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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得到通知回來的時候,關于他手上廢稿的討論已經進入到了新一層。
且說,魏玄定這聽到底是記起來自己是跟名家讀過書的,忽然想到之前在王氏家學里學到的一個事情,然后引經據典,告知大家,當年大周定于晉北,好像就有過類似的說法。謝鳴鶴也隨之想起,唐皇西歸后也有這般說法。眾人稍微一對,再去找相關書籍,果然尋到了所謂唐八論和周六條。其中,唐八論乃是唐皇所提,周六條乃是投奔大周的崔氏名相所提,然后細細一看,赫然發現兩家當日幾條幾輪居然與稿中的條目暗合,最起碼意思是對的。
有了這個發現后,討論的熱度完全又上了一層。
無他,很多原本心里不置可否,只是敷衍稱贊的人,反而覺得這事有了依據,覺得張大龍頭的這玩意居然是真的良藥妙策,不是胡亂來的,是有可行性的。
這使得他們可以大著膽子毫無負擔的參與到吹噓中。
極少數真有點水平的,則更加驚訝,因為他們明顯能看出來,所謂唐八論和周六條反而顯得有些空泛,遠不如張大龍頭這邊詳實些,也沒有這邊條理分明,讓人一看就知道,啥是寬刑獄,啥又是盡地利之類的。
可有了這個發現的人,卻反而的在議論紛紛中稍顯安靜了下來————雖不至于跟徐世英那般照著抄,最起碼已經開始重新認真來看了。
「就是仿效先賢嘛,順便稍作改進,這有什么可說的?」看打鐵回來的張行弄清楚原委后,轉回座中,倒是格外坦然。
原因再簡單不過,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總結、引用外加因地制宜創新來的,大同小異是假話,但一脈相承是絕對沒問題的,古今中外都是那回事。這個世界哪里看到的,那個世界哪里總結的,本質上也是一回事。
除此之外,他也早就曉得一個道理,那就是想做事情,稍微找出個差不讀的典故來,反而能夠減少阻力,大家都喜歡傳統的。
所以沒必要否認。
「那不知道龍頭準備什么時候施行呢?」竇立德好奇來問。
「早就已經施行了,譬如你管著的屯田,便是軍事建設,因為他們是后備兵員;也是農業建設,因為在河北人口流失情況下補上了春耕;同時也有收人心、盡地利的說法……你想想是也不是?」張行隨口來答。
竇立德想了一想,認真點頭:「現在一想,是這么回事。」
「類似的。」張行繼續來言。「比如說釋放官奴、贖買私奴,重新授田,按照實際田畝公平收稅,還有之前燒債、糧食稍有庫存時的放糧,這些我們一開始就做的事情,哪一個不能找到說法歸入其中呢?哪一個行為不是在收人心?不是在立信用?不是在搞建設?實際上,正是因為我們一直都還在做事,做算是對的事情,做符合這些古往今來仁政的事情,這才有我們黜龍幫能到今日。」
眾人多有恍然。
「可不是嘛!」程知理更是連連點頭。「之前那些義軍就是不能考慮這般周全,不知道做什么是對的,做什么是錯的,所以看起來煊赫一時,卻都自起自散,不成氣候,便是官軍那里,什么河間大營,什么齊郡名臣,不也是只知道軍事,不知道這些事情,所以才會敗亡嘛!咱們黜龍幫是得了天命沒錯。」
「若是這般說,便是軍事建設咱們其實也沒停,濟陰改編、歷山改編,般縣改編,以及現在才剛剛開始第二次河北改編,不就是打一次仗學一點東西,然后做一次軍事建設的嗎?「雄伯南明顯開竅。「還有組織上的建設,這幾日一直在議論的文武分制,還有鄉里吏員的改制,都是其中…」
