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監,五百七十二名邪教賊子,都已伏誅!”
山坡之上,一具具尸體被裝入尸袋中,親衛清點完畢,來到黑熊般的將領身后,恭敬稟告。
黑熊將領發問:“我們的傷亡如何?”
親衛的聲音低沉下去:“身亡五十三人,受傷七十九人……”
黑熊將領猛然轉身,雙目怒瞪:“我的親衛帶隊,圍剿一群匪賊,居然死傷這么多人?你們是廢物么?”
親衛啞口無言。
黑熊將領也很清楚,多少年不打真正的仗了,北軍早就糜爛,自己再罵也改變不了什么,立刻轉變仇恨的對象:“若不是那林元景扮清高,裝了不起,嚴查殺良冒功,知府又正好借勢壓制我等武人,豈會有這般傷亡?呵,那些賊民就是信仰邪教的,又算什么良,早該統統殺掉!”
親衛聽他聲音越來越大,語氣多有不敬,趕忙道:“都監息怒!都監息怒!”
黑熊將領啐了一口,眼中露出戾氣來:“區區一個禁軍的教頭,也敢在我真定王氏面前放肆,我真想讓他回不了汴京!”
親衛神情劇變:“都監,這萬萬不可啊……”
他很清楚,這位大名府兵馬都監,王德用的曾孫王繼英,是真的能辦到這種事的。
不考慮評書演義里的楊家將,對于現代人來說,北宋真實歷史上的將領,最熟悉的應該是狄青,但古人提到狄青時,常常也會提到另外一人,與其同為樞密使的王德用。
此人體貌雄毅,面相黝黑,有“黑王相公”之稱,但也正因為如此,文官說他“貌類藝祖,宅枕乾岡”,長得像趙匡,有不臣之心,千萬不能重用,王德用由此屢遭誣害。
后人不忿評價“懷黃袍加身之疑,以痛抑猛士,僅一王德用、狄青,而猜防百至,夫豈無可恃之才哉?”
不過相比起狄青郁郁而終,王德用是得了善終的,一直活到七十九歲,后來還遭到彈劾,說他“貪墨無厭,縱其子納賂,差除多涉私徇”,這種涉及具體事件的可信度,就較高了。
不奇怪,按照宋朝的官場大環境,武將里面不貪污的幾乎沒有,就連狄青都卷入公使錢案,很是說不清楚,若說誰絕對沒有貪污行為,恐怕只有岳飛。
而真定王氏,還不是從王德用那一輩開始發家的,從太祖時期,他們就雄踞北方,在軍中發展,雖然后來北方無戰事,朝廷的側重點聚集于西境,但百足之蟲尚且死而不僵,王氏更是樹大根深,在軍中的威望高到極致。
這是頂尖的將門之家。
所以從王繼英的口中,聽到這種殺官的話,親衛是怕這位年輕氣盛的少郎真去做了。
“也罷,為了個區區教頭,被家中責罰,再讓那群眼紅我的兄弟趁機生亂,不值得……”
“奪了林元景的功勞,將其趕回汴京就是!”
令他松了口氣的是,王繼英嘖了嘖嘴,主動拋開了念頭,然后詢問道:“白沙塢的堡寨,安利軍拿下了么?”
親衛道:“沒有收到那邊的消息,應該是沒有,他們軍紀散亂,途中見到了商隊肯定還要劫掠,一時半會過不來。”
王繼英嗤笑:“這群廢物,幸好沒有跟他們配合奪寨,否則肯定要被拖累!”
親衛趕忙道:“都監英明!”
王繼英道:“看在他們孝敬的金銀上,白沙塢讓安利軍占半年,官道上來來往往的車隊,夠他們翻倍賺的,到時候我們再收回來,繼續給‘焦面鬼’占據……那傘蓋山是不是半年沒孝敬了?”
親衛道:“我上次去催收,傘蓋山的大頭領說近來商隊不多,到了他們那又被搶得不剩下什么,才一直沒能孝敬。”
王繼英大手一揮:“既是這般,那傘蓋山何必還在呢?回大名府的途中,將他們滅了!”
經歷了剛剛的惡戰后,親衛并不愿意再動干戈,但深知這位少郎脾氣的他,是萬萬不敢再勸的,恭聲領命:“是!”
眼見整支軍隊以一個較為嚴謹的陣形,將戰利品護在中央,開拔凱旋,王繼英翻身上馬,突然轉身看向后面的山坡。
那里空空如也,并沒有人在,他的濃眉揚起,搖了搖頭,策馬離去。
“此人好生敏銳!”
王繼英離開之后,時遷的腦袋才探了出來,一溜煙地來到原本的戰場上,查看種種痕跡:“一比五的戰損率,絕對是北軍的精銳了,這個將領應是出自將門之家,可惜我來遲了,否則應該能探得更多情報!”
“堡寨的賊匪,已經被大名府的精兵全滅,他們直接向北離開了。”
時遷速度極快,走了個來回,原來在堡寨外放哨的王四,剛剛入內了解清楚情況,又聽得愣住:“滅了賊人,卻不來掃蕩寨子,到了手的功勞為何不要?”
吳用目光微動,立刻問道:“這群大名府精兵,將賊匪的尸體全部帶走,而不是僅僅割下頭顱,卻是古怪!”
大概只晚了半拍,花榮也問出了類似的問題:“這群官兵用了如此長的時間打掃戰場,搬運尸體,是何道理?”
