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業坊。
金府。
身為從三品的左領軍衛將軍,金仁問的府邸原本不該在這座坊市,但沒辦法,他在洛陽原本沒有府邸,直到上次太子帶百官來東都,才臨時購置,城北的大好宅院全部被搶購一空,只能退而求其次,來到城南交通還算便利的地方安家。
不過相比起其他的新羅人質,金仁問的日子已經相當好過了,往來的賓客更是不乏身份地位很高的關中勛貴子弟。
此時正堂之中,位于首席的就是一位虬髯滿面,面相富貴的漢子,身穿紫袍,周遭眾人與其交談時,都帶著幾分恭維討好的神色。
等到氣氛烘托到位了,金仁問更是舉杯起身,用略帶新羅口音的大唐話道:“讓我們恭賀大郎位列九卿,前途無量!”
“恭賀李卿!”“恭賀英國公!!”
眾人紛紛起身,那歡天喜地的模樣,好似比他們本人升官都要高興。
紫袍漢子哈哈大笑:“諸位抬愛了,李某才疏學淺,年紀輕輕就進高位,實在是誠惶誠恐,誠惶誠恐啊!”
他名李敬業,為英國公李績的嫡孫,如今已經承襲爵位,官職原為太仆少卿,是太仆卿楊沖寂的副手。
但去年楊沖寂孫女被拐遇害,本人似是難以承受打擊,病倒請辭,李敬業立刻窺到機會,全力運作,在關內士族的支持下,從二把手一躍成為太仆寺卿。
以他剛到四十歲的年紀,成為位高權重的九卿之一,掌握著管理馬政的太仆寺,確實可以稱得上前途無量,未來入閣拜相都有機會。
金仁問能請這位入府,不僅面上有光,也要使出渾身解數,將之奉承好了。
正準備召出特意培養的姬妾表演歌舞,仆人突然匆匆而入,低聲稟告了幾句。
金仁問的喜意消散,沉默下去。
李敬業自然注意到了,開口問道:“仁壽,發生什么事了?”
金仁問道:“內衛李閣領帶人來府上。”
李敬業皺起眉頭:“李元芳……你怎么惹到這個人?”
金仁問嘆了口氣:“我乃異國之客,在大唐多蒙諸位真誠相待,豈敢惹是生非?和李閣領也只在朝會中有過照面,并未相識,不知他怎會突然來此,唉……”
李敬業頓時露出不悅之色:“李元芳可不是善類,你不去招惹他也沒用,此人忘本,出身關中,卻視我關中勛貴如無物,如今又依仗圣人寵信,驕狂得很吶!”
關中勛貴子弟對李元芳不爽很久了,年少高位本來就惹人嫉妒,還完全不理睬他們,連表面上的功夫都不做,偏偏奈何不得,越想越氣,還得看著對方步步高升,就更氣了。
李敬業乃關中勛貴子弟里的翹楚,平日里的交友圈子里,說李元芳壞話也成為保留項目之一,沒想到今日來金府作客,居然還能撞見對方,眼見金仁問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頓時一拍胸膛:“有我在,必不叫此人放肆,仁壽且放下心來!”
金仁問如蒙大赦,躬身一拜:“那我就多謝大郎作主了!”
這邊堂內安靜下來,那邊在仆從的引路下,李彥帶著郭元振、武承嗣和金良圖,走了進來。
前三人打量了一下府內環境,目光都是一掃而過,唯獨金良圖細細觀察,尤其是看向府上的婢女,見她們長發結辮,飾品較少,頓時皺起眉頭。
新羅女子起初以長發為美,飾物簡單,具有辮發的習俗,而大唐女子的發型是盤頭發髻,飾以鮮花和珠寶,追求優雅和奢華。
大國的文化輻射深深影響了新羅,頓時覺得長發不美了,發型越來越豐富,假發也成為必需品,妝容都向大唐靠攏。
等到了堂上,金良圖再看金仁問的服飾,見到的是一身白袍。
新羅尚白,金仁問服白袍,婢女留長發,心中的偏向不問可知。
金良圖立刻將此人劃歸到大唐的潛在威脅里,更加細致地觀察起來。
對于這些細節,李彥都沒有過多關注,他看了看眼神里帶著警惕的金仁問,拱手行禮:“金將軍!”
金仁問立刻上前幾步:“李閣領大駕,我有失遠迎,失禮了!”
李彥掃了眼堂內安靜下來的賓客,平和地道:“不敢當,金將軍蒙先帝信任,識量宏弘,時人推許,我等后進之輩,豈能讓將軍相迎?昨夜投遞拜帖,今日就入府拜訪,已是失禮,只是為案情故,才不得不叨擾,還請將軍移步,詳談之后,也不打擾你繼續宴客。”
見到如此年輕的緋袍,意識到來者是誰后,賓客們齊齊噤聲,唯獨一道身影龍行虎步地走了過來,傲然立于金仁問身側:“李閣領此言未免霸道,我等宴請得好好的,你讓主人家走了,這又算什么事?”
