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扔下金絲鞭,定定立在案上,一時欲言,卻居然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張行見狀,曉得自己突襲成功,乃是毫不猶豫,主動上前,一只腳踩到供案邊緣,便伸手抓住了對方手臂,徑直將對方給捉了下來,復又攬著推著對方往大殿外行去。
來到外面廊下,李定似乎還是渾渾噩噩,張行卻不管不顧,只拽著身邊人往四面來看,昂然來笑:“諸位,事情已經定了!而今日事定,那天下說不得也算定了!”
說著,張行便將二人牽著的手給舉了起來。
且說,李定將武安軍幾乎全軍匯集在此,剛剛他更是在廣場安排軍務,故此,幾乎軍中這兩個字多余所有五百主以上皆在此地,復又幾乎全員跟到了廊下,見到了剛剛李定發怒失態,也見到了張行力勸以及眼下的場景。
自然也曉得這番話是什么意思。
然而,與之前張行止住了李定以至于幾乎是所有人都如釋重負不同,現在隨著這話說出口,一眾武安軍骨干反應卻又不同……蘇睦、蘇靖方父子領著一波校尉、五百主在一邊,幾乎是立即朝著二人俯首行禮;而王臣愕為首的部分軍官則明顯猶疑,并看向了李定。
于是,張行也看向了被自己捉著的李定。
李定沉默片刻,終于開口:“你這人慣會說些大話,這個樣子如何就能定天下了?”
周圍人聞言再無疑慮,便是王臣愕等人也都即刻躬身行禮,以示服從。
“當日大周前身的那個混血部落,自苦海南下,辛苦建制,花了許多功夫數代人才坐定了晉北三郡,更換了血脈,但誰都知道,自此后,數朝風云,其內里就已經定了。”張行依舊是那副什么都懂的姿態,好像回到了與李定在東都高談闊論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時候。“這次兩家合一,其實類似。”
“怎么類似?”李定似乎真的有些不解。“你莫再說什么咱們兩人聯手天下無敵之類的話了,今日謝鳴鶴都替你罵清楚了,個人再強在眾人面前也只是無力,否則我又何至于落到眼下局面?”
“還是有些說法的。”張行繼續挽著對方,就在廊下脫口而對,卻是對著廊下諸武安軍將領來言的。“一則,你李四郎也不必過于妄自菲薄,人從眾是對的,可你今日不就是棄了個人從眾嗎?你這天下奇才有了眾作倚仗,專心軍務,必能橫行天下;二則,兩家合一,最直接的便是河北局勢大變,咱們這么快解決問題,其他諸如薛、羅等人,恐怕都措手不及,河北局勢說不定會迅速抵定,河北定,自然會影響天下局勢;三則,李四郎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你是第一個帶著成建制部隊與地盤來入我黜龍幫的關隴貴種!僅此一條,足以告訴天下人,黜龍幫早非當日東境一團,乃是要卷起天下英杰成天下事!”
李定前面還在裝作若無其事,聽到最后卻也色變,隔了好久方才訕訕:“何談第一個,白三娘莫不是人嗎?”
張行本能想反駁,但話到嘴邊到底是意識到事情已經定了,此時又非當年在東都洛水畔整日高談闊論的時候,就不再理會,反而正色來言:“不說此事,既然事情定了,便該看眼下局勢如何……你有什么想法嗎?”
李定思索片刻,緩緩搖頭:“得看南線情報,現在情況不明,還是按照既定方略,讓你們的人繼續往平原去為上,不過可以在渡清漳水后稍微偏南,靠近武陽郡一帶為上……”
“什么意思?”張行狀若不解。
“何必裝作不知?”李定無奈嘆氣道。“你這個人若說行軍布陣可能差了點,但抓戰機的天賦比我跟白橫秋都要強上三分……我知軍不知人心,白橫秋知人心不知軍,你卻都能兼顧……堪稱獨步天下!現在的局面是,既然武安軍從了你,東都軍又潰散,那自此地往大河為止的局部戰場上,便是黜龍軍反過來占盡了優勢,你若不追一追,裝作是你勝了這一場,趁機收攏人心、收復失地,必然是不心甘的。”
“知我者李四郎是也。”張行大笑,卻又立即肅然朝周圍吩咐。“諸位,今日事可喜可賀,但現在還是在戰中,必須要立即采取舉措才行,李龍頭就在我身側,我說幾個事情,他若不反對,辛苦諸位去做一下……首先是要接濟我部……哪位是高士省高都尉?”