時遷搖了搖頭,花榮也劍眉緊皺,唯獨吳用想了想,搖著羽扇道:“小生卻是有些猜測……”
兩人抱拳:“請吳學究指教!”
“指教不敢當,僅僅是推測一二!”
吳用分析道:“這大名府精兵所為看似古怪,其實也有跡可循,他們布置內應,制造寨內空虛的情況,肯定是準備讓寨子易主的,收走賊匪尸體,自然也是要帶回去論功行賞,卻不繼續攻擊堡寨,最大的可能,是他們要在尸體的身份上做手腳!”
花榮和時遷頓時想到大宋軍隊的傳統:“殺良冒功?”
吳用道:“確實是冒功,但稱不上殺良,這群大名府的精兵不為難百姓,專門挑賊匪來殺……”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覺得這是天方夜譚,別說北軍了,就連如今最精銳的西軍,都沒有對百姓秋毫無犯的。
吳用疑惑之際,花榮倒是眉頭揚起:“我明白了,各府州近來在圍剿明尊邪教,是不是大名府掃滅據點失利,無法對上交代,才準備用賊匪充數?”
時遷也恍然大悟:“相比起老百姓,這些賊匪更能以假亂真,將他們的尸體往邪教據點一丟,誰又能證明不是呢?吳學究明察秋毫啊!”
吳用見兩人認同自己對局勢的洞徹,不禁微笑撫須,羽扇的速度都快了起來,寒風颼颼的。
可轉念一想,贏了兩位武人,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呢,下意識地問道:“林公子呢?”
花榮道:“剛剛兄長好似發現了什么,去了那邊……”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吳用有些詫異:“那里是馬廄的方向啊!”
強盜窩里,馬匹是重要的物資,有專人細心照料,大當家“焦面鬼”丁謙也有門路,定時會買些馬匹回來,但吳用奇怪的是,以那位林公子的地位,應該看不上這里的馬匹吧?
“唏聿聿——”
正想著呢,就聽見一道高亢的嘶叫聲傳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過去,因為單單是這道聲音,就有股馬鳴風蕭之感,他們還從未聽過一匹馬兒的聲音有這么好聽。
而下一刻,當李彥牽著一匹馬兒出來時,他們更是目瞪口呆。
吳用是文人,只覺得這馬兒神駿漂亮,倒沒有過于激動,而花榮、時遷和王四是真的看呆了眼睛,那種發自內心的震驚與歡喜,比見到絕色佳人還要強烈三分。
實在是這匹馬過于神駿,肩高就有七尺多,還要高過王四,與花榮和時遷持平,雙目晶瑩光潤,透出十足的聰慧與靈性,四蹄修長,曲線優美,青白色的皮毛如同錦緞一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最有特點的地方是,它的鬃毛蓬松開來,配合上本就高大威猛的身形,愈發凸顯出強勁豪邁的氣質,不像是一匹馬,更像是一頭大氣豪邁的獅子!
“這小小的白沙塢,居然有這等……龍駒?”
三人看得目眩神迷,如此神駿的馬兒,別說騎上去了,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王四想要上前撫摸一下,但手僅僅是抬了起來,馬兒就打了個響鼻,一股熱氣沖著他的臉噴了過來,驚得王四立刻退后:“這馬兒好烈的性子!恐怕不是常人能夠駕馭的……”
話音落下,他就看到李彥的手掌撫摸上去,馬兒瞬間一聲不吭。
且不說王四露出佳人被奪的傷心表情,李彥聽了時遷的稟告,花榮轉述的吳用分析,微微頷首:“你們做得不錯,現在事情逐漸清晰,那群大名府的精兵圍剿白沙塢的匪賊,帶走尸體,很可能就是為了應付明尊教據點的圍剿工作。”
“但我對于殺賊冒功的動機,是很懷疑的,原因很簡單,真要有這般善心,去圍剿了真正的邪教賊子不好么,何必多此一舉?”
眾人點頭,吳用也不禁暗贊,這確實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點,正直的將領不會走冒功之路,而能夠冒功的人,就不會在意匪和民的區別,肯定是怎么簡單怎么來。
李彥則是從社會的整體氛圍上考慮,自從來到大宋世界,文官那股高高在上的傲慢勁就不說了,武人其實也是一再刷新想象中的下限,現階段北軍也沒什么名將人物,倒是不久前抓捕西夏諜細時,看到了不少真定王家的貪污記錄,而河北正是這個武將世家經營的重點,根據這種種因素分析,自然是要往壞處想。
當然,光想也無用,正好趁此機會,讓獅子驄登場,李彥不再等待,直接拿了寒寂槍,腰背弓箭:“多說無益,我追上去試探一二,你們盡力守好堡寨,若是賊人過多,也不要逞強,從密道離開便是。”
花榮、時遷和王四都點頭,吳用則眉頭微動。
那可是大名府的精兵,無論目的是什么,都不好惹,更何況騎著如此駿馬,若被瞧見,恐怕也會有一番爭執……
不過雙方剛剛見面,交淺言深的話,吳用是不會說的,也拱手一禮,以作送別。
“諸位不必擔心,我會的就是精銳!”
李彥輕笑一聲,感受著胯下獅子驄的親近與興奮,胸中更是豪氣涌動,雙腿一夾,獅子驄飛奔起來。
不等吊橋完全放下,這匹龍駒就四蹄飛起,踏過虛空,直接跨越河道,只留下羨慕不已的視線,目送著那道青白色的閃電,消失在地平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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