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謝鳴鶴突然陷入迷茫的時候,河內的風停了。
之前幾日,先是下雨,嘴上說著沒有變冷、沒有變冷,可幾日雨水之后還是明顯冷了,然后就開始刮風,河北初冬的這個風,不敢說與河南五月的雨相提并論,但也差不離了。
尤其是隔了一日,地上干了以后,風卷起揚塵,那個味就對了。
到了這個份上,便是體感上不冷,實際上一日冷過一日。
此時,根本不需要任何本地人講解地理氣候,雙方上下都可以想見,等到下個月月中的時候,就會例行結冰,大河開始凌汛,到了臘月就會封凍,然后開春再凌汛,也不曉得中間會不會下雪,有沒有寒潮,會不會有大風……
這些可不是什么小事!
恰恰相反,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氣象、氣候變化對于正在河內對峙的三方幾十萬大軍而言,真是要命的事情。
所謂水火無情,冷暖自知,這點從稱贊一個大宗師時說他幾乎能引發天象就能看出來,換句話說,這天象變化引發的影響對于軍隊來說,真比一個大宗師來的強。
于是乎,那日大戰后,刮風下雨期間,雙方不約而同選擇了避戰……畢竟誰也不想打到一半,來個妖風四起,全軍崩潰;或者戰至暮色,當夜大雪,生者皆傷,傷者皆死。
可現在,風停了。
要不要打?
答案是當然要打。
這些也不是什么廢話,因為戰爭對人的摧殘太嚴重了,經歷了大半個月的對峙,連續打了四五場后,說出這話本身就代表了極大的勇氣。
像李定那種,聞戰則喜,將戰爭的一切視為樂趣與成就而孜孜不倦的人太少了……戰爭開始以來,三方、乃至于四方的政治領袖們都是煎熬的,生怕一個不小心,自己本人外加身后的軍政集團一朝崩塌;下面的軍士更不用說,雙方都在拼盡全力維系士氣,怕的是什么?怕的就是這些基層軍士、民夫直接崩潰。
而如果最上面和最下面都是提心吊膽,煎熬難耐,那敢問中間的人?
當然,還是那句話,李定是個例外……可其余人,只說黜龍軍這邊,徐世英戰戰兢兢,緊繃的如同一張淋濕的弓,不曉得還能不能拉的響,馬圍兢兢戰戰,卻似一柄豁口的劍,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斷,還有雄伯南、徐師仁、單通海、劉黑榥、魏文達,乃至于尉遲融到尋常頭領之患得患失、焦躁失控,也一個比一個清楚,倒是王叔勇、秦寶、闞棱、韓二郎等寥寥幾人,方顯從容。
可這幾個人,也是有說法的,王叔勇是政治底子太厚,自己主動放下后到了現在的位置又不用擔太多責任,堪稱游刃有余;闞棱是純粹新來之人,所謂外來的道士好占卦,無心無記;秦寶和韓二郎則是自己想通了路子,沒有功業壓身,一意向前。
但也就是這區區幾人罷了。
黜龍軍如此,對面的關西軍呢?
看起來從容避戰,其實一直承受紅山壓頂之勢的東都各部呢?
都跑不了的。
實際上,這就是為什么很多戰事打著打著,看起來要拉鋸幾十年,結果一方隨著一戰之勝負莫名其妙就崩潰了。
沒辦法,這就是戰爭,通過大規模暴力手段消滅對方集團內精英乃至于根基的肉體,來換取絕對的勝利。
這個過程中,雙方最珍貴的東西被當成消耗品擺在了陣前,每一次摩擦都讓人提心吊膽、頭皮發麻,每一次交戰都讓人心頭滴血、肝膽俱喪。
而且誰也躲不過!
“我還是那句話,我從頭到尾都認定了咱們是必勝的,這不是喊出來鼓舞士氣的,我就是這么認的,不然如何敢做這般軍事布置?
“而且,我也是從頭到尾都認定了這一次東西對決會很快分出勝負!因為天下一統是必然,天下思定,沒人再愿意過幾百年人人皆禽獸的亂世!只是我們不去硬碰硬,找到他們的底子,誰也不知道這一日何時來!
“最后,堅持作戰當然有給北面做掩護的意思,但是你們要只以為我們只是在做掩護,那就是在小瞧我張行也是小瞧你們自家了!兵馬分奇正,正從來不是佯攻做吸引的,更是要有主力決戰的威脅,才有資格做正!”
張行說完,對著下方一揮手:“現在,誰還有話說?”
