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眾人有些無語,金輪和尚嘆息道:“佛禍有逆命在身,殺劫一次不成,他就會更強一分。”
凡是殺不死他的,
都將使他更強大!
這次他出手單純是想打草驚蛇,確定佛禍真正的身份的同時,給佛禍一個錯覺。
那就是——
他們不過如此。
所以,
若是有下次出手,他們必須一擊必中!
徹底滅殺佛禍!
沙門看重因果業力,所以對這方面的研究比較深。
梁鸮這樣玄門出身的莽夫就不是很在意這些。
玄門分山、醫、命、相、武。
梁鸮的是符箓和機關大師,雖然不是很精通,但也知道因果業力,
但他們更信“我命在我不在天”。
梁鸮他們不再糾結,反正他們也只是來幫忙的。
他們各自散去,準備撤離。
等這群兇人都走了,金輪從懷里掏出一串手持念珠,念珠一共十八顆,質料為陰沉楠木,上刻無上密符紋。
這串念珠叫「十八不共大功德」,
在大昭玄寺受秘法供奉已有百多年,內里蘊藏著極其磅礴的愿念之力。
在金輪正式受戒那天,
他的師父天惠大師授予他的寶物。
借助其中的功德之力,
金輪邊有了更大的容錯空間。
可惜,
這串念珠陪伴他多年,十八顆念珠中已有十二顆黯淡無光,這也就意味著,這件寶物最多還能使用六次。
“六次……”
“殺佛禍,夠嗎?”
官道旁,獨孤平命令獨孤家子弟收攏尸骸,打掃戰場。
他本人則站在隊伍旁邊警戒四周。
通玄大師的靈覺十分敏銳,覺念輻射出去能覆蓋周圍群十幾里,甚至幾十里的范圍。
當然,
如果對手有特別的隱匿技巧,該發現不了還是發現不了。
但修行人總能察覺到周邊環境的細微變化。
比如被壓彎的小草反彈回來,
又比如飛揚的塵土漸漸擴散向四周……
這些細微的變化,
總能反映出一些蛛絲馬跡,修行人依靠這些就能提前防范敵人的出現,減少被偷襲的概略。
還好,
那伙兇人一番沖擊被打退后沒有再出現。
等獨孤家的人把戰死的子弟都收攏好,獨孤平回到隊伍旁邊。
他望著被困在裹尸袋里的年輕子弟,眼里閃過一絲悲痛!
他已年近七十,氣血衰敗,命廬老朽,早就失去問鼎天象的資格了。
雖然以他的身體情況再活一甲子不是問題,
但人的衰老,
從來都是從心境開始的。
獨孤平已經老了……
他再沒有爭名天下,縱劍問群雄的豪情。
有的只是把寄望后輩的敦敦溫情。
所以當他看到一位位充滿沖勁與潛力的獨孤家后生死去,
他很難過。
獨孤平手一翻把長槊收進百納囊,整個人也仿佛在瞬間老了好幾歲。
他挨個掃過裹尸袋,
最后語氣沉沉的說了一句:
“別怕,阿伯帶你們回家。”
獨孤家的隊伍重新上路,接下來的幾天里獨孤家隊伍保持著高度戒備,在官道上一路疾馳,也從不在路邊茶攤,或者小村客棧落腳。
從來都是趕在日落前進入最近的縣城或者府城落腳。
如此六天后,
獨孤平終于帶領剩下兒郎回到神都附近的獨孤莊。
當世頂尖望族基本都聚集在神都附近。
但這些望族門閥的族人,
是不可能一股腦聚在神都城內的。
神都城內編制人數最多的是大隋禁軍,也只能是大隋禁軍。
他們不僅肩負著拱衛禁宮,護御都城的重擔。
也是皇帝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而駐扎城外的世家族人,
一方面方便皇帝監察,
另一方面——
若是皇帝無道暴虐,這些城外的世家族人也能聯合起來掀翻黃泉。
到那時,
便是“石人一只眼,挑動神河天下反了”。
總之,
當今神都內外的布局大體上也是數百年來,皇帝和群臣之間達成的微妙平衡。
只不過,
如此高大上的世家族地,卻并不如陸山想象中的那么好。
獨孤莊顧名思義:
就是基本由獨孤家人組成的村莊。
村莊里也有一些零散外姓,都是獨孤家在饑荒災年接濟下來的逃荒人。
整個莊子占地數百畝,土地平曠,屋舍儼然。
村莊外還有千畝阡陌良田,也有魚池小河。
整個村落看起來猶如一副意趣盎然的鄉景圖。
如果這只是一處普通的村莊,
那陸山肯定會詫異于這里的人文和環境。
但這里是當世頂尖望族獨孤家的村莊……
感覺落差挺大的。
因為他從獨孤晝記憶里讀取到的內容來看,他對這座村落充滿了敬畏,也充滿了向往!
