!”
梁世杰如今也在禮部任職,卻沒有身居要位,蔡京的其他兒子也多為閑職,無一安插要位。
以蔡京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大權,如此高風亮節,頓時引得世人稱頌。
但實際上梁世杰和其他兒子,經常前來稟告工作,蔡京身為宰相,每每詢問,從無不耐之色。
此時他就帶著梁世杰進了書房,來到內間,先是詢問了近來的工作,又將木盒取出:“看看,這是殿下為我等設計的眼鏡,專制眼疾。”
工部匠人打造此物,并不是什么秘密,梁世杰早就有所耳聞,只是此時看到成品,按照蔡京的指點戴上水晶鏡片后,頓時發出驚嘆:“真的能看清……奇物,奇物啊!沒想到眼疾還能通過外物治愈!”
這位同樣有些近視,能得此物當然大為高興,誰希望看東西都是模糊的呢,人生的樂趣都少了大半!
左右把玩了許久,眼見蔡京目光不對,梁世杰訕訕地將水晶鏡片放回盒子,然后低聲道:“父親之前所言,殿下將前朝臣子安排進禮部,是特意為之,可如今所見,殿下對士人著實不錯啊!”
蔡京撫須道:“恰恰是如此,老夫才愈發堅信,士大夫之禍不遠矣!”
宋朝一百多年的時間,將士大夫的地位抬到了一個極高的地步,占據了龐大的社會資源,不是一朝一夕間就能拉下馬的。
再加上文治武功,缺一不可,新朝武德再盛,總要有文臣治理各地,就算把這批士大夫解決,新的士大夫也會出現,又能有多好的轉變?
所以要改革弊政,不能徹底得罪一個階層,而是要將階層分化,分而治之。
正如燕廷沒有將所有的地主和豪強,都劃分為“惡霸”批斗,而是從中挑出罪大惡極之輩,公審以平民怨,宣告以儆效尤。
在蔡京看來,等到燕王殿下準備完畢后,士大夫也會被劃分,選出其中的“惡霸”,狠狠處置!
現在對待士人多么和顏悅色,將來打下的板子就有多重!
換成另一位宰相,肯定接受不了,畢竟宰相是全天下士大夫的領袖,最是代表這個階層的利益。
但蔡京早就開始考慮賣哪些士族了,他看重的從來只有自己的利益,然后才是家族,至于其他士大夫,呵,他沒有那么偉大,頂多落井下石的時候輕一些……
不過這些話,他不會講得太明白,即便是面對親子和自己著手培養的女婿。
梁世杰顯然就沒有領悟,琢磨了半晌,只能改變話題:“父親,這六部權柄越來越重,中書省能否管轄?”
蔡京理所當然地道:“當然能,殿下抬高六部職權,是為了改變前朝惰政,中書省為政之本,總轄六部,如何不能管理?”
梁世杰有些不甘:“可如今的禮部官吏,多有妄言,甚至有人譏諷父親這位右相名不副實,他們只聽李尚書的……”
換成以往,梁世杰不敢這么說,是蔡京讓他們不要隱瞞,家人就是要開誠布公。
而聽了這話,這位右相也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愚昧小人,害人害己,理會作甚?老夫為一國宰相,都是矜矜業業,不敢懈怠,他們反倒覺得老夫名不副實,當真可笑,試問在開國君主麾下,哪位宰相是能獨攬大權的?”
梁世杰張了張嘴:“這倒是……”
對此蔡京點得倒很透,反正即便被聽了去都無妨:“各部權勢本是殿下安排,不是中書省的不能貪,不是右相的更不能奪,為官之道,無論身居何位,都要恪守本分,明白么?”
梁世杰趕忙拱手:“小婿明白!”
蔡京又接著問道:“禮部如今閑話這么多嗎?還對何人不滿?”
梁世杰低聲道:“多有不滿,尤其是高尚書和丁尚書!”
蔡京冷笑:“不奇怪……”
禮部在六部里面排名不高,卻由于匯聚了大量的宋廷士大夫,帶下來的壞毛病是最多的,尤其對高俅和丁潤的針對。
士大夫以前就最痛恨丁潤,最瞧不起高俅,對于這兩位能官居一品,自是相當不樂意。
但一來敢怒不敢言,二來禮部的官員多為舊臣,也不好多言,只期待這兩位犯錯,再名正言順地進行攻擊。
蔡京冷眼旁觀,覺得十分可笑。
且不說高俅和丁潤與那位的私交,兩人在光復燕云和梁山大局上對新朝的貢獻,就看他們如今的表現,都是可圈可點。
真正到了尚書這個位置,更多的是把控事務的大局,調和各方的關系,最重要的是能守住本心。
高俅和丁潤就屬于政務能力一般,卻信念堅定,恪守本分,再加上漸漸的提升進步,尚書之位多么勝任肯定談不上,但讓他們擔任尚書,還真的比起那些倚老賣老,私心濃郁的臣子要合適。
由此蔡京心中也得出結論:“若所料不差,將來士大夫遭殃,定是從禮部開始,殿下讓國丈任禮部尚書,無形中予以庇護,助其氣焰,等到李尚書一調走,或者告老致仕,就是痛下狠手的時候了……”
這也是他將子婿散入六部的原因,哪怕是任閑職,都能助其隔岸觀火,把握時機。
正要再叮囑梁世杰一番,腳步聲接近,管家在外稟告:“方臘麾下吏部尚書王慶前來歸降,還帶了方杰和方玉葉,宮中傳信,請阿郎入宮議事!”
明德殿內。
眾位紫袍大員入座。
王慶投誠的消息,是洛陽八百里快遞傳來的,群臣傳閱后,確定無誤,頓時大為高興。
盧俊義就笑道:“方杰是方臘的侄子,方玉葉是方臘的親妹,被封為公主,這兩位雖不是其正妻與嫡子,但也是嫡系親屬,他們都投了我大燕,此人已是眾叛親離了……”
花榮、時遷、丁潤等人也紛紛點頭。
然而吳用微微凝眉,卻是持反對意見:“方臘得殿下看重,不同于一般反賊,對于自己家人卻毫無約束之力,著實有些蹊蹺……如果只是逃了一人倒也罷了,但方杰和方玉葉都隨王慶來此,臣擔心有詐!”
這話引發了一場討論,大部分人都覺得不會:“這般使詐,代價未免太大,只待消息傳回,方臘麾下豈不是人心盡失,還如何與我燕軍爭鋒?”
也有部分人覺得:“這方臘或許是自知毫無幸理,又聽聞殿下仁德守信,為了保家人之命,才特意讓王慶作此安排,托妻獻子,卻又不舍顏面,才會如此別扭……”
蔡京保持沉默。
此前關于江淮防線的討論,文武的第一次較量,他險些出丑,也意識到自己習慣于守城,欠缺了主動出擊的戰略安排,自然不敢輕易發表意見。
只是本能地,他又開始觀察那桌案后面的蟒袍身影。
而從這位殿下的眉宇間,蔡京似乎看到了……一抹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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