一名藏身在張十娘側后方的將官轉身出來,拱手以對:“張首席。”
卻又瞥了一眼目光向斜上方的李定。
“請你回一趟襄國郡,不要帶太多人,三千人足夠了,然后有兩件事要辛苦你,一件是我們在大陸澤有傷員,是周行范周頭領與賈閏士兩人帶領著的,你務必幫我安置一下;另一件是要你看管住襄國各方面動向,不要讓消息外泄,引來河北其他各家的窺探。”張行認真吩咐。
高士省省的意思,但并不直接應聲,還是去看李定。
李定目光根本不在此人身上,但聞得聲音停頓卻也曉得是怎么一回事,然后隨著張行一拽,無奈低頭嘆氣:“按照張首席的意思去做,總不能讓人病餓在大陸澤里。”
高士省徹底釋然,立即拱手稱令,然后匆匆而去。
這個時候,張行復又四下來看。
蘇靖方被掃到,立即便要拱手。
孰料,張行直接指向他身前一人:“蘇都尉,請你親自走一趟!帶本部三千人加部分軍需追上去,接應我部主力,然后一起渡河往武陽走。雄天王和徐大郎他們知道我過來,派個斥候聯系一下,他們就曉得我的意思了。”
蘇睦答應的就很利索了,但還是多看了一眼李定。
蘇睦一走,張行便又來看王臣愕與蘇靖方:“王副都尉,你跟小蘇一起留在這里安撫軍心,務必不要讓事情外泄,同時南面情報若到,務必第一時間交予李四郎與我知道,我與四郎和四嫂就在這里坐一坐。”
這個任務,若是王臣愕去看李定等后者同意,反而顯得荒唐,便也只好拱手。
而轉過身來,眼見著整個黑帝大觀重新活了過來,又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小蘇,這位王副都尉不由嘆了口氣。
且說,王臣愕作為王臣廓的同族,甚至是王臣廓投奔白橫秋的搭線人,其政治傾向毋庸置疑。
但是,之前李定對其的警告和他本人的剖析也清楚讓這位河北本土豪強出身的武安軍支柱醒悟到,既然已經成為了李定武安軍這個集團的一部分,而且是支柱部分,并且長時間存活了三四年,他身上的政治烙印就已經無法擺脫了。
哪怕是從功利角度來說,也只有跟著李定走,才能取得更好的結果。
這份覺悟,再加上此戰規模與結果的沖擊,包括之前謝鳴鶴對局勢清晰分析與誠懇勸說,其實已經讓這個政治上略顯靈活的本土軍頭意識到,有些東西幾乎不可避免。
然而,即便如此,張行的舉重若輕,對武安軍上上下下……也就是李定本人到下面他們這些立場偏向略顯不同的同僚……都能如此輕易拿捏,還是讓這位王副都尉感到一絲恐懼。
他敏銳的意識到,李定已經夠可怕了,張行更可怕,自己恐怕上了一個更大、更強、更有粘性的賊船,很可能這輩子都脫不開了。
可那又如何呢?
亂世當中,自己一個本土本地的豪強,能連續搭上船,就已經算走運了,那什么高士瓚、諸葛仰,論家底子論修為,哪個不比自己強,如今都在哪里?
張行驟然一個回馬槍,說降了李定,武安軍上下有思想上的搖擺乃是理所當然之事,莫說只是武安軍的高級軍官們胡思亂想,便是鬧出什么兵變逃亡也屬尋常,故此,張行和李定根本不做理會,只是在破了相的黑帝爺注視下坐在了廊下以避正午陽光。
張十娘沒有留下,她在李定的示意下去了隔壁的郡城,人一走,剩下兩人這才終于撒了手,然后就如當日東都小院中閑聊一般開始了……閑聊。
“你棄了傷員還這么齊整,必然是有成建制援軍,哪里來的?”李定率先來問。
“北地與晉北。”張行毫不遮掩。“合計五千騎,然后整合了部隊,皮袍子撕開了以求整齊。”
“還是不對。”李定想了想,復又搖頭。“數字不對,這么算,你們加上傷員幾乎到了萬人,那夜激烈到那個份上,如何還能剩這么多?”
