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凌晨。
大森林旁的礁石上,黃懷玉聽著濤聲,看著沿岸松林緩緩披上冰花。
這是極少見的自然奇觀,名叫霧凇。
入夜后的驟降氣溫,讓浪濤激起的水霧過冷,直接凍結在松針之上。
極細微的白色粒狀結晶層層堆疊生長,化作滿樹滿枝的白色櫻花。
霧凇之少見,在于其形成所需的條件是矛盾的。
第一,需要極低的氣溫。
第二,需要充分的水汽。
但這一切,神目島的深夜海邊,全都符合。
白霜鋪就林野。
遠處,身著裹胸長褲、披著單衣外套的星顱漫步而來。
她的心情也很矛盾。
違背祭司團的命令,來見一位人類。
在族中,這會被稱為“背叛”。
但這背叛居然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動、喜悅。
在距離黃懷玉十米處,星顱駐步站定。
“你們這幾日都沒有出來。”
黃懷玉說道。
他“關閉”了訛面,摘下了鱗佩。
如此,“燭九陰”和“化蛇”都能感知到對方的氣息。
“你在監視我們?”
星顱的回話很警惕。
她在努力用理智平衡情緒的矛盾。
“談不上監視,只是讓我的孩子關注著這邊。”
黃懷玉笑道。
他拍了拍身旁的礁石。
大海中,有一只九米長的巨大海蜥乘浪而起,輕巧地躍上了礁石。
然后,礁石被永恒的體重壓斷了。
星顱望著永恒蜥蜴,一時無言。
這頭兇獸的氣息與神之眼同出一源,卻相對偏狹。
這是異種的特點——相比于同級別使徒,異種繼承的能力種類要少得多。
和傳承已久的多摩王室一樣,澤佛人很擅長培育異種。
光星顱這一代,就出了十位燭九陰異種。
但遠沒有哪一位,在力量層次上與眼前兇獸接近。
“你找我有什么事?”
星顱問道。
她略過了“幾日未曾出現”的話題——這里頭蘊含著很重要的情報。
“我只是想更多的了解你,了解你們。”
黃懷玉笑道。
他從礁石上掰下一個小石塊,輕輕拋出。
當石子抵達星顱面前時,其速度突然減緩百倍,近乎凌空懸浮。
這是附著其上的神通力減慢了時光。
化蛇的神通力升起。
“慢放”的石塊恢復常態,落入星顱掌中。
不算那些不完整的異種,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活著的”燭九陰氣息。
“人類是我們的敵人。”
星顱捏碎石頭,抬頭說道。
“部分是。”
黃懷玉頷首道。
“但人類的數量很多,散布很廣。”
“全世界八十億人中,甚至大部分都不知道神目島,遑論與你們蒂亞人為敵。”
他沒有用澤佛這個貶義稱呼,而是用了其內部自稱。
“人類之中有眾多國家、組織,這些勢力互相敵對,其傾軋沖突,比神目島上,不論廣度烈度,都要更甚。”
星顱聞言,沒有反駁。
多年與人類交往,澤佛人也認識到了這個事實。
譬如銀鎧處處與他們敵對,驃騎則只顧賺錢。
甚至于,每當帝國在澤佛人手頭吃癟,共開聯和驃騎都興高采烈,恨不得慶祝。
“我們有合作的基礎,我也很愿意幫助你們。”
黃懷玉繼續說道。
“畢竟我們之間的聯結,遠比凡人層面上的更珍貴,更深入。”
星顱聞言,明顯意動。
她又想到了兩天前的那封無字信。
在那之前,星顱所見的世界中盡是盲人,僅她自己可以“看見”。
然后,跨越半生,她才終于見到了另一位明眼之人。
“但這很難。”
星顱沉默片刻后,回道。
“我的族人不會相信人類。”
“信任的建立是一個過程,我們可以慢慢來。”
黃懷玉說道。
“我知道人類為神目島帶來了很多苦難。”
“戰爭摧毀了城市,許多人死去。”
“捕奴隊肆虐大森林,就在現在,還有許多蒂亞人在至福樂土受難。”
“我們可以改變這一切。”
黃懷玉站起身來,躍下礁石,向星顱大步走去。
“比如銀鎧的首領帝國。”
“他殺過你們許多人,搶過你們的礦洞,在蔚藍可能要采取的戰爭行動里,他也會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他站在星顱對面,與她四目相接。
“你們無法打敗他,但如果我們一起,那就可以!”
“你要幫我們殺死帝國?”
星顱動容道。
不僅是她,每一位澤佛人都想著帝國死。
但想也沒用,哭也沒用。
事實就是,盡一族之力,他們也奈何不得百臂巨人。
“為什么?”
星顱微微垂目,問道。
“因為你、白疤、邃目的存在,也因為我的私心。”
黃懷玉答道。
“帝國死后,他體內的源質碎片歸我,其余尸體,則歸屬你們。”
“我沒法這么輕易的相信你。”
星顱強壓住一口答應的沖動,說道。
“我知道,我理解。”
黃懷玉回道,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拍了拍星顱的肩膀。
后者比他高出七公分,但畫面卻和諧異常。
“動手之時,我和我的人先參戰,你們再視情況支援。”
他許諾道。
星顱無法拒絕這條件。
就像她很難不信任眼前這人。
化蛇對鐘山祖龍的孺慕與信任深深銘刻在其遺蛻中,除非使徒本身擁有驚人意志力,否則絕難抗拒。
十分鐘后,星顱帶著激動的心情離去,想要立刻將信息與白疤、邃目分享。
雙方的下一次會面預定在兩日后的同一時間,而伽勒姆還需要三到四天時間,就能恢復全盛。
神目海上,永恒破水前行。
黃懷玉坐在他的背上。
迎面冷風刺骨,將臉頰和心緒冷卻。
這幾日來,他每時每刻都在思考。
庫庫爾坎與共開聯,奧林匹斯與圣主教,特處局與兇神……
以及最重要的,神目島上的澤佛人。
無所謂辛勞,無所謂壓力。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然,近乎本能。
就像他生來就坐在永恒篝火旁,與諸舊日們對弈。
“永恒。”
黃懷玉停下思緒,喚了一聲。
“咕嚕?”
永恒回頭應道,放慢了速度。
黃懷玉輕輕躍起,懸浮于半空。
海面中,倒映著他的容貌。
年輕、俊朗,與一年半前剛穿越時無異。
記憶中,那些畫面還歷歷在目。
小山君五萬元的狗屋;
花完錢后卜依依買來的成箱泡面;
完成任務賺到賞金后只想在沙發上躺平的輕松日子……
如此種種,一一過目。
他卻心如止水,只覺浪費光陰。
黃懷玉這才驚覺,自己已再無法與從前共情了。
“永恒,我們走吧。”
他落回蜥蜴脊背,囑咐道。
“快些。”
龍是注定要騰飛的生物。
初生時,餐風飲露,潛淵蟄伏。
及至箕宿銀河,便要吞食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