下方一片沉寂。
“那就開戰!明日一早,出營列陣!”徐世英豎起眉毛來,長生真氣也隨之鼓起,身后探出的真氣長蛇竟然已經頭角崢嶸,且牙眼俱全。
下方諸將驚愕之下,不敢怠慢,紛紛起身呼戰。
定下明日出戰決斷,便也散場,大小頭領們離開縣衙后院,忍不住議論紛紛,都在說徐副指揮這不聲不響的,怕是這一仗勝了,便是宗師了。
果然,跟之前傳聞類似,想提升修為還得擔責任……別看徐副指揮這些天一直繃著,但撐下來真有用。
另一邊,張行倒是沒看徐世英,他對徐大郎的情況心知肚明,他現在的目光擺在了院中并沒有起身的十三個光頭上面……光頭在月光和無數火把、火盆的映照下亮锃锃的,很顯然是剛剛理了發。
張行將目光晃來晃去,最后落在了其中一人頭上,然后笑問:“芒大頭領,你什么時候到宗師?”
莽金剛有些扭捏:“讓首席看笑話了,當年天下還沒亂的時候,俺就是出名的成丹,黑榜前五的高手,結果到現在不光是讓雄天王、魏大刀這些齊名的人超了過去,就連徐副指揮都攆上來了,不如去營前尋塊版筑撞死。”
張行趕緊擺手:“照這么說,伍大郎也該尋塊豆腐撞死,他當年黑榜上可比你高,修為也是早早到位,不也沒宗師嘛……”
莽金剛是真有些尷尬了,他固然腦袋滑溜溜,嘴唇也滑溜溜,可伍大郎卻不是他能滑溜的對象,當年他可是托庇在南陽義軍麾下的半獨立勢力,又跟著人家一起來的黜龍幫,非要計較,他們十三金剛全都是人家伍大郎山頭的。
張行見狀,倒似乎察覺到對方的不安,反過來做了解釋:“其實我跟他細細說過這事,按照他的意思,到了宗師這份上還是需要個契機才行……比如他當年一心一意想打回東都或者西都報仇,如果讓他堂而皇之的打進武關或者轘轅關,怕是立地便成了宗師……這有道理嗎?”
“應該是有道理的吧?”莽金剛非但沒有釋懷,反而眼見著更加尷尬。
“當然是有道理的。”月光下,張行又指了指自己。“我當日在河北,都不曉得自己觀想了什么,稀里糊涂的熬進了成丹期,結果真實實在在黜了一條真龍,應了咱們黜龍幫的名號,便也是宗師了……所以,宗師確實需要契機,而且這個契機往往跟自己念想、成就相關。只是老莽,你的念想,你自己竟不知道嗎?”
不止是張行,也不止是雄伯南、牛河、徐世英、馬圍以及在場的文書、參軍們,就連其余十二個光頭也都神色復雜的看向了自己的大師兄。
莽金剛沉默片刻,終于苦笑了一聲:“若是首席想問這個,俺就要讓首席失望了,俺的念想是有的,那就是完成入世的修行,等天下太平后,回到青城山,到時候也不入前山白帝觀做什么教主、住持,就在后山師父墳前,尋個挨著溪流、望著岷江的山窩子筑個草廬,然后拿著幫里的分紅,著人不停地往山里送好酒好肉,吃了睡,睡了吃,將來哪天死了,就葬在師父墳邊……可若是這般,就要咱們先擊敗了大英才行,我這個宗師修為也一根筋變成了兩頭堵。”
眾人聽完,十二金剛自然神色復雜,而其余人多是無語。
還是張首席見多識廣,早就習慣了,竟是片刻不停點了頭,儼然不以為意:“無妨的,咱們如此,依著我看,對面也是如此,斷不會真因為差你一個修為就如何。”
“慚愧,慚愧。”莽金剛只能起身連連拱手。
“若是這般說……”就在這時,裹著冬裝的馬圍忽然插話。“司馬正是怎么回事?之前只覺得,白橫秋、司馬正和咱們首席都是一樣的,作為軍政領袖都是自家地盤穩固、政治上有了成就,修為就上升,可若是要講究契機和念想,司馬正穩固一個東都怎么就大宗師了?難道他的念想便是穩固東都?”