“還有周行范……小周,他受了重傷,卻居然走運遇到了徐大郎,然后一起找到了大陸澤,匯合了我們。”張行立即補充道。“我們是七個營一起到了。”
李定這才稍顯恍然,卻又一時沉默,片刻后方才來問:“小周傷勢如何?”
“只能說現在勉強保命吧。”張行幽幽以對。“之前根本來不及想,也不愿意想,我現在就怕等這股勁過去他落到李清臣那個結果……錢唐說李清臣勉強活著,修為卻再難上去,身體也漸漸支撐不住,反過來影響了心智……身殘志堅,談何容易?”
“這就要看他的血氣了,不過小周素來比李十二郎要強一些的。“李定也只能這般說了。
而過了片刻,李四郎復又開口:“你知道李樞沒有過河來嗎?”
張行聞言一愣,旋即失笑:“這又如何?總有人要守著河南,何況他本不擅長領兵,讓單通海來足夠了。”
“道理是對的,但李樞并未留在河南。”李定緩緩搖頭。“聽人說他直接帶著剩余部隊,還有他在河南新起的幾個營頭往南面去了。”
笑了一整天,或者說從昨晚上就笑個不停的張行終于沉默了下來,他根本沒有在意是“聽人”的“人”是誰,而是在沉默了好一陣子以后語氣蕭索起來:“麻煩了!”
“你也有麻煩的時候?”板了兩天臉的李定反而失笑。
“怎么可能沒有麻煩?”張行無奈道,簡直就像是在倒苦水。“天下事最難最容易的都是人心,之前白橫秋一擊不中還要強行圍困,可不只是他軍事誤判,更重要的是他在賭人心,賭我們被困時,外面的黜龍幫各處人心離散……我本可再耗一耗,卻在聞得戰機后咬牙突出來,也是擔心人心離散。現在河北人心險之又險的攏住了,但還是不保險,還是人心波動,不然何至于匆匆來你這里,又要裝作得勝去追白橫秋?河北如此,河南那里原本就分鍋吃飯不說,還有許多諸如淮西軍、內侍軍、知世軍這些外家的人,不是說這些人就居心叵測,但最起碼是容易誤判形勢,擅作主張的,到時候算誰的?”
到了這個時候,李定其實心中稍微平復,接受了眼下被事實兼并降服這個事實,而接受以后也覺得自己今日之前有些失態,現在也有些不夠爽利,便反過來安慰:“不管如何,先做好眼前的事情,最起碼要將白橫秋送出河北……我派出去的人估計也快回來了,白橫秋有沒有在單通海身上得手,情勢如何,才是關鍵……已經讓你部往武陽郡靠攏,咱們這里稍微等等,不耽誤事情。”
張行點頭,不由來問:“南線情況復雜,而且關鍵,你派誰去報的信?為何不讓小蘇去?”
李定略顯尷尬:“主要是覺得小蘇這些日子往來不斷,白橫秋說不定已經有所察覺,而且也太累了,但也有一些私心……”
“怎么說?”
“我派出去的是樊梨花。”
“樊虎、樊豹的妹妹?我托付你收留的那個?”
“她……如何?”
“修行上是個奇才,突飛猛進,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或許已經凝丹了……或許沒有……她去年這個時候大概就是這個修為了,是武安軍沒有伸展,耽誤了她。”
“這倒是實話,黜龍幫里的那些高手真的是水漲船高,得勢不得勢,對下面人影響太大了……然后呢?”