在獨孤晝的視角中,
村里祠堂的門檻總是那么高!
院墻也是那么高大,森嚴。
村子里來往行人也總是沉默寡言,刻苦修煉。
就有種塔寨祠堂祭祖的感覺。
等陸山來到這里后才發現……
就這?
比新農村都差點意思啊。
更不要說跟地球上的天下第一村比了。
等深入到村子里,陸山心底的失落更大了。
獨孤晝記憶里那蜿蜒幽深,好像怎么也走不到頭,看不到天的胡同,在陸山看來就是逼仄了點。
至于那些高門大院……
也不是很多。
只有幾十家門楣還算敞亮氣派。
其他的就都是那種農村大院的感覺。
在村里校場上交接好馬匹等等物資后,獨孤平率先來到村里會堂,把村老們請過來交代事情。
這些村老雖然昏老但并不昏聵,
他們有的曾在朝中擔任高官,后來退了下來。
要么就是曾出過大學問,在士林很有影響。
再要么就是年輕時曾勇闖天涯,搏下了偌大名頭,在武林中頗有威望……只不過修行上差了一步沒能問鼎天象,最后和其他人一樣告老還鄉,成為族老。
這些老人在獨孤家輩分高,威望大。
有時候就算是當代家主,
都必須老老實實過來聆聽教誨。
獨孤平找族老議事,
就是要把這次出使玄女道得到的成果,以及半路遇襲的事情告知族老,請求他們裁判。
至于陸山他們這群新生代,
則在校場安心等待著。
很快,
獨孤平繃著臉來到校場,把獨孤信和其他幾個這次行程中表現不錯的后輩叫過去。
陸山自然也在其中。
村中會堂還是很氣派的。
這是村里僅次于祠堂的重要設施。
他門楣高聳,院墻深深,地基都是一塊塊青石壘起來的,遠比附近其他建筑高。
陸山跟著眾人來到祠堂,
就看到九位族老坐在會堂大廳屋檐下。
他們每個都很老,但威儀儼然,猶如神像。
這環境,
這氣氛!
很容易就讓人從心底生出敬重與敬畏。
獨孤家后輩各個戰兢的半跪在地:“見過族老!”
族老們微微頷首。
然后最中間那位族老就這次出使的一些細節進行了詢問,問到了獨孤平的表現,也問到了獨孤晝是否真如獨孤平所說的,表現得那么勇猛。
等各方匯報都得到相互印證后,
族老們相互遞眼色進行商討。
最后,
還是中間那位族老沉著臉站起來說道:“此次出使玄女道,獨孤平找到壓制癲火的辦法,記功一件。”
“但回返途中疏忽大意,致使我族后輩蒙受大難,該罰!”
“我族素來功過不抵,但念在你為族人兢兢業業幾十年的份上,罪罰削減。待會兒你自去邢堂領五十下鞭刑,出使獎賞會在下次族中大會頒布。”
獨孤平跪下拜恩:“多謝族老!”
陸山這時候才體會到世家階級中的森嚴!