“司馬正天賦過人。“張行干笑道。“人家的念想未必是穩固東都,說不得是想保護東都,結果真就有了保護的能耐……莫忘了,他觀想的乃是甲胄。”
馬圍搖頭不止:“那可是大宗師!若他不是大宗師,這一戰必然還是要相持不下,可卻斷不會這般煎熬。”
張行回頭打量了一下那些光頭,然后再來看馬圍:“小馬,你這幾日太累了,先去歇歇……這些眼下不著邊的事情放到一邊去。”
馬圍想了想,便從火盆前站起身來,卻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而在幾股真氣抵達的同時,隨從十三金剛一起抵達的封常也扶住了這位王翼部分管,然后一起下去了。
須臾,這溫城縣衙后院中就只剩張行、雄伯南、徐世英、牛河等幾位要害,外加十三位光頭了。
等了一會,白金剛最先撐不住,起身來言:“首席莫要憂慮,我們十三兄弟一體,便是大師兄修為過不去坎,可這些年我們其余兄弟都在幫里長進,光是新凝丹的就有四個,當年就能接對面一顆棋子,如今總還能再接幾顆!”
“要你們來就是為這個。”張行微微正色。“前線打的越來越烈,不能藏著掖著了。”
白金剛點點頭,重新坐下,然后繼續來說:“剛才首席那些話,估計有些人自詡聰明,是不大信的,可我這些天在大行臺,反而是信首席的……幫里一些人一直說我視咱們幫內為仇讎,可這次我卻要說,咱們幫里比那些什么朝廷還是強太多了,徭役是公平的,錢糧都用在了軍務上,連滹沱河的河堤都沒停,若是這般都不能勝,我只能說天道出亂子了。”
龐金剛、壽金剛等人也都附和,有人說起了大行臺那里的事情,還有人說起了自己的那營兵,馬上就熱鬧起來。
很顯然,莽金剛或許想著回蜀地再上青城山,其余兄弟的心思卻都是在幫里……不止是白、龐、壽這幾位中堅,便是后面幾位原本只是結陣湊數的,如今修為和資歷上去,也都在戰前暫署了頭領的,想要有一番作為。
張行也趁機來問這些人大行臺與后方境況。
依著白金剛的性格,他說不錯大概是真不錯,但真說開了,卻還是少不了抱怨和麻煩……比如白金剛就對御史臺組建的速度感到不滿,他覺得有些人是在故意拖延,好等到戰事結束,這些領兵頭領回去造成反對輿論,而且他對河北各處黑帝觀如今得了蕩魔衛撐腰就抵觸管理也很不滿,覺得該下重拳整治;龐金剛則對軍醫的使用權提出了不滿,而且不是他不滿,大行臺那里都對不能妥善調度醫生感到不滿;壽金剛則是說起了他部中駐守四口關,整日只是幫忙轉運物資,幾乎要淪為民夫,不免軍心浮躁,乃是請求將部隊調上前線。
張行和雄伯南當然只能依次安撫,徐世英則板著臉講前線難處。
最后,張首席總結——敵我決戰豈止在戰場,大家相互都是為了幫里大業,就不要分什么內外前后,敵我和幫內是不一樣的。
到底是安撫了下去。
然而,眾人各自休息,到了四更做飯的時候,廊下食尚未開啟的時候,清晨尚未散去的迷霧中,數騎自東而來,給黜龍軍前線指揮中樞送來了一個壞消息——白橫秋遣老將魚皆羅督兩萬軍出恒山郡。
考慮到魚皆羅之前一直在河東,那么算算時間,應該是那日雙方斗法前就啟動的策略。
不過,張行絲毫沒有在乎,黜龍軍此時只是河北就尚在幽州、鄴城有多個營,河南的各營也可以隨時支援,還有一位大宗師在滹沱河畔,當然不用在乎,所以在跟雄、徐、馬三人通氣,并遣人告知了王叔勇、徐師仁二人后便直接將軍報歸檔于機密一層,然后便是廊下食,接著便是乘著早間陽光發兵。
一旦發兵,群情震動。
沒錯,整個河內戰場全都聳動,黜龍軍士氣自然鼓舞,白橫秋、司馬正俱皆大宗師,便是不論什么心血來潮,只說觀察形勢、感知其中高手分布,也幾乎是第一時間便察覺到了黜龍軍意圖,自然震動。
一時間,非止是關西軍字面意義上的如臨大敵,匆匆調兵遣將,便是一直沉寂的河陽城也都動了起來,河陽要塞體系中的河上浮橋更是第一次出現了大量北進援軍。
“陛下旨意,你營中調兩個凝丹去中軍,歸薛將軍指揮!”一名金甲伏龍衛立馬到營寨前,根本連營寨都不入。“速速隨我去!”