「鄉里吏員改制的新文書剛剛已經發了。「張行也不曉得程知理這廝到底是真服還是假信,但不耽誤他趁機搞宣傳輸 出。「所以,不光是要做對的事情,還要做要緊的事,還不能腐腿,于是才要在這里進行總結……而如唐皇歸關西,大周立業于晉北,也不是說他們之前就沒做事,而是時機到了,該做這些說法了。」
「是這個意思。」魏玄定攏著手嚴肅以對。「以前做的對是以前做的對,但都是碎的,局勢到了一定份上,就該仿效大唐大周開業時的舉止,定下一個說法,而且不能是口頭的、細碎的,要成文成章。」
「說得對。」謝鳴鶴也捻須來嘆。「這種東西不是寫了去做,而是做了以后總結出來的……「
「可要是這么說,本就在做事,只是總結個文書,有什么用?」就在這時,單通海忽然打斷了謝鳴鶴蹙眉來問。「我不是說不好,或者說不搞,而是說,這個一紙文書文章真有那么重要?」
「單大頭領何妨聽我說完。」謝鳴鶴無奈道。「這個東西這樣的……先去做,做了之后,總結出來,總結的時候好的留下,壞的扔掉,然后再寫成文章,而寫成文章的時候就要考慮通不通天意,能不能連續……這樣做出來的文章就是穩的,就可以跟大周大唐一樣倚仗為基石,然后舉一反三,推而廣之……這時候,再做事就能順著文章來了。」
有人一聽就懂,單通海卻還是蹙眉,非只是單通海,其余人中也明顯有不少人犯糊涂。
「我來說好了。」張行擺手以對。「謝頭領后半截的意思是,不光要把做的事請總結成理論和文書,還要以理論和文書為倚仗去做事……因為事情總是不斷的,而且是奇奇怪怪的,疑難繁雜的……譬如之前咱們只說大義,但實際上大家心知肚明,具體的事情多復雜,有些事情怎么算是稟承大義誰也說不清楚,有些事情里有些人明明是私心是惡意,卻還能頂著一層大義的皮,還有些事情干脆因為說不清楚,赤裸裸的去爭搶。而這些施政文書,就是所謂仁政大義跟實際事情的結合與發散,對上具體疑難的事情,該怎么做,或者閑下來想做事的時候,做什么事,就可以對著文書來,是不是符合這些思路,該不該做,這樣就會省很多事情。」
許多人點點頭,似乎是明白了,但還是有人不大懂。
不過很快,張三爺接下來便給出了另外一個說法:「除此之外,發布文書本身也是有說法的,這種東西,真要講一個名稱,便是施政綱領,施政、施政,有地盤、有人口才能讓你施,而綱領,說明你的地盤和人口已經到一定份上了,還要細則……這種例子,自古以來數不數勝,咱們也不說其他的,只說唐周兩朝,他們之所以要發布這種東西,都是因為三件事,首先是有了一片地盤;其次,是接下來地盤不好再擴展,需要進行一系列的施政,來積蓄力量,展示仁義,贏得爭龍之事;最后,便是要告知天下所有人,我們不再是祖帝麾下一名敗軍之將,也不是苦海邊上的一個混了巫血的部落,而是要正正經經謀求天下之中的一家勢力!換言之……」
聽到這里,少部分連連頷首,但更多的人則早已經氣息粗重起來。
「換言之,發了這個,咱們就是一方諸侯了,就是要告訴天下人,咱們要爭天下了!」張行頓了一頓,揚聲來做宣告。
「若是這般。」竇立德迫不及待。」這些條款什么時候發?」
周圍人也干脆安靜下來。
「還得有一陣子吧。」張行從徐世英手中接過廢稿,放到案上來笑,語調也忽然平和了下來,該畫餅畫餅,該抽薪抽薪。「其實寫的還不夠全,還要靠大家補充完整,而且還應該寫一篇對應的正經文章,同時發出來,到時候大家一起署名……時機也還不到,最起碼要拿下清河、武陽,在河北建立好漳河防線,然后過河去,連著東境、江淮,一起開個大決議,方才能擺出來這種東西。」
眾人多有 醒悟,確實,河北局勢穩定,夾著大河兩翼齊飛的態勢拿住,方才是干這種事的時機。
小小風波暫時按下,無關眾人散去,而接下來便是一系列繁雜的正經事情。
