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玄異域荒山石廟,天地一片昏暗。
一位年輕的道人橫劍于膝上,盤坐于石廟大殿中央處閉目吐納,萬念俱消,只余口鼻之間的一吞一吐,其氣息竟漸漸綿長若龍,一氣引動,遍轉周身。
掐指一算這已經是張烈與曲飛云相遇后,曲飛云離開的第四日了。
那油滑無比的小子說是要去聯系可為臂助的同道,共抗此劫,直到今天半點消息也沒有,也不知是在謊騙自己,還是失手被外面的妖鬼所圍攻,已經喪命。
這是大多數人遇到這種事情后,必然會生出的聯想。
張烈也會生出,但是多年的潛心修道讓他比大多數人更能沉靜下心意,每日的功課修行,絲毫不落下來,錘煉自身劍氣修為毫不懈怠。
也就是在這一天,有僧有道的一行十余人在曲飛云與一名背負長劍黃衣女修的帶領下,地遁來到了石廟外面:
斂息功法、藥粉、再加上頗為不俗的地遁術,這三者結合有較大的把握讓越發復蘇的妖鬼不主動發起攻擊,但也僅僅只是較大的把握而已。
這十余人來到石廟威懾區域脫離遁行狀態,大多或多或少身上帶著些傷,顯然也不是完全沒有遇到麻煩。
“曲道士,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定要把我們帶到這里來,一路上又是憋屈又是危險,你說的那位同道,就不能由他來見我們嗎?”
說話之人,是一名手持金缽的白衣和尚,南越的佛修是很少見的,其中相對最為昌盛的一支是三大修仙家族中的公孫家:
燕家、陳家,公孫家,越國三大家族只有公孫家是紫府家族,從四百年前開始兼修佛法,不過這個家族純粹是貪圖于偶然得到的某門佛門功法相對高明,雖然舉族修煉,但是族中修士依然可以娶妻生子廣納妻妾,也不大注重戒律,可就算是這樣,公孫家依舊穩住逐漸衰弱的局面重新興旺起來,也是越國通玄修界一件奇事。
三大家族當中,燕家與陳家都有金丹老祖,公孫家相對最弱,雖然不知道為什么燕家與陳家都愿意提攜公孫家,但是平日里大多數時候,公孫家的子弟是謹小慎微不敢招惹另外兩家的。這一次卻是實在被逼得沒有辦法,再加上眾人當中有陳家修士頂住壓力,公孫家的佛修們才愿意前來。
“想要阻擊燕家與定軍山的修士,我們必然要走這個方向,這當然就不是人少向人多方向匯聚的問題了,更何況我的這位張師兄可是很不好說話,你一會謹言慎行些,否則被張師兄一劍劈死做了鬼,可不要埋怨是我害你。”
八面玲瓏的曲飛云與公孫家的那名年輕佛修似乎有些矛盾,此時此刻說話時隱含譏諷。
就在那名年輕佛修還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卻被眾人之間那名黃衣女修阻止。
此時此刻眾人已經很接近石廟,修煉耳識的人已經可以較為清晰的感知到石廟當中那悠長深厚的吐納之聲。
陳青虹閉上眼睛,只用耳朵側身去聽,石廟當中那巨大雄渾的吞吸氣聲傳進了她的耳朵里,讓她的腦海中立刻顯現出了這樣的形象:
一條修煉千年的巨大青鱗蟒蛇,在一片黑暗夜色中對月吞吐精華,也不知道它修煉了多少年,終于蒼穹當中風云際會,現在瞬間漲大無數倍,變化成一條接連天地的巨龍。
此時此刻巨龍張開嘴巴,露出紅舌與獠牙,朝天空明月吞吸,頓時之間天旋地轉,龍卷顯現,日月無光,天昏地暗,似乎一切的精華與靈機,都被這條正在化龍中的巨妖給吞噬下去。
在陳青虹于石廟外,以耳識感知張烈的修煉時。
與此同時,張烈也心有所感,他漸漸停止了吞氣吐納,橫放于膝上,那原本已然嗡鳴振顫的赤紅飛劍,也逐漸平息了下來。