營中主將羅方立即去看身后,薛亮、丁順、馬開三個中郎將都在身后,稍一遲疑,便要點丁順和馬開這兩個昔日跟他們一起入關的義兄弟過去。
孰料,薛亮似乎意識到對方意思,搶先一步用半只手掌的手拱手:“大兄,我跟老十一去。”
羅方這才點頭。
那伏龍衛在外面似乎是不耐,又似乎是不滿,勒馬轉了一圈,到底沒敢在一位成丹、三位凝丹面前多嘴,只是等兩位中郎將牽馬出來,便打馬往中軍高臺而去。
別人不說,只說薛亮與丁順抵達中軍,并沒有直接上高臺,而是先去見了薛仁……丁順還無言語,薛亮先在“薛”字旗下從容拱手行禮,倒是讓薛仁反而有些尷尬,便匆匆擺了下手,趕緊帶著他們往中軍大帳里鉆。
入了大帳,此間火熱一片。
一面是溫度確實比外面高很多,另一面則是人多嘈雜,不停有人走來走去,還有人在毫不避諱的討論與爭論,就連白皇帝也在上面不停與幾位大將低聲說著什么。
薛亮也不吭聲,只低頭走過去,認真傾聽:
“上一批糧草已經到了?”
“是,足夠十日。”
“冬衣呢?”
“已經到了三成,后續還在。”
“他們是打這個主意?破我們營寨,讓士卒沒法保暖,凍餒不能立足?”
“不可能,咱們營寨足夠厚,讓他們拆也不可能全拆光,何況咱們燃料充足……”
“真拆光了營寨,咱們全軍就崩了,還考慮什么挨凍?”
“兩軍都有營壘、堅城,都能立陣,且戰場狹窄,那只要不在一日內被對方將全軍擊潰,就決難出現那種死傷累累,全軍覆沒的戰斗。”
“朕就是這個意思……他們有可能一日擊潰我們嗎?”
“不是你們想的那些,我是說后勤、布置上的紕漏。”
“想不到……還有一個就是沒準備飯,到了下午會饑餓失控……但也不對,咱們有充足的干糧。”
“想不到?”
“想不到。”
“那他……那他為什么要來拼命?一戰下來,凝丹以下的修行者怕是沒個十天半月不能緩過來,凝丹的也要歇個三五日……他那般自大,覺得他們的大陣一定能壓過我們的?”
“他肯定沒那么自大,而且也一定沒把握,因為便是朕都沒有把握。”
“那就不是自大,是示威。”
“用這種手段示威?!”
“誠然如此,他們就是要告訴咱們,此時此刻,咱們拼盡全力也不能勝他,然而時間卻在他們那邊……等明年,他們當年強制筑基過的軍士就會更多,我們……”
“好了,不用說了,他要戰,便來戰!朕與他戰!”
帳中一時凜然,誰剛要再說些什么,忽然又有人闖入,赫然是出去高臺上觀察敵勢的白立本,此人神色緊張,甫一來到跟前便朝白橫秋行禮相告:“陛下,黜龍軍只出了三萬人便不再出兵,但這三萬人甲胄旗幟齊全,乘著朝陽而來,金光閃閃,外面軍士都在喧嘩。”
“又來這一套!”白橫秋尚未言語,一旁白橫元已經氣急。“整日不斷的小把戲!”
“這不是小把戲!能殺人的都不是小把戲!”白立本毫不猶豫對名義上算長輩的中軍指揮作色,然后不待對方回應又來看白橫秋。“陛下,咱們需要趕緊調整!對方兵馬數量不多,起陣更快,若是我們繼續準備大陣,怕是要吃大虧,可偏偏前營軍士已經騷動喧嘩……”
“該當如何?”白橫秋肅然來問。
“遣一支精銳……不拘是一軍還是一位宗師,去阻攔、威嚇!”一側劉揚基毫不遲疑給出答案。
帳中陡然一滯。
原因嘛,不問自明。
但軍情嚴肅,委實沒法耽擱,白橫秋目下一掃,厲聲來問:“聽到沒有,有沒有人愿意領一軍,去做阻攔、威嚇,去送死!來替全軍爭取重新集合整備的時間?!只要出戰,不論事成事敗,不論戰死、俘虜、生還,不拘活贈、恩蔭、死追,必有家中一衛大將軍的前途!”
帳中還是一時無人應聲。
主要是畏懼,但不止是畏懼,還有沒反應過來,以及擔心自己不能勝任,或者覺得按照身份輪不到自己,甚至有人是在看了眼面無表情坐在位子上的吐萬長論老將軍后才意識到,這話不是說給這位宗師聽的。
“末將愿往!”
