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的第一悠席,主要招待的是林區護林隊的護林員。一群糙老爺們兒吃相肯定不會好,但絕不會搶著摟席。
而趙家這第二悠席,請的是永安屯的屯里屯親。但今天是林場第一天上班的日子,除了少數趙、馬兩家的親友和一些領導,其他工人都上班去了。
而那些沒工作的男人,不是給趙家幫忙,就是跟著趙軍去接親了。
不管是幫忙的,還是跟著接親的,他們都是吃的第一悠席。
并非人人都是飯桶,剛吃完一悠,有幾個還能戰第二悠的?
所以吃這第二悠席的,基本上都是本屯的婦女和兒童。
為母則剛,當娘的疼身上掉下來的那塊肉,自己可以不吃,但自己的孩子必須得吃。
所以菜一上就能看見,那些當娘的就甩開筷子,先就往自家孩子碗里夾菜。等孩子夾完了,才忙活著往自己嘴里填。
在這種條件下,楚老太和解孫氏加入了摟席的人群中。
楚安民眉頭一皺,瞬間舒展開來,轉身沖劉紅梅道:“沒事兒,媽也丟不了,你們那啥……該干啥就干啥去吧。”
說著,楚安民邁步就往外走,周春明等人緊忙跟上。
隨著走菜,一道道菜往桌上來,給永安屯這些人都吃懵了。吃完兩道,還有四道;吃完這四道,又來兩道……
二十道菜,顛覆了這些人的認知,讓他們重新正視趙家的財力,再次后悔當初得罪了王美蘭。
跟上一悠席不一樣,這悠席多是婦女、孩子,沒有幾個喝酒的。
所以這悠席不用敬酒,等菜都上完,大伙都造半飽以后,趙軍帶著馬玲,跟著趙有財、王美蘭,一桌、一桌地走,向來賓表示歡迎與感謝。
每到一桌,夸這席菜硬的聲音都此起彼伏。
王美蘭對此很是滿意,她要的就是這效果。想必未來的二十年里,不管永安林區誰家辦事,席面也不會超過今天自家的這桌席。
至于二十年后嘛,王美蘭估摸著到那時自己大孫兒也該娶媳婦了,自己高低再給孫子大肆操辦一波。
可讓王美蘭沒想到的是,二十年后的時代變了,她即便能在席上擺三十道菜,有波龍、帝王蟹也未必能勝過今天的飛龍燉蘑菇和地三仙。
趙家四口從西邊往東走,快走到頭兒的時候,趙軍就看到了楚老太跟解孫氏。
她們倆坐那一張桌,算上他倆是六個大人、六個孩子。其中有兩個孩子小,小到需要媽媽抱著,他媽給孩子一口、自己再一口地那么吃。
看到趙軍他們過來,楚老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不去看趙軍四人。
解孫氏倒是大方,她百忙之中還笑著沖王美蘭揮了揮手。
然后,就見趙家四口走了過來。
“吃咋樣兒啊,大明子媳婦兒?”王美蘭問的不是解孫氏、楚老太,而是陳大賴的媳婦鄭林瑛。
陳大賴比趙有財早傷了兩天,但趙有財都能參加自己兒子婚禮了,陳大賴還在炕上趴著呢。
陳大賴是來不了,鄭林瑛就帶著兒子陳有亮來赴宴。同在一張桌上的,還有她兩個弟媳、兩個侄兒、一個侄女。
“趙嬸兒,你家席真頭子!”鄭林瑛等人紛紛豎起大拇指,王美蘭聞言一笑,道:“那就多吃,一定吃好。”
桌上人都是一笑,然后他們就開始夸起了趙軍和馬玲。
從每一張桌都是這么過來的,一開始馬玲還有些不好意思,現在都習慣了。
“哎,有亮?”這時,趙軍發現了不對,便問陳有亮道:“汽水,你們咋不喝吶?”
“我媽不讓!”小孩子回答的很痛快,語氣中帶著三分告狀和兩分委屈。
汽水按桌給的,一桌十瓶。但像這桌因為多了兩個需要抱著的孩子,幫工就又多給發了兩瓶。這是趙軍提前跟著交代的,大喜的日子別因為兩瓶汽水鬧不愉快。尤其是別缺了孩子那份,讓大人、孩子都有,一人一瓶、皆大歡喜。
但此時,這張桌上除了解孫氏和楚老太的汽水見底了,其他人的汽水都沒動呢。
趙軍聞言,詫異地看向鄭林瑛,鄭林瑛笑道:“先讓他吃飯,吃完飯再喝。”
趙軍瞬間就明白了鄭林瑛的意思,這是怕喝了汽水占肚子,再影響吃飯、吃菜。
這時,解孫氏忽然開口道:“那孩子他媽呀,你讓孩子喝吧,這菜油水太大,喝了還能往下壓壓。”
解孫氏的意思是,喝汽水能解膩。可她卻是忽略了一點:不是誰都像她這樣,天天都能大魚大肉。這年頭能天天見著葷腥的,萬元戶都未必能行。
解孫氏一說話,把大伙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不太好意思的楚老太,頭垂得更深了。
“呃!”可就在這時,楚老太忽然打了個嗝,楚老太有些驚慌地抬起頭,卻發現趙軍四人向旁邊桌走去。
“給你,吃!”一個饅頭被遞到楚老太面前,楚老太微微一怔,看向解孫氏。
“拿著呀!”解孫氏把饅頭塞在楚老太手中,然后將她自己的饅頭撕下一塊,起身用饅頭去蘸地三仙的湯,道:“饅頭蘸這湯得老香了!”
