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者,你怎么了?”
卜依依的聲音在耳機里響起。
通過操縱的老鼠,她可以看見黃懷玉默立在原地,同時也聽到了他粗重的呼吸聲。
兩世為人,黃懷玉從來沒有抽過煙。
但他現在莫名地想要抽一支。
他需要濃郁的、帶有刺激性的煙霧充斥他的肺,從氣管中噴出,在眼前擴散,然后將這幅沖擊力過強的畫面稀釋一些。
自從上次激活一階超負荷后,黃懷玉對血腥場面的容忍度又大幅增強。
等閑殘尸碎肉的環境,他能甘之若飴,網絡邊角里的重口味禁圖,也很難讓他感到不適。
但偏偏就在這間“皇室森林下午茶”主題的房間里,他又難得地感到了厭惡。
不是生理或者潛意識上的厭惡,而在于某些更高的層面。
自獲得時空之眼以來,黃懷玉一直把源質當做死物,所謂精神污染,也看做是附著于其上的毒素。
但這一次,當他看到朱獳源質能夠俘獲使徒,還在寄生物體內近乎完成化形——哪怕這化形是否只是樣子貨——他依然感到認知被刷新了。
這就是神話生物殘存于遺蛻中的意志嗎?
能夠殺人,能夠應激,甚至知道嚇阻敵人……
黃懷玉將手里的槍柄捏得嘎吱作響。
這樣的‘殘存意志’,在源質碎片被使徒融合后,又去了哪里呢?
他難以自抑地想到。
此時,黃懷玉伸手按住胸口的燭九陰胸鱗,手指隔著防彈馬甲,似乎也能感受到其上猶如活人肌膚般的溫熱。
“我要融合的,是這樣的東西嗎?”
黃懷玉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自問。
不知是否是錯覺,他感到胸口的燭九陰源質聞言似乎更滾燙了一分。
這讓使徒禁不住毛骨悚然。
咔嚓。
黃懷玉拉動套筒,頂一顆子彈上膛,快步上前用空間切割斬下兩節句芒靈木,然后強忍著惡心剖出了七塊當康源質碎片與七塊朱獳源質碎片——按照估計,其當量大約在三成和兩成出頭。
然后,他飛速逃離了城堡。
上京市,特處局特需醫院。
住院部一樓。
單人病房,面積有四十平米,干凈整潔,床、桌、柜子、椅子各就各位,沒有任何不該有的東西。
就連窗邊射入的陽光都顯得拘謹。
唯有垃圾桶里的四只被揉碎的竊聽器,稍稍有些煞風景。
病床旁的小板凳上,身高兩米多的史安國坐在上頭削蘋果,如同馬戲團里的狗熊騎單車。
沙沙,沙沙,咔。
可惜,狗熊手上用力過頭,不小心將果子捏碎小半。
史安國愣了愣神,將指間僅剩下的部分果肉吃掉,扔掉果核,從床頭柜上拿了下一個蘋果,又繼續削。
“局長,你要不放著我自己來,就最后兩個蘋果了。”
病床上的追命看了眼垃圾桶里的碎果肉吞了口唾沫,苦笑道。
“蘋果兩塊一斤,重點在果子嗎?重點是誰在幫你削皮!”
史安國沒好氣回道,讓部下說不出話來。
七八秒后,倒數第二個蘋果又被鯤鵬捏碎,逼得追命開口。
“我的維護申請怎么樣了?”
他問道。
史安國沒回話,伸向床頭柜上最后一個蘋果的大手頓住,放回膝上。
“意料之中吧。”
看到上峰的反應,追命已經知道答案。
今日是3521年8月12日,按照條例,追命理應在八日前就進行維護,否則就是超期。
雖然維護期限的設置本就有相當冗余,但超期依然意味著執事的半只腳踩入了深水區。
以往,特處局中不是沒有出現過執事因任務繁忙而推遲維護的,但追命這一次不同。
他已經遞交了三次維護申請,但后勤部門全部批復拒絕,且不斷催促他簽署提交退役同意書。
如果是以往,這種過于生硬的強制性命令恐怕早就在局內激起千重浪。
但在押送朱厭的夏臺行動失敗后,追命聲望大敗;此時委員會再統一口徑發出聲量,下面沒有人敢隨意置喙。
如果史安國不惜一切代價,或許能將部下保住,但偏偏他不能。
作為特處局局長,數萬直接間接雇員的負責人,他要考慮的事情太多——預算撥款、資源調配、配套政策、政治支持……
史安國性格周密、顧全大局、擅于平衡,卻也因此瞻前顧后、隅于得失。
不像戰士,更像是參謀。
但這也正是他當年能脫穎而出,被選中為能級四候選的原因——就如同向往榮華富貴的戴天華一樣。
圓桌會屬意之人,必定有可靠的抓手。
“如果我申請的是源質摘除手術,會不會下一秒就有人進來告訴我手術室已經備好了?”
追命靠回床頭,雙臂枕在腦后,調侃的口氣好似在說別人。
“戴老……戴天華他改口了。”
史安國話語艱難。
“猜得到,老局長要是和你統一立場,就委員會的色厲內荏,早就軟了。”
追命嘲道。
房間里靜默片刻。
與往日不同,今日病房中的上下級位置似乎調轉,史安國反而顯得尤其氣短。
“老實說,我現在倒覺得他這樣做純屬正常。”
“特處局、委員會,乃至于這個國家的上層建筑,就像是土地,在其上生長起來的人,枝葉越是繁茂,根就扎得越深,到了最后,更是與它融為一體,難分彼此。”
“戴天華是這樣,我們又何嘗不是呢?”
追命轉頭看向窗外的草地,以及幾十米外相鄰的醫技樓。
在幾處窗口,他能看到裹著偽裝網的瞄準鏡的微弱反光。
那是架好的砲車,專門為殺傷使徒設計的武器。
“說起來,我們本來也沒有什么翻天覆地的綱領,無非是看不慣,想要給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提個醒,讓他們做人做事的時候多點顧慮。”
追命笑了,笑容從緬懷轉為自嘲。
“一把好槍,打得再準,火力再強,彈藥和維護卻操持在他人的手里,想要調轉槍口自指,談何容易?”
“刀這種東西,只有握在別人手里的時候,才讓人畏懼。”
他緩緩說道,帶有莫名的自信與決絕。
“你決定了?”
史安國問道,欲言又止。
“試與不試都很危險,但如果一定要搖個骰子,我寧愿自己來。”
追命笑道。
“我會給自己五年時間。”
“活四十歲,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