「我的事情小,我先說。」單通海毫不客氣搶在了其他人之前。「張龍頭,魯城如何處置,要不要打?」
魯城跟魯郡沒有任何關系,乃是指河間郡在漳水下游南岸的一個縣,挨著渤海北面邊境。
單通海問這個的意思,明顯是指著北面防線以清漳水為界說法的漏洞來找程......當然,也可能是真想打,畢竟渤海取下后白有思就撤回登州了,而如今負責北面防線的,正是單通海。
張行想了一下,立即給出答復:「不打!沒必要跟河間大營產生沖突……但可以滲入一下,除了開戰之外什么都可以做,軟的硬的都行。」
「那就好。」單通海也立即應答。「其實我是覺得該打的,下面人也覺得該打,但張龍頭親口說了,我便給下面人一個說法,也就如此了。」
張行點點頭,不置可否。
而單通海看了下周邊人,居然沒走:「不瞞龍頭,還有件事情,是以個人大頭領身份提出來的公事,與北線無關。「
「單大頭領有話盡管說。」張行淡然以對。「你自是大頭領。」
「是竇夫人的事情……」單通海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竇立德,忽然提及了一個意外的人。「之前長河那里也好,現在南皮那里也罷,都是竇夫人帶著一支河北籍貫的民夫替我們清理城鎮,又快又干凈,還順便替我們安撫城內的本地人,我們能這么快在北面建立防線,我覺得竇夫人的功勞是要排在前面的,不比哪個領兵的頭領差,所以,若還總給人家一張文書,便支派來支派去,我覺得是不對的……張龍頭常說,要不拘一格提拔人才,今日也寫了個選賢能的話,可身前這般辛苦的人才卻不提拔,我覺得也是不對的。」
張行點點頭,剛要順水推舟,忽然又去看竇立德:「竇頭領怎么看?」
竇立德愣了一下,心里委實有些發虛。
首先,他是知道張行老早提過自家夫人做頭領這回事的,所以曉得在場這位話事人的態度。
其次,依著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風,其實巴不得抓住任何提升自己這個小團隊實力和勢力的機會,而以他的度量和能力,甚至是愿意容忍部分核心人員暫時與自己平起平坐,來換取這個整體團隊提升的,遑論自己老婆?
上一次,他其實就覺得自己妻子拒絕的草率了,他甚至覺得女兒去當排頭兵都無妨的。
最后一點就是,他其實還有些難以理解,那就是自己這個小團體里,人才輩出,為什么不是立下戰場奇功的劉黑棍或者成熟穩重被很多跳龍幫要害人物欣賞的曹晨先邁過這一步,反而是他的那個妻子……那個在最艱難時刻,為了確保曹晨一伙子人和自己一伙子一起在高雞泊里熬過去,為了不散伙而娶的小妻子,被人先注意到?
當然,念頭這些東西,轉的極快,所以,竇立德心中想了許多,表面上只是一點遲疑罷了:「若是單大頭領這么提,想來我家里的確實做了不少事,而若是大龍頭也認,我這里自然是無妨的。」
「就怕你夫人自己心虛。「張行有一說一。「咱們總體上還是要尊重她本人的意思,但你是她丈夫,自然可以去勸勸。」
「是。」竇立德立即點頭,然后莫名對這位張三爺心里不以為然起來。
此時,他已經想明白之前那種怪異感怎么來的了,那就是張行這人,可能是因為白有思的存在,所以對女性頭領或者女性都還是比較尊重的,如馬平兒一開始就給了頭領身份,如自家妻子被這般重視,然后連帶著黜龍幫里也帶了三分類似的 風氣……可是在他看來,倚天劍只有一把,白三娘是特例,出身和修為天賦都是唯一的,全天下根本找不到第二個。
這種人,包括南嶺老夫人,包括赤帝娘娘,特事特辦就是了,剩下的該如何還是如何,而張行太把女人當回事了,也太以偏概全了。
尋常女人嫁了人,什么不都是丈夫的?