就在這時,薛仁直接翻身拜倒,叩首請戰。
白橫秋大為欣慰,立即站起,周圍將佐這一次依舊紛紛側目,卻少了幾分審視之態……說難聽點,這當然是被君主一根蘿卜吊了起來,就要去送命,但反過來說,薛仁這廝被連番提拔,此番主動,也算是君臣相得了。
當然,軍情緊急,來不及表演什么,白橫秋扶起對方,直接來問:“照理說,你修為不足,得要五七位凝丹隨從,才能確保他們起陣前逃回,但此時朕反而不能與你這么多戰力,而且還要你回身后努力來高臺上支援……本部兩千騎,加上兩位凝丹中郎將,行不行?”
薛仁再度叩首:“士為知己者死,末將既白袍至軍中,便已將性命托之國家!何況陛下這般恩遇?!”
白橫秋無言以對,只是拍了拍對方肩甲,然后便抬手示意。
薛仁不再多言,轉身招呼薛亮、丁順走了出去。
出得大帳,白橫秋補給薛仁的本部兩千騎就在中軍,其人傳達軍令,倒也順利。然而,待其部魚貫而出,來到營前,望著前方三萬黜龍軍陣型嚴密有序,旗幟、衣甲整齊,在朝陽下宛若泛著金光的黑潮,饒是薛仁部俱為白橫秋專門挑揀出來的精銳,此時也都不安。
待到兩面來看,竟只有他們一軍出營,更是驚惶起來。
見到部眾明顯猶疑,而黜龍軍已經在視野之中,薛仁只是一勒馬便回身呵斥:“我為一衛大將軍,尚不惜命,你們如何遲疑?只隨我旗幟往來便是!伏龍衛為督戰,全軍畏縮不前者,斬!”
言迄,親自躍馬當先出征,直趨黜龍軍大陣。
騎兵臨陣呼喝沖突,須臾便至……不過,待薛仁沖到陣前,也同樣無奈。
無他,黜龍軍陣型太嚴實了。
而薛仁在其中,率部左右沖突,卻驚訝的發現,自己這一次根本無法穿透明顯縮編的黜龍軍各營兵馬……一來,這些都是精銳,各營幾乎只取半,而且其中頗多生力軍;二來,因為陣型緊密、部隊規模較小,其中高手支援迅速,而且騎兵也挑選了精銳在其中,哪里都能撕咬他……這使得他往往在攻擊一營不得手之前便要狼狽逃竄,以免自己的部隊被夾住。
坦誠說,這不對勁,因為按照常規來說,過于嚴密的陣型在臨敵時不方便調度,也縮小了接戰面,難以發揮每一個士卒的戰斗力,但是這愈發說明了黜龍軍是要進行另一種戰斗模式。
但由不得薛仁多想,就在他準備撤出這些嚴密軍陣,繞到身后銜尾騷擾時,變化陡然出現了。
一開始他以為是起風了,因為周圍黜龍軍的旗幟的確開始獵獵作響,但很快他就意識到,就算是風,這風也不對勁,因為四面之風居然都朝著他來了!
然后是寒氣,四面八方乃至于天上地下一起來的刺骨寒氣。
再然后,便是一種排山倒海一般的真氣涌動,仿佛有地震、有海嘯、有山崩,就發生在自己身側一般,而且是陡然發生。
可能是天氣已經很冷,也可能是處在陣中央,竟然沒有多少標志性的白霧出現。
但薛仁只是腦子一晃,便旋即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覺得黜龍軍堅硬如鐵、不可動搖,可黜龍軍到底也是被他阻攔遲滯了一二,覺得他是個麻煩,為了迅速解決掉他,竟然提前起了大陣,而且成功了。
很難說的清薛仁此時的心情。
那是一種釋然居多,但夾雜著恐懼與豪邁的詭異心情。
釋然是因為,不管如何,他都完成了白皇帝下達的任務,對方大陣提前這么一起,誰也不能說他沒有盡力;恐懼,自然是他知道自己現在陷在人家的真氣大陣中,待會也不知道迎來什么樣的強力打擊;而豪邁,則是他為自己在這種關乎天下大勢走向的節點上,依舊一馬當先,立在風口浪尖而自豪。
須知道,數月前他還只是一個落魄白衣,為了湊一套能在陣前被人記住的白袍而讓妻子典當嫁妝,可這幾個月的從軍經歷,足以讓他被天下人記住了。