張烈站起身,走到石廟的邊緣窗口處,向外面望過去,只見石廟外,一位仿佛鐘天地靈秀般的少女,也在這一刻回望過來。
兩人目光一觸,虛空當中恍若有白光交擊,然后兩人皆是點了點頭,雙方對于對方的心性與修為,都大概產生一個了解。
這個過程說穿了半點都不玄妙,一個人長年刻苦修煉,嚴于自律,修為遠超同儕,目光就會凝聚有神,不懼于與人對視。
張烈上輩子玩性比較重,大學打了四年游戲混張畢業證,也沒怎么好好念書,初入社會參加后見到領導長輩,不敢和對方目光對視,容易慌張,還自以為這樣的表現是尊重領導。
但他當時不知道,這種表現在領導眼中就是不堪重用,缺乏自信。真正正確的應對,應該是不卑不亢。
這一世兩世為人,又有很強的危機感,自小努力,拜入宗門之后,又得氣數連接祖先庇佑擁有際遇,因此再在面對任何人時,都可以鎮靜沉穩保持自我,也才明白了上一世的自己做得有多錯。
“飛云,這一次你的確為我們找到一位強力臂助,做得好。”
伸手在曲飛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陳青虹這樣說到,僅僅只是耳聞片刻目見一眼,那位青年修士就已然足以讓陳青虹做出這樣的判斷。
“啊,你們兩個還沒見面吧?”
聽到陳青虹這樣說,曲飛云有點摸不著頭腦。
這就是他略微遜色于另外兩人的地方,論聰慧機敏反應迅速,曲飛云還要超過陳青虹、張烈,但是每一次遇到的時候,這兩人都可以穩穩的壓住他,甚至并不將他視之為對手。
因為同輩第一流的修士,在外部資源條件相近的情況下,無論是家族出身還是宗門出身,都必然是日積月累中確立累積自身優勢的人物,此為磐石所在。
“張烈師兄,師妹許含香在此見過張師兄。”
“公孫家,公孫慶見過張道友。”
“在下金虹谷七煞道人門下弟子張烈,在此見過諸位道友。”
石廟之內,眾人匯聚,在張烈這邊的人聚集在一起交換情報的時候,作為他們對手的另一方也是如此。
燕家生死堂,定軍山魔修,陳國散修出身的宗門打手修士,以及兩名背負著長劍的身影。
…………
“燕家生死堂的血修士,定軍山那些腦子有病的魔修,他們覬覦陰元果我也就忍了,陳國那兩個宗門的修士,摻合進來湊什么熱鬧?”
“絕對實力不及,就算真的獲得了陰元果,他們難道還以為燕藏鋒,魏無忌這些人會分給他們好處?”
石廟之內,篝火燃燒。
地淵二層是很冷的,陰寒之氣直透入骨,氣血修為較弱的人,還是有火烤一烤會舒服一些,尤其是眾人當中還有很多傷員。
“散修一向都是如此,性格貪婪,要錢不要命。都是窮怕了,因此他們雖然可能經驗豐富,性格悍勇,斗法經驗也強,但是一遇到利益,就不能冷靜下來,三層把握,搏一搏后半輩子都夠用的修煉資源,這種事他們做得出來,更何況還有燕藏鋒、魏無忌裹挾。”
火光映照之中,陳青虹這樣分析言道。
這一行十余人中,有一大半都是陳家與公孫家的修士,而兩家的首領就是這位年輕清麗的女修。
與此女那沉靜明犀的氣質而言,所謂五官端秀、眉目如畫之形容,不過是泛泛之論,能夠對這般女子產生男女之念的,要么是最強大的男人,他能夠剝離對方那種明犀銳利的氣場,感受到對方作為女子的一面。要么是最平庸的男人,除了對方作為女子的一面,其它什么都感受不到。
張烈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因此他此時此刻關注的重點在于:
“曲道友,你真的有把握時時掌握那些人的行動?我們匯聚起來已經耽擱一些日子了,他們總不會在等我們吧?”
