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家瓦市。
相比起快活林,這里是汴京內城的老牌瓦市了,里面有正店兩家,腳店十數,大小勾欄五十余座,又有蓮花棚、牡丹棚、夜叉棚、象棚,最多可容數萬人。
這里的象棚同樣是表現女相撲的地方,但由于快活林玩得花,此處就被搶了不少生意,近段時間隨著快活林的散去,桑家瓦市又恢復到它應有的地位,人潮洶涌,川流不息。
里面最為火熱的地方,還不是象棚,而是各大勾欄。
也許很多人聽到勾欄,都會露出期待的笑容,但實際上,勾欄是指用欄桿或繩索、幕幛等圍成的演出場所,設有戲臺,自唐以來,戲劇已有雛形,到了北宋,戲曲開始蓬勃發展,勾欄就相當于唱戲的地方,類似于后世的戲院。
桑家瓦市近百年歷史,勾欄不斷發展,表演節目花樣眾多,觀眾席也分出了檔次,有地位最尊崇的“金交椅”,有位于舞臺左側下場門的“青龍頭”,也有稍次一級但依舊是貴賓席的“白虎頭”。
此時除了“金交椅”空置外,“青龍頭”和“白虎頭”所在的位置,都坐滿了觀眾,欣賞著臺上的說經。
正是大唐三藏取經的故事,說到女人國一段:“卻說那女王詔法師一行,入內宮看賞,僧行入內,就見香花滿座,兩行盡是女人,年方二八,星眼柳眉,桃臉蟬發,語話柔和,世間無此……”
“見僧行入來,滿面含笑,近前相揖:‘此是女人之國,都無丈夫,今請師七人,就此住持,聞經聽法,種植善根……’”
“法師不愿,女王又言:‘和尚師兄,為我作個國主,也甚好一段風流事……’”
大唐三藏取經,是目前最受歡迎的說經節目,哪怕早知道相關內容,眾人還是百聽不厭,每每到了精彩之處,比如三藏法師智勇雙全,克服困難險阻之時,又忍不住高聲喝彩。
而待得一個大篇章說完,主持上臺,聲音嘹亮地報出下一個節目:“請諸位欣賞說唱。”
這種說唱,是以目前最流行的纏令和纏達為基礎,吸收了不少樂曲腔調的一種新曲體,目前還沒有定型,歷史上到了南宋時期才徹底成為“唱賺”,對后來南宋的宮調和元雜劇都有著重要的影響。
新奇表演誰都喜歡,聽到下個節目是說唱,觀眾們紛紛叫好,然后翹首以盼。
不料后臺忽然傳來喧嘩,隱約有打罵和慘叫聲,片刻之后,一個赤裸著胳膊,走路六親不認漢子,帶著一群漢子,從臺后轉出來。
“牛大?”
“‘沒毛大蟲’不是在快活林看場的么,怎么又到了桑家瓦市了?”
“唉,這惡霸來此,準沒好事啊!”
眾看客議論紛紛,眉頭大皺。
這位牛大也算是汴京城內臭名昭著的人物了,早在十幾年前,就聚集過上百潑皮,招搖過市,極為張狂,還鬧出人命,打死了外州人。
結果他雖然被府衙拿了,但那養的那幫閑漢立刻對報案者施以報復,那外州人后來就不見了,有的說是被無憂洞的賊子綁走了,也有說被沉入了汴河,反正后來就沒人敢報官,大赦天下后,牛大免罪,所過之處更是無人敢惹,尋常百姓對之又恨又怕,見了都繞道走,鋪兵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理會。
等到公孫昭上任后,牛大行事低調了不少,開始在各大瓦市看場,收取一些保護費用,前段時間更是跟了向八,在快活林內當打手,沒想到突然出現在了這里。
此時他晃蕩著一身橫肉,來到觀眾席上,大馬金刀地往金交椅上一坐,一群潑皮前呼后擁地將他圍住,大手一揮:“說唱有什么意思,上嘌唱!唱得好了,老子我重重有賞!”
觀眾頓時騷動起來,哪有在這種勾欄點“嘌唱”的?就算是“說諢話”和“吟叫”,都比這來得高雅啊!
說諢話,是滑稽幽默的十七字詩,瑯瑯上口,故事又有趣,類似于后世的單口相聲;吟叫,原本是商販的叫賣之聲,后來轉變為娛樂表演,內容略顯簡單,但往往婉轉優美,悅耳奇特,是聽覺享受,套路類似于后世的ASMR。
唯獨這“嘌唱”,主打令曲小詞,內容專走下三路,類似于后世的郭德綱于謙講十八摸,高尚的士大夫一聽這種低級趣味就受不了,飽讀詩書的文人也是連連搖頭,露出有辱斯文的表情,只是并沒有退席,依舊坐著不動。
眼見本身好好的場子被攪得一團糟,剛剛的主持立刻上前,剛要開口,牛大直接一腳踹上去,將之踢翻在地。
主持一聲慘叫,爬不起身來,旁邊的潑皮弟弟牛二,走過去直接往他背上一坐,呵呵笑了起來。
牛大見那人在地上掙扎的模樣,呸了一聲,也不避諱左右:“你們桑家瓦市不是有能耐么?日進斗金,卻舍不得給兄弟幾個酒錢,我們接下來日日來此,你若不服,就去府衙報官!”