腦中豪情剛剛起來,從他的視角下,一只巨大的青色龍蟒便當頭咬下。
只看這股真氣大小,薛仁便曉得自己不可能抵擋,便干脆棄了長戟,就在已經嘶鳴崩潰的戰馬上彎弓一箭,射向了那巨蟒頭顱,只是一射,如石投大海,然后隨著對方如排山一般的真氣落下,當場雙眼一黑,再無知覺。
黜龍軍既提前點起大陣,輕松一擊生擒薛仁,原本陣中阻攔的兩千騎便登時潰散,大軍也不做追擊和清掃,只是隨著已經聯通的真氣大陣之涌動,繼續奮勇向前。
關西軍此時雖說亂作一團,但還是有些說法,原本搭建起來是為了表威風、對抗黜龍軍版筑工程的高臺此時起到了絕佳的作用,各營修行者和精銳們隨著將領紛紛往彼處而去。
黜龍軍大陣既成,半點不敢耽擱,提速之后,撞入營中,上一次攻勢下根本不能占據的營盤迅速被扯碎,大量因為反復軍令來不及走的關西軍死傷慘重,只能狼狽逃竄。
但也就是如此了。
待到黜龍軍那灰白色的大陣連續碾破了四五層營寨之后,隨著王叔勇迫不及待的引動真氣,凌空一箭射向剛剛進入射程的那座高臺,好像是什么信號一般,高臺上猛地光芒四起:
先是最常見的金色輝光真氣,恰如之前薛常雄、司馬正那般,彷佛凌空騰起一個太陽,然后裹上一層銀色,再然后是赤色,登時便讓百尺高臺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光炬。
隨即以高臺為中心,在臺頂和臺下同時漫延起無數橫平豎直的光線,點亮了兩面巨大的棋盤,尤其是地上棋盤,所到之處,星星點點,一時難以分辨清楚數量的成丹、凝丹、奇經、正脈如星火一般被點燃,變幻出各種各樣奇的顏色,復又與棋盤融為一體。
這還不算,可以清晰的察覺,地面上的成丹、凝丹在下方棋盤上亮起后,天上的棋盤竟然也都亮起對應顏色、大小的棋子。
已經接陣的黜龍軍管不了這么多,又一只青色巨蟒從灰白色的陣中探出頭來,足足數丈大小,彷佛真龍出海,直接朝一顆最近的綠色棋子吞去。
白橫秋居高臨下,只是當空一推,天上靠近巨蟒的數顆棋子便匯集一起,半空中便化為一只與龍首差不多大小的輝光猛虎,當空撲下。
非只如此,隨著下方數道光芒匯集,嘗試抵御那巨蟒,竟然也都隨著光芒匯集發生變化,或為刀劍盾甲,或為虎豹豺狼,或成旋風云霧,而且每次匯集都會被其中強者引動,合為一體,以更強者的形態重新出現。
但是,黜龍軍這里也不止是一只青色龍首,灰白色的大陣中,金箭、金爪、黑刀、黑潮也幾乎是同時涌出,將對面涌過來的神異一一擊破。
一時間,彷佛兩個不同的小世界交匯、撞擊在一起一般離奇。
而幾乎是讓雙方都有些驚訝的是,上方猛虎落下,竟被那蟒首回頭一卷,當空咬碎,然后再度撲下時,一條彷佛蛇尾一般的青綠色竟然已經將原本的目標捆縛住,任由青色巨蟒張開大口,將其銜回陣中。
接著便是一聲慘叫。
很顯然,一名凝丹當場不知生死。
白橫秋在高臺上,有些難以置信的望著那條長生真氣所化之龍——他又不是什么蠢貨,如何不曉得,剛剛牛河只是偷襲捆縛自家將領的那個,而這青色巨蟒分明另有他人!
可要到這種修為,要么是個宗師,要么是如司馬正、三娘、張長恭那些人一般的奇才到了成丹最尖上才行。
黜龍軍真真臥虎藏龍!
“黜龍幫怎么起的這么快?!”河陽城城頭上,頭發發黃、眼珠發綠的骨儀扶著腰刀來問。“這分明是當年一征、二征的規制!兩家加一起便是當年大魏全勝之勢了!”
“我都能到大宗師,黜龍幫不起這么快反而奇怪。”司馬正負手瞇眼來言,然后看著依然在龍爭虎斗的兩大戰團下了結論。“白橫秋要退了。”
骨儀大吃一驚:“如何這般結論,我看倆家就算有些小虧小勝,也依然不傷筋骨,如何便要退?”