從棚子門出來,趙家四口到前院,就看見李寶玉、解臣迎著周成國四人進院。
自崴腳以后,周成國就沒再上班,一直休息到今天。
周成國那次算工傷,再一個他上班也就是看個裝備,可去也可不去。
來的四人里,周成國兩口子就不用說了。尤廣全數月之前見過,所以王美蘭就盯住了王秀琴。
二十多年過去,那張臉和記憶里稍微有了些許變化,但王美蘭還是將王秀琴認了出來。
姑侄相見,有說不完的話。而且王美蘭還要帶著王秀琴去見王長海,所以他們招呼周成國兩口子,一起往屋里走去。
趙軍心疼馬玲,就對馬玲說:“玲兒啊,你跟媽進屋歇會兒。”
“那你呢?”馬玲小聲回問一句,這姑娘剛進門就知道心疼男人了。
“我那啥……”趙軍抬手往后院一指,道:“我跟爸上后院,看看大春叔他們去。人家給咱忙活一頭午了,咱過去給遞顆煙、倒口水去。”
“嗯?”聽趙軍這話,正跟周成國邊說話,邊往屋里走的趙有財一怔,下意識地回頭看了趙軍一眼。
“要不我跟你去呀?”馬玲問,趙軍笑道:“不用,玲兒,你也折騰一早晨了。你跟媽上屋去,陪那芬姐嘮嘮嗑伍的。”
說完這句,趙軍又補充一句,道:“我跟爸過去就行。”
聽到這話,趙有財跟周成國小聲交代了一句,然后輕輕拍了下周成國的肩膀,趙有財便停下了腳步。
“那行,那我進屋了啊。”馬玲松開趙軍的手,小碎步追上王美蘭。感覺到身邊多了個人,王美蘭扭頭一看是兒媳婦,便挎住了馬玲的胳膊。
趙軍笑呵地看著馬玲離去,等他收回視線時,就見趙有財正斜著一雙小眼睛瞪他呢。
見趙軍看來,趙有財張嘴就罵:“俏麗哇的小犢子!”
“你干啥呀,爸?”趙軍臉色一變,上前一步低聲道:“這大喜的日子,你嘴巴啷嘰的,讓人聽見不笑話呀?”
“小犢子,我特么給你娶完媳婦,你就忘了爹娘。”趙有財怒視趙軍,道:“你就知道顧你媳婦,你不知道顧顧你爹呀?你爹剛讓黑瞎子撓完,你不知道啊?我特么從早晨四點來鐘站到現在,我要不為了你,我至于遭這罪?”
趙有財一頓連珠炮,給趙軍整懵了。這時眼見王強、周建軍從茅房那頭過來,趙軍緊忙抬手招呼他們,道:“老舅、姐夫,趕緊來!”
一看趙軍擺手,王強、周建軍小跑著奔向趙軍。
“咋地啦,大外甥?”王強問,趙軍道:“你倆陪我上后院,招呼、招呼大春叔他們。”
趙軍此話一出,王強、周建軍齊刷刷地看向趙有財。
趙軍見狀,忙道:“我爸怪辛苦的,讓他上屋歇會兒去。”
“你看看我大外甥。”王強聞言,便對趙有財道:“多知道心疼你!”
聽王強這么說,趙有財瞥了趙軍一眼,啥也沒說直接扭頭向房前走去。
“爸!”趙有財剛走出兩步,就被趙軍給叫住了。看趙軍追過來,趙有財問道:“咋了?”
趙軍來到趙有財面前,沖趙有財伸手,道:“爸,你把煙給我。”
趙有財:“……”
見趙有財吱吱扭扭的,趙軍催促道:“爸,你剎愣的。我要有,我能朝你要嗎?”
趙有財咬緊牙關,從右邊衣兜里摸出半包煙拍在趙軍手中。
趙軍一看,里面頂多也就十顆煙。
“這夠誰抽的呀!”趙軍說話時,將手伸進趙有財左衣兜里,一把掏出兩包煙來。
將兩包煙都拿在手里,趙軍轉身就走。走出兩步后,趙軍隨即轉回身,將那半包煙塞在趙有財手里。
望著趙軍三人遠去,趙有財嘎吧嘴,道:“俏麗哇的小犢子,純特么討債的!”
“俏麗哇的!”聽著隨風傳來的歡鬧聲,走在屯子里的張來寶嘴里也不干不凈的。
就在這時,一輛吉普、一輛解放從對面緩緩駛來。
這條道挺寬,走路、行車互不影響。
但當吉普車來到張來寶面前時,汽車停下,挨著張來寶的副駕駛車窗被人推開,露在張來寶面前的,是一張布滿溝壑的蒼老面孔。
老人沒說話,而把方向盤的青年人問張來寶,道:“哥們兒,趙軍家往哪么走啊?”