他附近的客人一聽,臉色微變,趕忙起身躲開,勾欄外也有不少人聽到動靜探頭探腦,眼見牛大在此,都嚇得紛紛離去,唯獨一位身穿涼衫,作讀書人打扮的男子從側面繞了進來,坐在了牛大身后不遠處。
牛大根本沒有在意看客,他看著那勾欄高臺,聽著戰戰兢兢上臺表演的“嘌唱”,腦海中想到的是自己在快活林賣力的日子。
向主事是個敞亮人,自己辦事得力,拋尸處理得夠利索,賞錢從來是不缺的,如今快活林一倒,自己卻連個桑家瓦市都敲不出銀子來,這萬萬不行。
只要碰了一次壁,以后那些人會越來越不怕自己,目光頓時凌厲起來,給自己的弟弟牛二使了個眼神。
牛二心領神會,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威武的大哥身上,偷偷往臺后溜去。
不多時,牛二回歸,然后一股濃煙自后方竄起,尖叫聲起:“走水了!”“走水了!”
原本還在勉為其難聽著“嘌唱”的觀眾臉色大變,瞬間跳了起來,然后一窩蜂地朝外沖去。
牛大見了哈哈大笑,也起身往外走,一路上帶著人推推搡搡。
他自然不怕,因為那放火是假,目的是引發混亂。
今天來一場虛驚,明日來一場騷亂,很快這里的生意就會大打折扣。
最好撞倒幾個人,被踩死踩傷,那事情就鬧得更大了,桑家瓦市必然乖乖奉上銀兩……
正得意地想著呢,一股輕風拂過,他突然感到身體失去平衡,朝著地上倒去。
“不好!”
前后左右雖然有弟兄們護著,但勾欄里面人太多了,現在又被自己引發了混亂,是萬萬倒不得的。
牛大反應極快,就要爬起身來。
結果雙手撐在地上,身強力壯的他居然起不了身。
腿軟腳軟,四肢無力,他猛地往下摔去,好死不死的,后面的一腳就踩了上來。
牛大渾身劇痛,努力抬起頭,突然看到人群縫隙里,一個文人打扮的看客負手而立,冷冷地看向自己,眼中透出清晰的殺意。
“有人要……救……”
他痛不欲生的求救聲被踩踏狠狠地壓回了喉嚨嗓,努力想要蜷縮起身子自救,結果只聽到四面八方的尖叫聲傳來,一只只腳劈頭蓋臉地踩了上來,還有牛二凄厲的叫聲:“莫要推我!莫要推我!我踩到大哥了!”
終于。
牛大雙目怒瞪,表情定格于一瞬。
等到煙氣熄滅,證明是虛驚一場時,尖叫聲也此起彼伏的傳開。
這位“沒毛大蟲”的尸體出現在中間,別說胸膛塌陷,內臟破裂,不少地方都已經血肉模糊,變得不成人形了。
而踩傷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前呼后擁的潑皮無賴們,他們腳下帶著不可辯駁的血跡。
甚至牛二抬起腳,都能看著鞋底滴下的血跡。
他傻了片刻,頓時發出歇斯底里的叫聲,一股腦地沖了出去。
直到沖出桑家瓦市,看著街上行人那厭惡的眼神,他越想越氣,越想越怕,嘶吼道:“報官!我們要報官!是桑家瓦市害了我大哥的性命!”
開封府衙。
聽到報案,公孫昭放下案卷,將身側的紫金劍別在腰中,剛想動身,就見丘仵作走了進來:“三郎,自從快活林倒了后,那牛大就帶著一群潑皮,去各處鬧事,近來又盯上了桑家瓦市,死了是自作自受,你這也要跑一趟么?”
公孫昭冷聲:“事關命案,自然要去看看,牛大哪怕該死,也不代表害他之人就是無辜的,那桑家瓦市敢直接殺人,更代表他們僭越律法,對朝廷不尊!”
丘仵作笑道:“并不是桑家瓦市的責任,完全是牛大咎由自取,他想要縱火驚人,引發混亂,不想真的亂了起來,看客一起往外涌,他自己也失足倒地,眾目睽睽之下,被他的弟弟牛二和一群潑皮直接踩死了……”
公孫昭聞言愣了愣,倒是沒想到會是這么個死法,神情微微放松:“原來如此。”
他問明了細節,目光一動,又冷聲道:“雖是意外,但縱火擾民之罪不可赦,你帶著弓手將尸體拖回勘驗,如果踩踏傷勢無誤,將那些潑皮統統入獄,也是為汴京除一禍害。”
丘仵作抱拳笑道:“早該如此!我去了!”
公孫昭目送好友出門,想到這么多天,總算遇到一場舒心的案子,將佩劍放下,重新投入到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