“燕藏鋒作為燕家生死堂血修士的首領,他只是不顧后果而已,但還是想把事情做成的。”
“練氣境修士想要斬殺紫府境大妖,正常情況下想都不敢想,不可能做到的事,現在借著兩界大挪移的余波他有了一些機會,但燕藏鋒還需要一些時間收集一些東西以提高成功幾率。”
很明顯,曲飛云在燕藏鋒、魏無忌的身邊有著埋藏很深的眼線,以至于此時此刻回話非常自信。
“是什么?直接說不要賣關子。”一身白衣僧袍手持金缽的公孫慶上前一步這樣問道。
“是天雷子與火雷珠,這段時間或是交易換取或是殺人搶奪,燕藏鋒與魏無忌已經到手九顆了。無論是天雷還是火雷都克制陰物,再加上兩界大挪移導致的神識形質沖擊,這就是他們成功的最大倚仗,當然我還是不看好的,這種準備用來殺三階陰物肯定是殺誰誰死,但是用在四階那就是完全不同了。”
“我們的目標是殺掉魏無忌,燕藏鋒,只要他們兩個死了,定軍山與燕家的修士也不是瘋了,非得去觸紫府大妖的霉頭。”
陳青虹最后總結,將事情定下了基調。
過程中眾人并非無人起心動念,和定軍山與燕家聯手共同完成此事。畢竟那是陰元果,服之延壽一甲子!
只要到手,無論是自用還是獻予宗門,都是可以直接改變命運的寶物。
但是心底里算了算,就算是合雙方所有人之力,也不過是將成功幾率提升到四層而已,而且就算成功滅殺了紫府大妖,誰知道陰元果樹上到底是一顆還是兩顆果子?
這種靈物是不可能凝結太多的,沒有那么多天地靈機供其轉化,能凝聚出兩顆就已經是極限了,四成把握滅殺了紫府大妖之后,然后大家再亂殺一場?
算來算去,還是殺掉魏無忌,燕藏鋒這兩個禍首,似乎最為容易。
魏無忌,燕藏鋒是道途斷絕,沒有其它選擇余地了,而這一邊的陳青虹、張烈,曲飛云、公孫慶可都是年紀輕輕道途遠大,這是雙方角度的不同,導致矛盾根本無法調和。
然而人有傷虎意,虎亦有害人心。
在石廟當中,陳青虹、張烈,曲飛云、公孫慶這些人商議的時候,數十里外另一處隱秘的鬼府石殿之內。
魏無忌,燕藏鋒兩人也正在商量。
“燕老,按照您的交代,消息我已經通過我師妹傳遞給曲飛云了。”魏無忌此時完全看不出前幾日被張烈斬傷的狀態,依然是華冠玄服周身有九尸環繞。
而在他的面前,卻是一位老人,一位白發蒼蒼脊背佝僂的老人,偏偏這老人腰間還掛著一條只能用鐵片條來形容的東西。
像這種東西放在任何其它位置,都只會被認為是鐵片條,但是掛在這位白發蒼蒼并且佝僂著背的老人腰間,就會無由的讓人想起一種物品:劍,飛劍!