這群族老,
最強者不過通玄,而且是垂垂老矣的通玄。
猝然發難下,
陸山有把握在瞬間帶有三個這種老貨。
但他們背靠獨孤家,卻擁有生殺獎罰的權力!
這里,
儼然一個小朝廷的感覺。
如果真的天下大亂,這群當世望族就能在最短時間內組出一套紀律嚴明,運轉周密的調度班子………
也難怪當今皇帝處心積慮想削弱望族門閥的力量。
媽的一群隨時能取代你的龐大力量圍著你,
你能睡踏實了?
處理完獨孤平的事,族老們又把這次出使中表現優異的幾個弟子夸了夸,也給了一定獎賞。
等到陸山的時候,
最中間那位族老目光沉沉的打量著陸山。
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是獨孤璀家的孩子吧。”
陸山低頭稱是。
族老唏噓唏噓起來:“說起來我還是你三叔祖,你們家自從獨孤汪海后就沒出過什么英才,族里對你們家份額也是一削再削……還好,到你這代終于是有起色了!”
“獨孤晝!”
“在!”
“你這次英勇可嘉,獎英勇牌匾一塊,賞銀千兩,淬氣丹五顆,另有藥堂份額一個。”
族老獎勵一出,
陸山周圍那些年輕后輩登時詫異了!
獎勵這么豐厚的?
賞銀倒還罷了!
媽的英勇牌匾那是個啥概念?
相當于部隊里的二等功了!
等同于村大隊直接敲鑼打鼓把牌匾送到你家門口還放掛鞭炮的待遇!
媽的!
這一下不就光宗耀祖了嗎!
其他幾個后輩當時就酸了啊……
但陸山卻在心底癟了癟嘴:
你媽的,
我一槊戳廢一個神竅和尚,就給一千兩?
真他媽摳!
至于其他的……陸山他也不稀罕啊。
不過他還是“一臉訝異”的叩首:“多謝族老!”
族老滿意的點點頭,然后敦敦教誨起來:“你們啊,往后要多跟獨孤晝學學,堅韌刻苦,一鳴驚人!晝兒,稍后你跟牌匾一起回去,也算是三叔祖給你的體面。”
其余幾個族老登時挑眉:
這個老不死的!
這就開始搶人了?
要不是今天輪到你個老貨當值,咱老哥幾個怎么也得給你倆大嘴巴子!
陸山識趣,再次叩謝:“多謝三叔公!”
這位三叔公登時一臉滿意的順了順胡子。
很好。
等處理完家事,這群族老把陸山他們揮退,然后才把袁青腰,洛南伽等來自玄女道的英才請過來會晤。
嗯……
袁青腰她們是小輩。
也就值得這樣的待遇了。
等到下午的時候,
陸山的牌匾做好了,然后村里族人就抬著牌匾,一路敲鑼打鼓的送這牌匾回去。
牌匾上路的時候,領完刑罰的獨孤平又冒出來了,來到陸山身邊說道:“牌匾好啊……”
他眼神浮現出回憶,
但這位各方面都平平無常的漢子沒提自己的過往,反而說道:“我剛在邢堂聽說你奶奶病倒了,這次正好能給她沖沖喜。”
陸山:“……嗯。”
很快,
牌匾到家。
獨孤晝奶奶早就在族人幫忙下梳洗打扮,換上了莊重的服飾等待著。
陸山遠遠就看到一位頭發花白,滿臉褶皺,眼袋發青的老人殷切地盼望著。
等陸山進到院子,就有一男一女兩個五六歲大的孩童在熱鬧的鑼鼓喧聲中撲進陸山懷里。
他們興高采烈,奶聲奶氣道:“哥哥你回來啦”
在后面,
還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妹子沖陸山溫婉淺笑著。
陸山:“……”
他是知道獨孤晝家里有兄弟姐妹的。
但知道是一回事。
真正身臨其境,滿心歡喜的脈脈親情春風一樣撲進懷里……
又是另一回事。
陸山在兩個小孩兒頭上揉了揉——
這手感!