李彥看向來者,眉頭稍揚:“原來是英國公。”
和武則天、上官婉兒、吳王李恪一樣,這位李敬業也有預言,說是他少年時,其祖父李績就曾多次感嘆,說此子面相不好,恐怕日后會禍及家門……
毫無疑問,有這種小故事的,后面都“不幸”言中了,李敬業在揚州起兵造反,并且成功地殃及家門。
當然那場“勤王救國”留給后世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在金陵稱王的可笑戰略,而是其麾下駱賓王所寫的,那篇檄文真的太精彩了。
可惜正應那句話,檄文寫得好,主公死的早,文章再精彩,煽動感染力再強,軍事上一塌糊涂還是白搭。
順帶一提,平了李敬業謀反的李唐宗室大將,是李神通之子李孝逸,后來被武承嗣整死了。
所以李彥看著堂上這群人,倒覺得挺有意思。
李敬業同樣覺得有意思,自己一身紫袍,看著對方一身緋袍,微微昂起了下巴。
兩人一個是李靖嫡孫,一個是李績嫡孫,不拿來做比較幾乎是不可能的,而原本李靖子孫逐漸沒落,李績家族卻是恩隆正盛,直到李元芳橫空出世,關內年輕一代全都黯然失色,自然也包括他,哪怕成了太仆卿,與這位如日中天的權勢相比,也得靠邊站。
不過李元芳再厲害,如今卻還是緋袍,而他李敬業已然是一品國公,你就是羨慕不得。
李彥看著他晃來晃去的,身子微微一側。
正施以顏色壓制的李敬業,立刻發現后面一人露出半邊身子,居然也是服紫的。
他定睛一看,不禁怔了怔,再仔細辨認后,脫口而出:“周國公?你怎么和李閣領在一起?”
武承嗣同樣覺得對方有些眼熟,應該是在朝會中見過,但具體是誰想不起來,反正不重要,就順口道:“我與李閣領一起來查案的,你們乖乖聽李閣領吩咐便是,不必在意我。”
眼見堂堂國公淪為跟班,李敬業面色沉下,覺得受到了大大的羞辱,也不裝了:“李元芳,你這是何意!給本國公一場下馬威么?”
李彥道:“英國公不必誤會,我并不知你在此處,倒是昨日拜帖入府,金將軍應知我今日會來……”
李敬業比起武承嗣還是聰明許多的,聞言立刻看向金仁問,心頭大惱,已經意識到自己被當了槍使。
李彥接著道:“金將軍今日依舊宴飲請客,想來是不愿掃了各位的雅興,我等來此也只是詢問幾個問題,何必如此緊張呢?”
此言一出,賓客微微騷動起來,目光各異,齊齊看向金仁問。
金仁問暗道不妙,只能硬著頭皮道:“諸位誤會了,是我府上仆從弄錯了時辰,我御下無方,慚愧慚愧。”
李彥擺了擺手:“金將軍言重,到目前為止,只是一件小事罷了,不至于弄得劍拔弩張,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金仁問看向李敬業,露出懇求之色:“大郎!”
李敬業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有心不再理會金仁問,但他知道此時若是退了,自己以后在李元芳面前就更抬不起頭來,更會遭到關內士族的恥笑,只能強忍怒火:“我與仁壽十幾年交情,旁聽一下總無妨吧?”
李彥不置可否:“當然可以,兩位請!”
眾人來到中堂,金仁問和李敬業坐到一邊,李彥四人坐到另一側。
由郭元振將案情的大致講述了一遍,末了總結道:“根據周國公的回憶,那位游方醫士的口音習慣,很像新羅人士,本身又可能有著不俗的醫術,應該不是籍籍無名之輩,久聞金將軍府上新羅人來往較多,故而來此尋找線索。”
李敬業旁聽,“長孫氏”“武氏”“吳王”等字眼,讓他的手都禁不住輕輕顫了顫,身子下意識往后讓了讓。
你們早說是這么大的案子啊,那我還不麻溜的走人,金仁問真是太不夠朋友了,這等事情居然還拖他下水?
而金仁問根本顧不上照顧友人的情緒了,聽到一半,眼神已是微不可查的一變,但最后的回答卻是:“讓李閣領失望了,據我的印象里,新羅并無這樣的醫士。”
那變化稍縱即逝,卻瞞不過李彥的眼識,知道找對了人,語氣變冷:“金將軍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目前這位醫士在案件中扮演何等角色,我們暫且不知道,此人不一定就是兇手,而此案關系重大,但凡有包庇者,卻都會定以大罪!”
金仁問并無動搖,依舊搖頭:“李閣領之意我是明白的,但確實是不清楚,我與嶺南毫無關聯,并不需要隱瞞。”
李彥道:“希望金將軍不要后悔此時所言。”
這話的意思就很明顯了,郭元振的神情沉下,但他畢竟官品較低,不好插口,正想著如何辦,旁邊嘭的一聲響起。
卻見武承嗣拍案而起,怒斥道:“我看你是包庇同族吧,將這金仁問拖進內獄吊起來,不怕不交代!”
呵斥完畢,武承嗣睨視了金良圖一眼,得意洋洋。
昨日被金良圖輕視,他就耿耿于懷,回到府上后都沒睡好,今天碰到金仁問,正好找回面子。
別看金仁問是十六衛中的三品將軍,其實根本是虛職,并無實際兵權,他堂堂周國公,欺負不了有實權的都官郎中,還欺負不了這新羅質子?
如何,看到同族出事,心頭滴血了吧!
念頭剛起,金良圖拍案而起:“說得好!從我等入府,此人就諸多心虛,對我大唐不忠,我都官司當行以刑部之責,進行緝捕,再轉予內獄審問!”
武承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