“因為關西軍是來求勝的,見到不能取勝自然要退;反過來說,黜龍軍到底是后發,都是年輕人,只要拖住關西人不吞掉咱們,自然就能接受。”司馬正負手來看這位大魏忠臣。“就好像咱們只要守住就能接受一般。”
骨儀思索片刻,微微頷首,但還是蹙眉:“可若是這般說,關西軍期待大勝卻不勝而走,難道不會引起動搖?黜龍軍不會追擊,以求擴大戰果?”
“只是動搖是不會傷筋動骨的,而黜龍軍的追擊嘛……”司馬正冷笑了一聲。“他在指望我呢。”
“不錯,咱們應該阻止勝方追擊才對……”骨儀恍然,復又猶疑。“可話雖如此,他們都沒有傷筋動骨,我們卻要為了撤退一方可能的損傷與另一家做阻擊……元帥,莫忘了咱們大魏是三家最弱,這家底子折損不得!”
司馬正點頭:“說得好,所以,我是不會讓大家輕易折損的。”
骨儀心中微動,似乎反應過來什么,想要再說,可最終放棄——畢竟嘛,這東都都是這位撐著,若是這位沒有那個能耐,東都又能堅持多久呢?
河內方寸之地,三家匯集,兩家精華亂戰,打的人心驚肉跳。
中午之前,黜龍軍折損了一位凝丹——黜龍幫資歷頭領,早年的河北大豪郝義德戰死,數名凝丹、成丹受傷,而奇經、正脈更是損失不計其數。
對應的,凝丹數量更多的關西軍損失更明顯,開戰到現在最少五位凝丹在他們視角內生死不明,而他們的普通軍士則堪稱損失慘重。
這其實讓所有人都收斂了起來。
到了下午,黜龍軍意識到情況后,一開始還想避開高塔,去后方攻擊對方營寨,對沒有入陣的尋常士卒進行殺傷,可立即就發現,關西軍結陣后也是可以從容移動遮攔的,人家只是一開始在高臺周圍集合而已……于是乎,整個下午,雙方都不再進行多余的冒險,而是圍繞著高臺進行攻防,少有凝丹、成丹一層高手主動突出大陣攻擊了。
這一戰,竟似乎也是個不分勝負。
然而,似乎是想抗拒這一點,就在太陽偏西,黜龍軍明顯大陣后撤的時候,忽然間,天上棋盤的所有棋子一起落下!
潛藏了一整日甚至都沒有連入陣中的十三金剛高高躍起,織出一張大網,將最大的幾個棋子兜住,然后白金色的大網一歪,竟輕飄飄將這難以想象的一擊轉移到了一側營寨中,引得整個營寨如遭遇了疾風驟雨一般,瞬間垮塌碎裂一地。
黜龍軍大陣則繼續緩緩東撤。
大陣剛剛撤出營地范圍,關西軍便呼喚雀躍,而落日之前,黜龍軍返回寨中,也旋即歡呼振奮,雙方都如同得勝。
沒辦法,和上次一樣,這種超出認知的奇幻戰斗,表面上的勝負足以讓所有凡人將士擺脫那種責任感。
劉揚基騰躍起來,連續兩次,才登上那座百尺高臺,然后一臉喜悅的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的皇帝雙手顫抖、氣喘吁吁。
似乎是意識到這應該是理所當然的戰后表現,劉揚基重新帶上笑意,準備拱手稱賀。
卻不來白皇帝先擺手制止,然后語出驚人:“咱們要準備撤軍!”
劉揚基大驚,趕緊上前扶住對方一只手,壓低聲音來問:“陛下受傷了?”
“沒有。”白橫秋扭頭來看這位心腹。“這一戰被他們占了先手的便宜是不錯,但也僅此而已……但是老劉,我現在……就是他們剛撤走之后,竟然心亂如麻,且比昨晚要亂十倍,這必是什么預兆!雖不曉得是什么,是冬衣未到馬上有大雪,還是南面三娘勝了韋元帥,又或者北面魚皆羅投了敵,乃至于司馬正會出兵,全都不曉得!只曉得再不走,必要出大事!”
劉揚基看了眼狼狽不堪的營盤,既是信服,又明顯有些惶恐的點點頭,然后低聲來對:“請陛下給諸位總管、大將軍旨意,臣盡量去操辦!”
“好!”白橫秋以另一只手撫住對方之手,言辭懇切。“封住高臺,只許大將軍、行軍總管以上,萬事就拜托你了!”