“然后,領兵上限應該是個……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只能讓她做個五百主,想來領個幾千人做個戰陣之將總是沒問題的。”
“你知道我是在問什么。”張行終于無語。
“她有些粗心,而且作為軍中少有女將過于顯眼了。”李定平靜作答。“至于說對黜龍幫的態度,也不好說,或許轉過彎來了,或許沒有呢,尤其是對上單通海,那可是跟樊虎打了許多仗的人……我用她,本就是想,若是通知到了,也就到了,是你們黜龍幫的運道;若是她被發現了,心中懊喪故意拖延了,那自然是我李定對你們包藏禍心,想讓你們吃暗虧了。”
話到這里,李四郎頓了一下:“只是沒想到,你連著殺了兩個回馬槍。”
張行點點頭,不再吭聲。
正午春光明媚,兩人許久未見,如今又剛剛結束了數年的分裂,完成了會師與合并,本該是熱情高漲,從私人情誼到革命關系全都更上一層樓的,但是沒辦法,數年的獨立派系生涯還是讓雙方形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的隔閡。
當然,這種隔閡其實也不算什么,依著兩人的交情和這些年持續的勢力互動還是很容易打破的,然而,這不是局勢還沒有穩定嗎?不是危機一個接一個嗎?
這個時候,誰也不知道清漳水南岸的情況,不曉得接下來是一場武裝游行還是一場必須要迅速發動的解圍戰。
故此,兩人都不再言語,只是坐在廊下望著因為開拔徹底喧嚷起來的大觀廣場發呆。
而殘破的黑帝爺則在自己的位子上望著他們發呆。
就這樣,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終于等來了第一個行動反饋,紫色的云霞將雄天王襯托的宛若神仙一般,直接從黑帝觀的外墻飄過,落在了大殿前,明顯有示威顯圣之意……這位天王既曉得張行此行有較大把握,怎么可能不做留意?張行走后更是在與徐大郎商議妥當,親自往回來準備做接應,結果見到黑帝觀中第一批放出的信使與哨騎,問得結果,就徑直過來了,再加上局勢氣氛不明,自然要展示出力量,以防萬一。
不過,等他落到殿前,見到端坐二人,曉得情勢比自己想的要好,不由大喜,便來稱賀,而聞得張行追擊計劃,也表示贊同……這個時候不去追,反而顯得會露怯……只是憂心單通海那些人會不會被撲到,希望樊梨花能將消息及時送達。
轉而正要問李定如何一致行動,要幾個頭領名額時,那樊梨花果然回來了。
“屬下沒見到單通海,也沒繼續南下。”樊梨花儼然認識張行,也知道雄伯南,便帶著某種局促漲紅著臉來朝廊下諸人復命。“屬下遇到一個黜龍幫的熟人,交給她后就折回了……是竇小娘,她從東面過來去西南面,路上撞到的。”
李定沒來得及反應,本就意圖讓樊梨花自行其是的他也沒有資格反應。
實際上,反應最大的是雄伯南,其人振奮難耐,剛剛坐下便又站起:“如此來說,單大頭領那里是能得到妥當消息了!竇小娘不可靠,誰還可靠?!而且這說明魏公他們一點都沒有耽誤事,該出兵出兵該聯絡聯絡,這是最好的局面……咱們可以不必等了,先匯集兵力往南走。”
李定面色如常,張行微笑表示贊同……因為確實如此,盡管不能直接得到南面相關軍情的確切反饋,但毫無疑問,竇小娘以信使身份中間截胡是一個最好的前置結果。
不過很顯然,驚喜還在后頭。
“若是這般……”李定猶豫了一下,忽然來問。“你只走到半路上便遇到了人,為何現在才回來?昨日不就該回來了嗎?”
樊梨花不敢隱瞞:“屬下得到的軍令是去傳信和打探情報,遇到竇小娘只是傳信的事情了結了,但打探情報還不行,就在渡清漳水回來后轉到鄴城,在鄴城北面濁漳水橋頭上守住,那里消息靈通,是咱們往南面的交通要害,若是南面有戰事既方便知道也方便回來匯報。”
“那你得到南邊戰事情報了?”李定還是不解。
“沒有,屬下今日早上在橋頭遇到了人,他們看屬下亮著旗號,就問屬下是不是府君手下的人?我說是,他們就說他們是府君在東都的故人,要見府君,屬下就把他們帶來了。”樊梨花依然不做隱瞞。
“你去偵查,還亮著旗號?”盡管知道對方不是這塊料,是自己強行趕鴨子,但李定還是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他們說是故人你就信了?”
