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永安林區,一共也就那么三輛吉普車。
林場有兩輛,趙軍有一輛。
龐家父子經營三代,有錢肯定是有錢,這看龐家大院就可見一斑。
龐家的院子、房子比趙家大院差一點,但在永勝屯,絕對稱得上第一豪宅。
可要論威風、論實力,龐家和趙家根本沒得比。
這年頭永安這一片,雖不如山東那樣重視鐵飯碗。可也有兩個女婿同時上門,老丈人、丈母娘看重郵遞員女婿,而輕慢萬元戶女婿的軼事廣為流傳。
龐家只有龐高升一個人是端公家飯碗的,而龐高升不過是鄭權手底下的一個小技術員,他在林區的地位,和以前下楞場檢尺的趙軍差不太多。
這身份在林區能有些面子,可也不上什么人物。
至于龐家幫那永安第一大參幫的名號,也不見得多上臺面。什么參幫、獵幫這些,也就跑山人才認。拿出去說,根本就登不了大雅之堂。
要不然龐振東也不會給之前的張書記送棒槌,將龐高升安排進林場當技術員。要是沒有龐高升撐著,那幫護林員就能摁死他龐家。
這些年,也沒有開小汽車的和龐家有聯系。所以,此時外面汽車喇叭一響,龐家父子都有些詫異。
他們順窗戶往外一瞅,見是吉普車停在院外,爺倆的第一反應就是:趙軍來了!
“爹呀!”龐高明有些慌亂,問龐振東道:“是不是趙軍知道咱琢磨那老邢頭子呢?”
“不能啊!”龐振東皺眉看著窗外,道:“這事兒,就咱爺仨知道啊!”
“那咋整啊,爹?”龐高明問,龐振東沉聲道:“還咋整啥呀?出去看看去吧。”
說完,龐振東在前,龐高明緊隨其后。
爺倆出門卻是一愣,因為他們認得站在院外的邵天鵬和邵志強。
一看不是趙軍,龐家父子頓時來了精神,爺倆不慌不忙地向院門口走去。
邵家幫雖然厲害,但龐家幫也不差。而且永安是他龐家的地盤,正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龐振東自信邵家來了也不敢在永安撒野。
可就當龐振東背手走到門口時,眼看著邵軍打開副駕駛車門,從里面扶出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來。
看那老頭子一個胳膊上沒有手,龐家父子就知道此人是誰。
“哎呦!”龐振東臉色一變,急忙抱拳向邵云金道:“老爺子。”
邵云金快九十的人了,連著折騰兩天,屬實是累了。
此時邵云金眼皮微微一抬,瞥了龐振東一眼,問道:“龐三眼子是你啥呀?”
“那是我父親。”龐振東語氣不說多恭敬,但也是規規矩矩的。邵云金的輩分畢竟在那兒擺著呢,他在嶺上放山行的名頭,跟趙軍在打圍行里一樣響亮。
關鍵龐振東他爹曾是邵云金的徒弟,有這層關系在,即便龐振東說自己另有師承,那邵云金也是他爺爺輩的。
而華夏歷來講究尊師重道,所以邵云金到嶺西,只要沒對龐家做什么過分的事,龐振東就得恭敬著。
“嗯。”此時的邵云金,上下打量龐振東一眼,沒再提龐三眼,而是直接問道:“你就讓我在外頭跟你說話呀?”
“哎呦!”龐振東聞言臉色一變,然后側身抬手,道:“老爺子,快,咱進屋。”
就這樣,邵家四口跟著龐家父子進了家門。
到東屋上炕坐下,龐振東喊老伴、兒媳婦給客人倒水。
等他坐到邵家人對面,就聽邵天鵬道:“龐把頭,咱有些年沒見了吧?”
“可不嘛。”龐振東笑道:“小溜兒的,得有二十年了吧?”
“有了。”邵天鵬微微點頭表示認同,隨后一句話驚得龐家父子臉色驟變。
只見邵天鵬向龐振東抱拳,笑道:“以后咱經常能見面,但就是得龐把頭多照顧我們了。”
就本地的兩個參幫,也沒有多見面的。更何況邵家在嶺南、龐家在嶺西,隔著那道嶺,怎么常見面吶?
這年頭的跑山人,跟三十年后的那幫是絕對不一樣的。這年頭跑山,是守山規的。
龐家幫這些年守著十八道崗,從來就沒過過張廣才嶺。
而聽邵天鵬的意思,這邵家幫是要過來嶺西發展吶。
這是龐振東絕對不能忍的,也不能讓的。
“邵老把頭。”龐振東向邵天鵬一拱手,邵天鵬比他大有十多歲,也是龐振東的前輩,所以龐振東還是很客氣的。
見邵天鵬抱拳回應,龐振東道:“你家老爺子在這兒呢,咱得講理呀。你家雖然一開始是咱嶺西的,但你是在嶺南拿的鍋、支的架呀,你這……不能撈過界呀!”