故此,一瞬間竇立德心里意外有了一絲怪異的感覺————原來這位這么厲害的大龍頭,上上下下都認定了要在史書里留名的大龍頭,也還只是個尋常人,會一葉障目,會瞎子摸龍。
而且還帶笨了如單通海這種昔日黑道上斯混的大豪。
「所以,竇頭領找我又有什么事?」張行自然不曉得頗為自傲的竇立德因為自己的施政綱領起了應激,只是目送單通海昂首而去,然后繼續來問。
「屯田的事情。」竇立德回過神來,肅然以對。」龍頭,那邊種子不足了。」
張行點頭,卻不應聲,反而直接看向了魏玄定幾人。
魏玄定會意,先做說明:「龍頭,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牛大頭領有說法了。」
「怎么講?」張行精神一振,既是半個好消息,總不能是死了。
「我們與西面所有官軍勢力都做了聯絡和打探,說法都一樣,他當日兵敗向西逃,應該是躲過了一劫……后來我們派探子往紅山、黑山一帶打探,這才得了些許消息。」魏玄定繼續來言。「如果傳聞不錯,牛大頭領應該是真氣使用過度外加受了重傷,落到了黑山義軍張長風手上。」
「張長風什么來歷?」張行立即蹙眉。「他若是有心,早該主動找我們聯絡了吧?「
「回稟龍頭,此人不是河北出身,是晉地出身,而且是張氏偏支,義軍興起后,他也在長平起兵,然后向南坡張夫子送去供奉禮物,卻換來張夫子的一位成丹境學生助陣彼時空虛的官軍,給人輕松擊破,然后直接棄地而走,只在紅山黑山間盤桓,接著李定出任武安郡守,掃蕩紅山通道,他立足不成,便南下河內、汲郡一帶的黑山山區,反復往來。但因為東都視汲郡倉儲和鄴城為根本,往來不斷,河東又有南坡夫子坐鎮,所以只是茍延殘喘,一直到去年河間大營掃蕩河北,許多義軍被迫上山入海下澤,這才稍微重振。」
回答張行的乃是徐世英,其人接上話來,一氣說完。
看的出來,真正打探到消息的,應該是這位處于河南、實際上掌握了要害東都的徐大頭領,反倒是魏玄定、雄伯南等人,因為面對的勢力駁雜,明顯失了計較。
而徐世英也是會做人,居然是找到這兩位一起來說,卻偏偏又毫不遲疑的在張大龍頭面前顯露出了到底是誰的功勞。
看著這一幕,留在此間的陳斌,旁邊的竇立德都若有所思,倒是張行絲毫不以為意,他已經習慣了。
「那你們覺得,他是想干嗎?」張行端坐不動,繼續來問。
「不管如何,總之不是什么善意。」徐世英適時閉嘴,魏玄定繼續來言。「得遣人走一遭了。」
雄伯南也趁勢拱手:「我自去一遭。」
張行點點頭,復又搖頭,反而看向了徐世英:「徐大郎此行只是此事嗎?」
徐世英頓了一頓,上前拱手:「還有一事,東境那里,上下都對逃兵的事情有些不安……此番也是來問龍頭心意。」
張行心中嘆了口氣,面上絲毫不動:「逃兵逾期不歸,躲過戰事都不嚴肅處置,哪里還有更嚴肅的事情?這件事情沒得商議。」
徐世英低頭應下。
「還有……」張行復又指了指竇立德。」這邊種子急缺……能保證嗎?」
徐世英毫不猶豫:「我盡力而為,但 只東那一地是絕對不足的。」
張行終于看向雄伯南:「雄天王,你看到嗎?要你出面的事情太多了……你去一趟黑山之前,先速速隨徐大頭領回一趟東境,好不好?魏公也是,去一趟東平,讓王五郎走一遭濟北。」
魏玄定立即點頭。
雄伯南也嚴肅起來:「我一定跟東境諸位頭領說清楚這邊情況,不讓他們被自家地方上蠅頭小利給迷了眼睛,壞了大義。」
「無所謂怎么說,反正不能耽誤這邊春耕。」張行也有些氣悶,以至于揚聲以對。「至于說誰要跟我講什么話,講什么難處,只告訴東境諸位,我反正拿下清河、武陽后要回去一趟的,讓他們當著面來跟我說……如果著急,現在大河通暢,就學著徐大郎這般,一起過河來尋我說,我更樂意。」
雄伯南應了一聲,但房中氣氛一時還是有些僵硬起來。
而張行目光掃過身前的那些廢精,卻又苦笑:「可不能好高騖遠……這文章,再花一年寫出來都算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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