樊梨花近乎委屈,卻只能辯解:“那兩個人里面有位年紀很大的,說是府君你當日在東都的上司,從東都逃出來要來投奔府君,我覺得一來這么大年紀不大可能作假,二來府君也肯定想知道東都的事情,就把人帶來了。”
“算了,把人帶來吧!”張行忽然打斷了對方的言語,扭頭看向了李定。“我們現在問一下東都的情形,然后立即合兵南下!”
李定只能胡亂頷首:“你把人帶來。”
樊梨花如釋重負,卻因為張行和雄伯南的出現和什么合兵南下的說法而對局勢一片茫然,只能帶著疑惑匆匆退下。
隨即,兩個熟悉的人被樊梨花引著轉到了大殿前。
見此二人,李定還有原本還想著要如何拿捏樊梨花的張行齊齊詫異站起身來,引得雄伯南一時不解,但馬上雄天王也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無他,來的兩人,年長者他一時沒想起來,其余人卻曉得是張世昭,而另一個昂藏大漢赫然是見過幾次的秦寶秦二郎。
果真有些人生何處不相逢的感覺了。
幾人相見,出乎意料,秦寶居然是唯一一個沒有詫異之色的人……實際上,他們剛一進來,本地士卒過來牽馬收兵刃時,秦寶忽然聞得一聲馬鳴,然后便見到了那匹主動向自己打招呼的黃驃馬,然后瞬間醒悟了局勢。
只不過,秦二郎到底是個內斂精細的,沒有吭聲罷了。
而四人中,第一反應最激烈的則是李定,這位自詡天下奇才的李四郎終于將驚異慌亂擺在了臉上,他看了看秦二郎與張世昭,復又回頭去看被自己打的漆開木綻的黑帝塑像,再來看張行,饒是他已經對局勢發展有了足夠的想象,但這種一日內昔日故舊匯集的戲碼,而且是歸于同一陣營的戲碼,還是讓他感到一絲荒誕與恐懼。
沒錯,是恐懼,李定有點后悔去鞭打人家黑帝爺了,畢竟,現在看來,張行對自己的喝問,本身就是一種回應,而秦寶與張世昭的出現,更是加深了這種回應。
但是,真有了某種意義上的回應,他反而有些恐懼了。
只不過,李定到底是李定,其人稍一思考便收斂了表情,壓住了這種多余的心思。
反倒是張行,一開始驚異,然后是微笑,顯得從容,結果一笑起來居然沒完,而且越笑越厲害,最后干脆是抑制不住的大笑,仰天大笑,笑的旁邊侍衛什么的臉都白了。
而且笑著笑著,居然有真氣摻雜鼓蕩,引得整個黑帝大觀的廣場都被驚動。
雄伯南察覺異樣,一開始還不解,但旋即醒悟,不由也笑……他如何不曉得,這位一直卡在凝丹到成丹層次上的張首席,終于漸漸凝固丹田,有成丹跡象了。
另一邊,張行遇到修行境界的顛簸,笑了好大一陣,笑的好大聲,方才漸漸止住,然后便立在廊下得意來問:“張公,二郎,你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啊?”
秦寶等到言語,并不開口,只是拱手下拜。
倒是張世昭從容拱手來笑:“讓首席見笑了,李龍頭在河南一意孤行,非要去南面,單大郎與幾位頭領領兵北上接應,我去東都去探聽司馬正虛實,回來路上遇到了秦二郎,曉得他的決意,便起了歪主意,準備往李四郎這里做筆買賣,沒想到首席與天王捷足先登。”
“慚愧。”李定回過神來,朝張世昭躬身行禮,倒是終于恢復了神采。“居然勞動張相公這般辛苦!”
“哪來的張相公?”張世昭站直了身子,負手再笑。“我自是黜龍幫資歷護法,只是之前礙于大魏尚在,為了家人不好出面罷了,如今大魏將死,總能站出來為幫中做些事情,便是勞動也是為幫中勞動,李四郎何必在意?況且,你若真知道我準備用什么法子與你談生意,怕是反而要后悔這般禮遇的。”
李定定了定神,曉得沒有好話,還是認真來問:“張公準備怎么跟我談生意?”