“趙軍家?”張來寶一怔,緊接著轉身往東邊一指,道:“你們往南走,看著挺老大一個大柳樹,就往東邊拐。完了一直走,離老遠看著誰家帳子門上掛大燈籠,那就是他家。”
這小損種,又特么給人指到趙家老宅去了。
車里人并沒懷疑,向張來寶道謝后,便按張來寶所指方位,驅車直奔趙家老宅。
沒用上兩分鐘,開吉普車的邵軍就看到趙家標志性的大燈籠。
“太爺。”邵軍抬手往前一指,然后跟副駕駛上的邵云金道:“咱到了。”
“不對呀!”老胡子皺眉,道:“娶媳婦兒咋這么消停呢?”
車上人聞言皆是一愣,而這時就不消停了,趙、李兩家院里狗嗷嗷直叫。
汽車經過趙家籬笆帳子,曾經的朵朵臘梅早已七零八落,但仍有少許臘梅花瓣點綴在帳子上。
汽車停下,邵家四代爺四個從吉普車上下來。緊接著,解放車停在了后面。
解放車副駕駛上,坐的是斷腿的陳學義。今天趙軍結婚,陳學義特意過來,想趁此機會當面感謝一下趙軍。
這時,陳學義坐在副駕駛上,往院里一看就感覺不對。
他都看出來了,邵家兩個老爺子能看不出來嗎?
“院里沒人吶。”邵云金先說了一句,緊接著邵天鵬就道:“還都是狗啊!”
“應該就是我趙哥家。”邵軍道:“他打圍,他養狗不正對嗎?”
邵軍話音剛落,就聽有口哨聲響起。聽到口哨聲,趙、李兩家院里的狗瞬間安靜下去。
這時,就見隔壁走出一少年郎。
這孩子十四五歲的模樣,瘦高、瘦高的,關鍵是一身中山裝,還踩著皮鞋,第一眼的感覺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這打扮,除了李如海沒別人。按理說,這時候趙家大院正熱鬧,李如海應該在那邊兒跟來吃席的婦女嘮嗑。
可他早晨出門的時候,戴了他那頂旱獺帽。這都啥時候了,白天都零上七八度,哪戴得住那帽子了?
李如海抽空回家,不僅把帽子留家,還換下了薄棉襖,在中山裝里穿上了金小梅新給他織的毛衣。
新毛衣有點扎脖子,李如海正不舒服呢,就聽外頭狗一個勁兒地叫。
見是陌生人,李如海也不怯場,笑著上前抱拳,道:“各位可是來吃我趙軍大哥喜酒的?”
邵家都是江湖人,李如海一抱拳,邵天鵬、邵志強、邵軍祖孫三代皆抱拳回應。而邵云金只有一只手,他便豎起了單掌。
李如海見狀一愣,稍微打量了邵云金一下。看這老爺子那邊袖子短卻不見手掌,李如海瞬間想起一人。
最近看《再向虎山行》看入迷的李如海,特意向邵云金抱拳,問道:“可是邵老英雄?”
邵云金當年跟著王寡婦下山打鬼子,雖然一仗就敗了,但也值得人敬佩。
聽李如海這話,邵云金渾濁的老眼一亮,道:“孩子,你知道我是誰?”
李如海微笑著點了下頭,道:“那當然了,你老爺子在這嶺上可是響當當的人物,誰不知道啊?”
誰都愿意聽好聽的,歲數越大越是如此。更何況李如海得語氣、神態,都是那么的真誠,頓時聽得邵云金心花怒放。
“你……哎呀,這是趙軍家。”邵天鵬看了看趙家,又看了西院的李家,然后問李如海道:“孩子,李大明白是你啥呀?”
“那是我爺。”李如海笑著答了一句,而這時邵云金似乎也反應過來李大明白是誰了,當即點了點頭,道:“難怪呢。”
聽這話,李如海小臉一垮,敏感地認為這老胡子說的不是好話。
“小啊。”這時,邵天鵬又問李如海道:“今天不是趙軍娶媳婦嗎?”
“是啊!”李如海點頭,笑道:“但他家辦席在新房。”
“新房?”邵天鵬一怔,就聽邵云金道:“孩子,你上車領我們過去行不行?”
李如海自然不會說不行,就這么樂呵地上了老胡子的車。
李如海一上車,就聽邵軍說起了有人給他們指路的事。
李如海一聽,就知道那是張來寶。這小子眼珠一轉,然后給邵軍指路時,就把路往張來寶家門前指。
就這么大個屯子,怎么都能到趙家大院,就是繞一點唄。
李如海斷定,給邵家人指完路的張來寶,肯定不會在原地等著,更不會在趙家老宅去往趙家大院的路上,那小子一定是回家了。
果然,當臨近張家時,坐副駕駛的邵云金就見前邊“一只大鴨子”正晃蕩著往家走呢。
老胡子手往邵軍胳膊上一拍,隨即往前一指,喝道:“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