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兒進屋,帶上了房門。
她看到黃懷玉換上門邊僅有的藍色拖鞋。
“沒有第三雙拖鞋了,你直接進來吧。”
他說道。
一室戶的房間簡陋、整潔。
有彈孔的墻面被大幅素描裝飾畫阻擋,畫上是抱膝靠坐在一起的年輕男女。
以及一頭體型巨大,趴伏在背后當背墊的異獸。
這是永恒蜥蜴,菲兒當然認得。
永恒是先認識我的,她想到。
暖氣管溫度開得很高,屋內空氣烘得人熏熏然。
管道汽燈鑲嵌在墻上,散出明黃光芒。
可供兩人使用的長書桌靠在燈下。
桌面上擺著教輔和整套的卷子。
最上面的一張是高中物理,正好做到大題。
菲兒目光掃過這一切,呼吸略微急促。
卜依依端著剛洗過的搪瓷杯子過來,里頭裝著淡水。
她給了黃懷玉一個眼色。
后者神通力細微波動,從亞空間里拿出兩塊糖。
“不好意思,我們家里比較簡樸,沒什么可招待你的。”
卜依依將糖塊放入水中,將杯子遞給菲兒。
糖塊化得很快,因為水是熱的。
菲兒抱著搪瓷杯子,點了點頭。
她本來應該說謝謝,但現在莫名得很不想開口。
兩位女生在沙發處坐下,黃懷玉則走到里間換居家服。
“你們什么時候認識的?”
菲兒狀若無事問道。
“今年初?”
“不,二零年初吧。”
卜依依回道。
“一年前,我們在一起的。”
她看到菲兒氣焰稍短,又友好的補充了一句。
“那去年你怎么沒有去埃特納?”
菲兒又問道。
“那時候我還太弱了,去了只會給他添麻煩。”
“而且,那是特處局的項目。”
卜依依直言無忌,沒有任何隱瞞。
黃懷玉對她說過菲兒在萊瑞安做過的所有事情。
借永恒蜥蜴之手幾乎殺死他;
在封印核心區幫他融合源質;
潛入中央銀行竊取黃金;
告知提豐的天賦情報……
以上種種很好的勾勒出了菲兒的形象——絕對利己、狡猾、堅韌、有主見……
但卜依依依然對菲兒有一份天然信任。
不是因為魅惑——同樣擅于玩弄神智的英招不吃這一套。
她只是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
同樣的起點,擁有更為出色的容貌和聰慧,但因為不同際遇,而走上了不同道路的自己。
“旅者每天都要去至福樂土上班,你就一個人呆在家里嗎?這多無聊啊。”
菲兒沒話找話,問道。
她轉開眼,避開與卜依依對視。
那種羊羔般不知世事險惡的目光,她很不喜歡。
“也不無聊吧。”
卜依依回道。
“公寓會有送餐,我要忙的家務不多;除去幫旅者做些輔助工作外,時間主要用在復習上。”
她說到這,頓了頓,頗有些不好意思。
“我想考大學來著。”
能級二的使徒,想要考大學?不知所謂……
菲兒想著,瞥了眼放滿茶幾角落,已寫完的復習資料。
白紙上面有兩種筆跡,柔美的以黑色作答,剛勁的以紅色批改。
答案工整,點評恣意;兩者和諧異常。
菲兒眉頭微顫。
胸中,一種失去了很久的情緒在膨脹,挑戰著她已爐火純青的控制力。
能級二、位格也決然不低的使徒,居然每日沉浸題海。
當代燭九陰早出晚歸,還不忘為她批改作業……
菲兒抿了抿嘴,強壓住心頭的荒謬感。
使徒難道不該是忙于殺人或被殺,掠奪或被掠奪嗎?
為什么偏她不同呢?!
“你沒想過做點正事嗎?神目島這里,過日子可不容易。”
她輕聲道,努力維持自然,但語氣里隱有煩躁。
菲兒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她只為輕易“深入敵境”感到愚蠢。
那些看起來就沒什么的東西——高考教輔、素描畫、紅藍拖鞋、側面衛生間里的兩套洗漱工具,以及一塊浴巾——此刻都成了敵人,正在向她耀武揚威地進攻。
“是我決定的;她沒必要拋頭露面,在家里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這時,換好了衣服的黃懷玉從里屋出來。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遠不會暴露在風險中。”
他穿著與卜依依相同樣式的動物主題睡衣。
只不過前者是棕色熊,后者是白色兔。
無名火在菲兒心中燃起。
“你是英招使徒對吧?”
她冷不丁看著卜依依說道。
后者一愣,沒有立刻回話,但虛實已被看穿。
“你是三畫天君的養女?”
“你是讓地侯豁出性命的被保護人?”
菲兒用陳述的語氣說出問話。
作為說謊的大師,她很輕易便鑒出真偽。
當惡業探查三畫天君生死的時候,尼爾是一線執行人,而菲兒則是整個行動信息與后勤方面的統籌者。
受益于地侯,直到尼爾死時,三畫事務所和旅者在協會的視野里,依然是兩條平行線。
但如今當面對坐,菲兒也不知哪來的靈機,竟冥冥中牽連起許多線索。
黃懷玉與卜依依錯愕之余,一時沉默。
現在燭九陰身份都已泄露,A級英招的根腳只是小巫見大巫,算不得什么機密了。
“卜一是去年年初走的吧?不久后你就和旅者在一起了?”
菲兒垂著眉眼,定定說道。
卜依依微微張了張嘴,沒有回話。
她覺得對方與其說是發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額,你……”
黃懷玉正欲說些什么,卻見到菲兒驀然起身。
“太晚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顫聲說道,頭也不回地離去。
其腳步有些倉惶,竟像是逃跑。
高跟鞋踏地,如手指擊打琴鍵,聲音悠揚。
從四樓到一樓,菲兒直到看見笑面虎因驚艷而發愣的目光,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激活神通。
裙擺飄舞,她摔門而去,深入黃霧。
富含硫化物的霧氣比來時辛辣,讓她眼眶發紅,泛出淚花。
成為九尾多年,她本該是羨慕和妒忌這兩種情緒的制造者。
但今日,一切都在反噬。
“為什么?”
“為什么,她什么都有?”
“為什么,我拼了命爭搶到的東西,她只要在家坐著,就有人送來?”
菲兒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量啜泣道。
“賊老天,我知道你向來不公平……”
“但這也不公平得過分了……”
老城區的街道旁,傳來居民起夜的動靜。
女使徒伸手抹去淚花,將自己的存在感完全消除。
她是九尾,她不該哭泣。
她是菲兒,她就算哭泣,也決不愿被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