“我來的路上,只從樊頭領妹妹這里得知,你在這里猬集了武安軍全軍,而張首席他們當時突圍向西北而去,便決心來見一見你,乃是要以司馬二郎信使的身份靠近你,然后讓秦二郎突然出手挾持住你,逼迫武安軍分出一萬人北上去追擊張首席他們……”張世昭脫口而言,沒有絲毫遲滯。
樊梨花聽得面色煞白,她萬萬沒想到自己帶來的這兩個人居然真存了不良之意……然而仔細回想見面時的言語,這老頭好像又沒有說過一句謊話,復又覺得有些荒誕。
另一邊,剛剛笑完的張行聽完,第一個反應過來,忍不住拍著柱子大笑:“好主意!張公不愧是天下智囊!”
李定和雄伯南都有些不解,前者忍住,后者不由來問:“張……張護法,何妨先禮后兵?你看首席這里不就說動了李府君嗎?如何上來便要喊打喊殺?”
到底是沒有問為什么要追擊的問題。
“天王,事情不是這么說的……”張世昭聽了以后連連搖頭。“之前一戰撕裂了河北局勢,雙方力量拉扯,李四郎猬集全軍在這里,是不敢動也不可能動的,無論是讓他北上還是讓他南下,無論是讓他從我們還是從白橫秋,都不會動,所以必須要用奇招……而反過來,只要他動了,靠近了咱們,威逼利誘、寬宏恩義,都能輕易將他拉過來,到時候便能從容來處置了……只是我也沒想到,李四郎不動,首席卻反過來動了,而且效果這般好。”
雄伯南恍然,李定訕訕。
“都是李四郎本心已定,咱們的計策雖然不同卻都是上來推一把的意思。”張行發自內心的為李定解釋一句,卻又立即來問。“而且現在也不是感慨這些的時候……張公,我意武安軍反正,便仿效白橫秋當日出紅山之事,匯集河北全軍再拉上武陽郡兵馬,合力向南,追擊太原軍,你意如何?”
“可行。”張世昭眼皮都不眨。“正該如此!我自南面來,看的清楚,東都軍全然崩潰;非只如此,之前曹林將東都軍帶出東都,隨后身死,以至于東都內各方人心惶惶,也都想尋一個穩妥之人來保衛東都,故司馬二郎入東都輕而易舉,各處要害掌握妥當……現在白橫秋再去,不免晚了,他唯一的道路就是在河內轉入上黨,出河東,入關西,咱們拿出之前頂住他的謹慎,慢慢壓過去,自可借勢而宣勝!”
張行愣了一下,這個回答自然沒什么問題,但其中有個信息還是讓他不得不幽幽以對:“曹林死了?”
“死了。”張世昭面色稍肅。“就在我眼前,最后一絲元氣當面從身上散了,然后就是朽木死肉一坨了。”
此言一出,李定還好,畢竟之前從聯軍那里早有信息和猜度,只是此時完全確定而已,但也不好受。
黜龍幫最高戰力、宗師雄伯南卻有些感慨了:“大宗師……大宗師何其難?自正脈開始,十二正脈一條條來沖,然后靠天賦和運氣來沖奇經八脈,來凝丹,而凝丹后接著又要艱難夯實丹田,夯實了又要觀想,到了宗師還要有自己的念想,還要有地氣來依仗……天時地利人和都到了,才有萬一的結果成了大宗師,可說死還是要死。”
“那是因為大魏要死了,他自然也要死,他死了,大魏更要死。”張世昭冷冷以對。“他自家將身家性命與志向修為全都托付在大魏上,卻不能阻止大魏土崩瓦解,豈不是自敗?天王,你既到了宗師,便該曉得,大宗師、宗師,存了道、立了塔,于寄托的事業而言,自然是個巨大的助力,但于個人而言,便也是個囚籠!”
雄伯南點頭:“我只是稍有感慨,并非不懂得其中道理。”
張行安靜聽完,復又來問張世昭:“張公,所以,現在集合兵馬往武陽魏郡匯集,可行嗎?”