邵云金還在這邊的時候,他是胡子而不是參幫。邵家幫起家,是邵天鵬在嶺南攢的一幫人。按照山規,邵家幫不能來嶺西放山。
當然要像那年似的,邵家幫偷摸地來,那誰也管不了。但關鍵是,這事不能讓嶺西的參幫發現。
那年就被發現了,當時龐三眼還在,龐三眼找到嶺南去,跟邵云金說了一大堆。雖然龐三眼沒說一個過激的字,但就這樣才整得邵天鵬下不來臺呢。
龐振東不是龐三眼,他跟邵家沒有另外的情誼。所以當邵天鵬說出那話的時候,龐振東言語雖然保留著幾分客氣,但卻是將邵天鵬頂了回去。
“呵呵。”龐振東沒說過激的話,邵天鵬也是一笑沒說話。
而此時,邵志強接過話茬,對龐振東道:“龐把頭,你是不知道,我們邵家是干啥的吧?”
“嗯?”龐振東被邵志強問的一愣,放山行里誰不知道邵家的來歷呀?你邵志強這么問,咋聽著有點挑釁的意思呢?
這時,就聽邵志強道:“龐把頭可能不知道,我們這個邵姓是滿姓改過來的。我們家以前姓烏蘇,是正黃旗。”
邵志強幾句話,聽得龐家父子面面相覷。什么玩意亂七八糟的,跟說書似的,爺倆根本就沒聽懂。
見龐家父子一頭霧水的樣子,邵天鵬微微一笑,問龐振東道:“龐把頭你歲數小,你可能不知道。但你應該聽你父親說過打牲烏拉將軍吧?”
龐振東咔吧兩下眼睛,就聽邵天鵬繼續說道:“最后的四任烏拉將軍都是我們邵家人。”
說到此處,邵天鵬手往旁邊一引,道:“我爹是最后一任烏拉將軍,也就是咱放山行里說的將軍。”
邵志強、邵天鵬爺倆你一言、我一語,直接把龐家父子說懵了。
龐高明聽老輩人說起過將軍,只知道放山行里的將軍,是技藝達到一定程度的老把頭,有觀山斷景之能。
龐振東倒是聽他龐三眼子說過一些,但大清都亡多少年了,龐三眼子那歲數也不過是聽老輩人提過幾嘴,再傳到龐振東這里,那真就剩只言片語了。
主要是邵家人說的,超出了龐家父子的認知。要是李家人在這兒,除了李小巧,其余的就連李如海,也不是他邵家人能忽悠的。
大清都沒多少年了?你邵云金歲數再大,沒大清那年,你才幾歲呀?
還將軍?和泥大將軍吧?
見龐家父子不說話,邵志強笑道:“龐把頭,烏拉將軍的大印、令旗,還都在我們家供著呢。有機會你到嶺南,我可以請出來,讓你見識、見識。”
邵天鵬、邵志強他們剛才的話半真半假,最后幾任烏拉將軍確實是他們家的人。那時候大清已經不行了,烏拉將軍這種職位都自家往下傳。
傳到邵云金他爹的時候,他爹是說要把這位子傳給邵云金。可還沒等邵云金長大呢,大清就先沒了。
“不是?”龐振東畢竟是個人物,這時反應過來就對邵志強道:“邵把頭,你家那寶貝,我見不見識都無所謂。關鍵是,你們什么意思?你家是將軍,你就能撈到我們嶺西來?”
“龐把頭,這你還不知道嗎?”邵志強笑著反問,道:“那山規,不都是將軍定的嗎?”
“這……”龐振東語塞,這事他倒是聽他爹說過。
該說不說的,龐振東是個守規矩的人,要不然他也不會被邵家父子忽悠住。
當然了,這忽悠只是一時,過后龐振東肯定能反應過來。
只不過龐振東從小就受參幫文化影響,這人很重行里規矩。他帶人上山放山,手底下人幾十人,沒有一個敢亂說話的。
“邵把頭。”龐高明年輕腦瓜也活,他反應過來不對,便攔下了邵志強的話茬。
緊接著,龐高明看向邵天鵬,道:“老把頭,我是小輩的,我不太明白,我想跟你老問問。就那年,我爺找到嶺南跟你,還有老爺子講山規前兒,你們咋沒說這事兒呢?”
說完這番話,龐高明一笑,又道:“要是早說的話,早我們就不能攔你們了?”
聽龐高明這話,邵天鵬、邵志強皆是一愣,而龐振東卻是獨眼一亮。
龐高明的話,抓住理了。
他話說得很明白,當年你邵家幫偷摸來嶺西放山,被我們發現以后,我爺找到嶺南去跟你們講理。看在你家老爺子的份上,沒讓你們賠禮道歉,但你們也小二十年沒來嶺南。
如果你們說的那個將軍身份有用的話,你們當時為啥不跟我爺提?如今我爺不在了,你們來跟我們一幫小輩的講規矩、講歷史,這不是糊弄人嗎?