劉揚基只是匆匆頷首,匆匆下高臺去了。
數千里之外,北地,落缽原,黜龍幫龍頭、北地戰帥、行臺指揮李定正在射獵。
不止是他,此時前來參加這次冬獵的,還有幾乎整個北地西面行臺的大小將領,以及北地剩余兩個行臺的部分將領,包括至今被戰事拖延沒得到任命卻實際負責東行臺的黑延、留守北行臺的陸惇,外加幽州行臺的龍頭竇立德。
一群麋鹿被趕到了預設好的圍場里,李定抬手一箭,竟沒有中,然后也不著急,反而失笑著將手中弓箭遞給一側的竇立德。
竇立德接過來,也是一箭,還是沒中,復又在自己女兒女婿在內的無數北地將領尷尬注視下面色如常的傳給了黑延。
黑延接過弓箭,望著前方的鹿群,抬手復又放下,語出坦蕩:“我是積年的老獵戶,自然能中,老陸也肯定能中,可要是那樣,兩位龍頭不就太丟臉了嗎?”
李定、竇立德一起來笑,笑了一陣子也覺得尷尬,便收起弓箭,讓部屬們自去射獵,只與兩位司命一起轉回到身后小丘另一側的房舍內。
這里是戰團春日放牧牲畜的駐地,算不上什么好地方,基本上都是宿舍加牲畜棚子,而可能是此時整個北地權勢最重的四個人竟一起鉆進了其中一個平平無奇的屋子。
有人在里面靠著墻、歪著身子來烤火,見到四人依次進來,當場笑問:“四位怎么沒帶些獵物過來,正好烤了吃。”
李、竇愈發尷尬,只能打著哈哈坐下,而黑延、陸惇則是真的哈哈大笑著坐下。
那人,也就是一個多月前從大行臺調任到北地西行臺的張世昭了,其人何等聰明,一下子醒悟過來,也跟著笑。
笑完之后,五人稍作沉默,李定咬牙開口:“張公,你來說吧!”
“好。”張世昭正色道。“我上任時沒有直接過來,而是從晉北那里走苦海去了一趟巫地,在東部巫地稍微轉了一下……今年到此為止,還沒有出現明顯的天災,但一來,巫族到了冬日便形同散沙,聚集調度艱難總是不變的;二來,他們被趕回巫地后,損失慘重外加東部、中部內訌對立也是無疑的……所以,我以為可以直接趁著冬日發兵,擊敗東部巫族,繞至關西之背!”
火塘旁邊,幾人自然有些遲疑與不安……他們都曉得李定有臨機決斷之權,但事到跟前,不遲疑反而奇怪。
“東部和中部為什么反目?”竇立德象征性追問了一句。
“因為大魏。”張世昭脫口而對。“中部那里,成義公主是大魏宗女,先后嫁阿波、突利兩位可汗,掌握后帳數十年,影響極大,當日打入關西,成義公主甚至立了一個前魏遠房宗室做了傀儡,而東都都藍可汗嘛,當年雁門之圍就是他做的,他對大魏有切骨之恨……兩家為此出兵前就鬧,占據關西時也鬧,但因為彼時是得利,還能相互容忍,如今被打了回來,自然有一萬個相互記恨。”
竇立德緩緩點頭:“那確實有可乘之機,咱們只要對付都藍可汗一家就行。”
也就不再說話,什么兵馬如何,都藍可汗性格如何,多少高階修行者,渡海要什么準備,冬日后勤保障如何……這些早就是他們討論爛的東西,多說無益。
“需要我們發兵嗎?”黑延也肅然來問,卻也明顯問了句廢話。
“不只是發兵。”李定認真道。“后勤轉運、外交迷惑、向導騷擾、參戰作戰,都需要……這是咱們之前在首席面前說好的。”
“這是自然。”陸惇連連頷首。“但是,大司命就在滹沱河,馬上就能回來,要不要等他一起?”
“不耽誤事情。”李定繼續道。“咱們今日下令,各部回去以后一起出兵,等過了苦海,大司命也就該到了。”
黑延即刻頷首:“咱們既然做了討論,你們又黜了吞風君,我們自然不會推辭,一定按照約定參戰,何況如今還是一家人!而李龍頭又有戰帥的臨機之權!斷然不能反駁!”
陸惇聞言不再言語,只是束手而立。
“那就出兵。”李定昂然道。“我們做了如此多準備,焉有不勝的道理?一冬一春,即可擊敗東部,然后震懾住中部,便可南下關隴,直趨長安!則天下可定!”
其余人都沒有言語,事情似乎就要按照臨機之權定下來,但李定還是在笑了以后直接舉起手來。
竇立德隨后,黑延緊隨,陸惇也只好跟上,張世昭便來拊掌大笑。
日落之前,李定設“廊下食”,正式向在場所有頭領宣布了出兵決斷與出兵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