然后又看向獨孤晝的大妹子……
別說,
這妹妹長得還怪俊。
只不過這么熱鬧的場面讓她有些不適應。
陸山學著記憶里獨孤晝的動作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后,就來到老人家身邊蹲下,握住這位老人青筋凸起,滿是老年斑的手。
老人的手,
有點涼。
陸山頓了下,說道:“奶奶,我回來了。”
老人老眼昏花,拍著陸山的手語氣悲切,眼泛淚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和“家人”溫存了一會兒后,
家里大妹子開始和同村幾位姑姐一起幫忙張羅晚飯,留著送牌匾過來的同族吃了一頓熱鬧晚飯后,獨孤晝家這座有些落魄的小院兒才安靜下來。
等把弟弟妹妹打發去休息,
獨孤晝奶奶才喊過陸山:“你陪奶奶說會兒話吧。”
陸山:“……好。”
老舊的瓦房里,一盞燭火不時爆出炸裂聲。
陸山坐到老人床邊,悶悶道:“奶奶想聽我這一路上都遇到些什么了嗎?”
老人沒回話。
她愣愣望著床帳,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
過會兒,
老人才轉臉望向陸山,她抬起手,摸著陸山的臉龐,悲憫的眼神像是在看他,卻又不是在看他……
“你,不是晝兒吧?”
老人的聲音都在顫。
陸山:“……”
屋里燭火陡地顫抖起來。
陸山的氣息有瞬間的不穩,冷冽殺意暗中翻涌。
可她這樣一位將死的老人啊,
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人收回視線,轉過臉:“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我就想問問——晝兒還活著嗎?”
陸山沉默了會兒,然后搖搖頭。
老人痛苦的閉上眼睛:“那他走的時候……勇敢嗎?”
陸山心頭突然像被砍了一刀。
她不知道他的孫兒做了些什么,
也不知道他的孫兒是善是惡……
但就算知道了,
又怎樣?
那終究是他孫兒。
一個為了出人頭地,為了給家里親眷帶來榮耀而走上歪路的年輕人。
而陸山,
就斷送了這么一個年輕人的性命。
但他不后悔,
也不愧疚。
只是有些唏噓——
人間因果,
紛擾煙火……
不外如是了。
陸山沉聲回道:“他是在和沙門惡僧搏斗中死去的,死的很英勇。我假扮成他,就是為了給沙門惡僧一個報應。”
老人搖著頭,聲音在抖:“到我這把年紀,那些打打殺殺啊,利益糾纏啊已經不看重了,也不重要了,能知道晝兒沒墮了家里威風,就很好了。”
陸山問道:“我自認我的偽裝很好,您是怎么看出來的?”
老人苦澀笑道:“傻孩子……天底下哪有奶奶認不出自己孫兒的呀。”
陸山:“……”
老人說完,撇過頭又看向陸山:“我只求你一個事。”
“您說。”
“你既頂了晝兒身份,就要照顧好家里的弟弟妹妹……他們啊,一直都很敬仰晝兒的。”
陸山握住老人的手,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深吸一口氣,鄭重道:“……好。”
得到允諾,
老人登時放下心愿般長嘆一聲,然后整個人氣力都被抽光一樣靠在床頭。
她緩緩閉上眼睛,像是在等待自己既定的命運。
她明白——
只有她死,
偏屋里那三個孩子才能保全,甚至得一份機緣。
陸山默然。
片刻后,他溫和道:“老人家,一路走好。”
下一瞬,
他握住老人的手猛地發動生滅之力!
生與死,輪回不止。
這次,
她將入滅。
很快……
老人最后一點生命力被耗盡,頭輕輕歪向一邊……
徹底沒了聲息。
燭火搖曳中,
陸山緩緩起身,長長的陰影生長般爬起,蓋住老人的形貌……
陸山眼簾輕垂,嘴里默念起來,仿佛在為老人送別:
“紅塵如獄,眾生皆苦;”
“生亦何歡,死亦何憂;”
“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老人家,
走好。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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