在這位老人面前,盡管魏無忌很想強撐起自己的氣場,但連他自己也能夠感受到,自己說話時的狀態是很卑微的。
一代天之驕子,定軍山此代魁首修士,在眼前這位老人面前,什么都不算,因為對方是:
生死堂血修士,燕藏鋒。當年連兇名赫赫的七煞道人,都對其恭敬俯首口稱前輩的老家伙。
現在這個時代,恐怕整個南越通玄修界都已經沒有人記得了,今日越國三大修仙家族之首、極盡鼎盛的燕家,曾經幾乎瀕臨滅族的邊緣。
正是眼前這位老者,創立生死堂建立血修士編制,并且率之抗敵斬妖,一步步將整個瀕臨崩潰的燕家從懸崖上硬生生地拉回來。
八十多年前,燕藏鋒當年剛剛出生的時候,燕家正處于鼎盛時期,燕藏鋒本身是二靈根資質,修煉天賦不俗,他又是族長長子,可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但年少時的他無心修行,更喜游玩娛獵,倚紅納翠。
他天賦不俗又不缺資源,就算貪玩,因為資質根骨出色修煉進度也并不慢,再加上父母寵著他,轉眼就浪蕩到了四十多歲。
按照這個進度,燕藏鋒應該堪堪在六十歲之前完成筑基,然后再痛快玩樂地過完下半生,如果,一切沒有出現意外的話。
在燕藏鋒四十六歲這一年,作為燕家頂梁柱的曾祖燕飛鴻,冒險沖關走火入魔而亡。
同一年,做出錯誤決斷的族長父親,為維護家族利益,帶著家族五名筑基境修士,在族地之外死于非命,這導致原本鼎盛的燕家,近乎一日敗落,到了人心離散的地步。
這種情況下,燕家內部還是在不斷的爭權奪利各執己見,而見此局面,在父母雙親死后把自己關在房間七天的燕藏鋒,走出屋子,他聯合少量還愿意跟隨他的族人,直接殺死了主張分家的幾個首腦,以飛劍與鮮血重新凝聚起了家族。
在接下來的四十年時間,燕藏鋒收縮勢力,把原本的家族利益主動交給相對親近的其它勢力,同時又對四周試圖上來撕咬的微小型家族保持強硬鐵血,在那四十年中,他甚至數次倚仗家族陣法、人數優勢,先后數次圍殺死數位筑基境修士。
四十年的時間,燕藏鋒固然沒有能力再現家族往日的榮光,但是他牢牢守住了燕家的基本盤,穩固堅守了四十年。
直到燕家新生代中,有資質優異的修士晉升筑基,晉升紫府,后來這位燕家女修與一位結丹修士結為道侶,那名結丹修士本身幾乎是散修出身,沒有親眷,選擇住入燕家,讓這個家族重新成為了越國最為強盛的家族。
然而這四十年的南征北戰也耗盡了燕藏鋒的心血,這四十年間不是沒有修煉資源,但是燕藏鋒受過三次幾乎致命的傷害,重傷狀態肯定是無法沖擊筑基境界的,并且也虧損了元氣,讓他在八十歲的時候,蒼老得已然如同行將就木的百歲老人。
對于練氣后期修士來說,這是很衰弱不正常的狀態了。
這次如果沒有地淵異變,像燕藏鋒這樣的老修士雖然強大,但卻不會是任何人的威脅,因為他已經八十多了,氣血衰竭,這些年偶爾出來活動手腳,在任務中也多是幫助維護各宗各族年輕一代,積累善緣。
甚至連魏無忌都曾經被燕藏鋒出手救過,正因為見識過對方的強大,相比天雷子,相比兩界大挪移,眼前這個老人才是魏無忌此行最大的底氣,當年的血修士燕藏鋒,本就完成過無數次看似不可能完成的險絕之事。
這一次,也未必就不會成功。
如果說定軍山的修士,還是被魏無忌以暴力恐嚇手段凝聚起來的,那么燕藏鋒身邊的生死堂血修士,大部分就真的愿意為燕藏鋒而死了。
他們所有人都相信,只要真的拿到陰元果,恢復了燕藏鋒的生命力,燕家甚至能多出一位屬于自己的金丹境老祖。
燕藏鋒各個方面的積累,經歷,比一般的結丹境修士都要豐富厚重,他無法筑基,完全是被家族所拖累的,時也,命也。
“消息,已經都傳過去了。陳家與曲家的小鬼應該已經把人手都聚集的差不多了,有了他們的力量,我們也就有了近四成的把握,可以放手一搏了,開始行動吧。”
石殿之內,年邁的老人這樣低語。
當他緩緩抬起頭,顯露出那蒼蒼白發之下的雙眼時,其中的清明與銳利,卻絲毫不遜色于任何一名年輕的修士。
藏鋒四十載,今朝再高飛。陰元延壽果,劍火血魂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