“我覺得沒問題!”張世昭正色作答。
“那就也出兵吧!”張行看向了李定。“武安軍先南下往鄴城,到了那里,訊息更加明了,再行匯集……”
李定想了一想,點點頭,便直接朝發懵的樊梨花招手。
張行復又看向雄伯南:“天王,雖說徐大郎那里不用擔心,但還是請你親自往返幾趟,要告知北面援軍,咱們要匯集多路兵馬,去追殺一位大宗師!請他們務必隨從!也要告知咱們自家兄弟,我知道大家很累,但當此時機,正是伸張之時,今日疲憊,可以省卻將來許多性命!至于我跟張公他們,就在這里隨李四郎行動,從速合兵。”
雄伯南也不再猶豫,看了眼下拜不動的秦寶,徑直騰起離去。
張行這才走向了一直沒有理會的秦寶,后者拱手躬身,全程一聲不吭。
來到跟前,張行只是單手去扶,言語也簡單到極致:“二郎,你來的正好,賈閏士在后面照顧傷員,此戰你為我主騎!替我開路!”
秦寶拱手不變,即刻抬頭:“秦二不才,敢不為三哥效命?”
當夜三更,武安軍一萬兩千人進抵濁漳水,突襲五都之一的鄴城,兵不血刃入城;同一時間,在舊戰場休息了不過兩三個時辰的黜龍軍前鋒,開始渡過清漳水,卻不往東走,反而南下武陽郡腹地。
翌日,在得到相關訊息后,武安軍放棄了鄴城,向東而行,并在武陽郡邊界渡過清漳水,于魏縣、繁水之間重新會師突圍部隊,到了下午部隊陸續抵達,黜龍軍突圍主力、北面援軍、隨行支援的蘇睦部,約一萬四五千眾盡數抵達,雙方合軍兩萬七千眾。
且說,到了這一步,戰場已經是混亂的,張行依然不知道大兵團在哪里,而單通海、劉黑榥等人又在哪里,更不知道太原軍的主力在哪里,更不要說碎成一地的東都軍了。
想來太原軍那邊只會更糊涂。
說起來可笑,這個時候,曉得整個戰場情勢的勢力還真有一家,卻居然是武陽郡本土勢力,也就是元寶存及其下屬。
“元公,要不要去聯絡一下魏公?”武陽郡郡城貴鄉城內,郡府后院,一個攤開的大桌子前,本郡賊曹小心翼翼摸著桌上的巨大武陽郡地圖打破了沉默。
“放屁!”元寶存勃然作色。“每支兵馬都在運動,局勢稍縱即逝,等見到魏玄定,什么都晚了!”
那賊曹立即閉口不言。
但是很快,隨著元寶存死死盯著地圖以及地圖上的簡單標注數息后,這位始終在河北屹立不倒的軍閥還是喘著粗氣緩緩開口了:“這也是機會……這個時候,只有我們一家知道整個情勢!必須要立即決斷,告知情報,參與戰斗,便可起到奇效,立下奇功!”
“那元公,我們是從張氏呢,還是從白氏?”又有人按捺不住了。
元寶存扭過頭去,看著對方,依舊是嚴厲呵斥:“什么張氏、白氏?我們是為了天下大義,為了河北安靖,為了武陽郡百姓之安泰!”
眾人愈發惶惶。
而元寶存吐出一口氣后終于下令:“戶曹去找在莘縣的劉黑榥,讓他去截殺在沙麓收攏潰敗的段威!兵曹尋堂邑的黜龍大兵團,賊曹去尋在元城的魏玄定,功曹尋在魏縣的張行、雄伯南,安副都尉親自去尋在澶淵的單通海,告訴他們,白橫秋主力昨日自內黃轉博望,其部孫順德在觀城……他們自不量力,居然妄想圍殺單大頭領!”
眾人氣息粗重,各自凜然躬身稱是。
元寶存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暫時不要動愜山的竇歷……倉曹去請他喝酒!天黑之后,再宰了這小賊廝!”
話到最后,居然咬牙切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