“呵呵。”這時的邵天鵬苦笑,道:“那時候……管的嚴,我們也不敢提呀。”
“啊……”聽邵天鵬這么說,龐家父子反應過來了。
可不咋地,二十年前那時候,邵家人要敢說自己是大清什么將軍之后,那純屬是活的不耐煩了。
“老把頭。”回過神的龐振東,對邵天鵬笑道:“當年我父親去嶺南,跟你們定的兩幫不過界,都井水不犯河水。你們既然答應了,咱就應該繼續按照這個走,你認為呢?”
龐振東這么說,當然沒毛病了。不管咋地,當年兩家約定的時候,你邵家人是同意的。如今單方面毀約,這行為不江湖,以后在行里沒法混吶。
龐振東說完,邵家四口都不吱聲了。
龐振東見狀,心想邵家這是沒臺階下了,本著和氣生財的原則,龐振東一笑道:“老爺子、老把頭、邵把頭,咱們兩家都是行里人,我爹和老爺子又有那層關系,咱們也相當于一家人吧。
這我大兒子在這兒,我表個態度。從今往后,你們到嶺西來,只要不是放山來了,你們咋地都行。上我家來,我龐振東呢,家有雞就殺雞,有狗就殺狗。
完了你們有啥需要我幫忙的,我能辦到的,我絕不說二話,你們看行不行?”
龐振東一番話說的很中聽,而他心里清楚得很,說好話又不用付出啥,根本不吃虧。
至于以后邵家真有事求上門來,幫不幫還不是龐振東說得算嗎?
可讓龐振東沒想到的是,他話音剛落,就聽邵天鵬道:“龐把頭,你這話說的仁義,我正好想求你個事兒。”
“我……”龐振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快速平復了心情后,龐振東沖邵天鵬一笑,道:“老把頭,有事兒你就說,能辦的我一定辦。”
“唉呀,說了也不怕你笑話。”邵天鵬道:“那年我在嶺西這邊吃虧,手底下讓人捅倒仨,這事兒當時你們屯齊大牙知道。”
聽邵天鵬這話,龐振東微微點頭,而心里卻是有些凝重。
他知道當年捅龐家幫人地是邢三,也從邵家幫內部人口中得知,當年那場沖突,邵天鵬丟了一苗一等大貨。
在放山行里,將野山參稱為草仙。一苗一等大貨,又被叫做大仙童,說價值連城也不為過。
這些日子,龐家父子調查出這些年嶺南、嶺西都不曾有這個價格的野山參交易。所以,他們認為那苗參被邢三給留下了。
龐家父子不是亡命徒,他們沒想過跟邢三動粗。一開始是想花錢,把那參從邢三手里買過來。
他們不認為邢三懂行,以為給個邢三認為的天價就能把那參拿下。
可他們打聽的時候得知,永安屯趙軍是個參行里的高人。而邢三住到了永安,跟趙家有了聯系,那苗人參過了趙軍的眼,他們就不好忽悠了。
就在龐家父子想別的辦法時,邵家四人來了。
這讓龐振東瞬間有了危機感。
這時,就聽邵天鵬道:“那人是邢老三,以前家住小紅河,你們都能認識。”
“啊,認識。”龐振東聞言,先是承認他跟邢三認識,緊接著話鋒一轉,道:“可那是個老咕嚕棒子,他自己在山里壓窩棚,想找他還挺特么費勁。”
此時邵家人還不知道邢三住在永安,他們似乎真信了龐振東的話,就聽邵志強道:“那龐把頭,你看看幫我們給這人找出來唄。”
“這個……不太好吧。”龐振東沒答應,表現得很是遲疑,道:“他都挺大歲數了,我們還都鄉里鄉親的,這要讓人知道是我給他賣了,那我還咋做人了。”
龐振東這話說得有理,可聽完他這話,邵天鵬臉色一沉,道:“龐把頭那你要這么說的話,那我們就不麻煩你了。”
龐振東聞言,連忙說些賠罪的話。可邵天鵬似乎因為龐振東的拒絕而有些生氣,兩家本就沒什么交情可談,此時氣氛愈發尷尬,邵家人便謝絕了龐家父子的留客,出門乘車而去。
目送吉普車遠去,龐振東笑臉瞬間沉了下去,轉頭就對龐高明道:“老大,你別走了,等老二下班回來,咱仨商量、商量咋整。”
龐高明點頭答應,而此時吉普車里,邵天鵬、邵志強臉上卻沒有絲毫的不愉快。
“爹,那咱這回就等著了唄?”邵志強問,邵天鵬點頭笑道:“等著吧,讓老龐家給咱趟趟路,完了咱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