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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臨流行(17)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黜龍

  張行回到了四口關,而當接他的渡船于冬日月光下行駛在波光粼粼的大河上之時,他便已經醒悟過來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張大龍頭和雄伯南此行遭遇的一切、知曉的一切,根本不是什么偶然事件。

  說白了,正是因為他決心北進,黜龍幫開始著手準備,河南這邊的動靜遮都遮不住,這才引發了一切——高士通畏懼黜龍幫北進,所以先行往更北走尋求立足之地和新的根基,錢唐也害怕黜龍幫北進,所以必然大力推進了官軍的軍事流程。

  河北此戰,爆發于大河冰期這個黜龍幫可以從容北進的時間點之前屬于必然。

  甚至,張行有理由懷疑,諸葛德威的尿性人盡皆知,此人的到來說不得也是某個自以為是的聰明人刻意為之,覺得這樣就能給黜龍幫某種隱性交代了,又或者說那位已經隱約意識到河北義軍不是河間大營兵馬對手卻偏偏存著僥幸,然后被架著不能回頭,所以在用這種方式尋求幫助。

  只不過,最后一條沒有必要較真,因為人心沒法較真。

  現在要做的,是不顧一切,迅速完成出兵準備,趁著河北各家勢力反應不及,一拳打過去,把河間大營的這一路已經出動的兵馬給砸的稀碎。

  渡過河來,回到四口關,張行連夜召集了正在此處的頭領們,也就是魏玄定以下,柴孝和、邴元正、賈越、周行范、尚懷恩、王雄誕、賈閏甫、閻慶、魯紅月、柳周臣諸頭領,先是向他們通報了相關軍情,然后當眾宣布了自己的決斷。

  “必須要出戰,官軍大概在三日到五日內進入平原、安德之間的空隙,或者干脆在平原城南側交戰也行,那是河間大營官軍分兵最遠,兵力薄弱的時候,也是最適合攻擊的時候,我們就從后面直接撲過去……他們根本來不及反應。”話至此處,張行長呼了一口氣,嘆道。“你們知道最難得的是什么嗎?是這支兵馬就只是河間大營的部隊。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此地打疼了河間大營,后面就好辦了!”

  “有多少兵?”腦子嗡嗡的魏玄定強壓住紛亂心思認真來問。“河間大營滿員應該有足足六七萬精銳,便是這兩年損耗不少,可若是傾巢而出……”

  “不可能!”張行擺手以對。“哪有想占地為王的軍閥不留人看老家的?而且說這個也沒意義……我們要派斥候,大量的斥候,河北籍的斥候,不需要管別的,只要確定這一路的兵力就行……兩萬或者以上我們就暫時不動,兩萬以下就打!”

  “什么時候出兵?倉促之間我們又能動多少兵?”這個時候,也只有魏玄定能繼續追問不停了。

  “還是看偵察,無論如何明日開始搭浮橋,越多越好,最快后日一早出兵,然后直接撲過去……”張行脫口而對。“能動多少兵動多少兵!”

  “那就是濟北、平陰、盧縣這最近三地放著的一萬多一點的兵馬?”魏玄定面色發白。

  “不是。”張行搖了搖頭,緩緩以對。“四口關這里我們這里已經囤積了相當一部分冬日出兵的物資。所以,五十里內的兵馬,也就是這一萬多一點的兵馬,帶著軍械輜重于明日從容來此匯集;五十里外到八十里間的兵馬,不帶輜重,只帶兵器也可以一日內趕到,就在這里換裝,這就能包住鄆城和梁山大寨的一萬兵馬了;與此同時,讓下游齊郡的鄭德濤、樊豹,極速從正面渡河,與豆子崗的蒲臺軍兵馬匯集,往平原城那里去做夾擊,這又是八千多人……換句話說,只要我們做得快,做得好,就能有三萬戰兵過去,而且是兩面夾擊!還有誰有什么要問的?”

  魏玄定沉默不言,周圍頭領也都閉嘴。

  “那現在我開始下令,閻慶你做個記錄,所有人一起聽完,做完補充再走。”

  倉促到只點了一盞燈的屋子里,張行的面孔顯得黑黝黝的,唯獨一雙眼睛在發亮,旁邊多人肅立,只有閻慶匆忙去翻紙筆,然后就趴在油燈下準備記錄。

  “第一,立即發斥候,大量發送,確保這支從平原郡西面繞行的部隊的核心情報,王雄誕你去做,盡量選河北籍的人!”

  “喏!”王雄誕立即拱手應聲。

  “第二,現在就去,以四口關為核心,沿著官道和運河,三面鋪陳補給點,五里就要一處,要能做飯、能提供飲水,能給牲口提供草料,能接應累垮的掉隊兵馬,還要能做簡單的車輛修繕……能鋪多遠鋪多遠,能建幾個是幾個……邴留后親自去做,連夜動員郡卒,還要沿途所有市鎮村寨配合!”

  “是!”邴元正俯首稱是。

  “第三,立即準備浮橋材料、船只,明日天一亮就建浮橋,不停的建,不光是此番渡河,便是過去了也要不停的建,能建多少是多少,因為我們要考慮戰敗……到時候要的浮橋更多!小魯將軍,河上的事情你負責,而且要馬上把上游的大魯將軍喚來協作!”

  “明白的!”魯紅月也拱手稱是,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第四,就是按照剛才說的,傳令各處,連夜向在八十里內的周邊所有城鎮、軍寨內發出軍令,要求所有軍事部隊立即向四口關匯集,近處的,五十里以下的,明日晚間前攜軍械物資抵達,而五十里到八十里之間的,包括大部分濟北郡和梁山大寨的部隊可以扔下多余輜重,輕裝而來,依舊要求明日晚間之前抵達!賈越、周行范、尚懷恩,你三人來負責此事!”

  賈越和尚懷恩一起稱是,自從宣布進軍河北后,一直有些萎靡的小周也打起了精神,無論如何,這是要跟朝廷官軍作戰。

  “第五,魏公親自走一趟,連夜走,去下游齊郡,彼處是平原郡正對面,離預定戰場近,你們可以晚一日渡河,但也必須要在大后日中午前在河北完成集結,相機決定是否參戰,何時參戰……要努力跟我們在河北直接聯系……如果程大郎三心二意,你就直接指揮樊豹跟程名起,這兩個人不會耍滑頭!”

  “好。”魏玄定的呼吸也粗重起來。

  “第六……”張行一邊說一邊看向了在場的唯一一個大頭領柴孝和。“梁山大寨的人到了以后需要補充軍械,渡河作戰也需要三到五日的物資,修建浮橋需要調度一些工匠和船只,信使往來需要匯總……柴大頭領,依舊還是你為總留后,在此處總攬,各處各方消息事物,后勤民事向柴大頭領匯報,軍務軍情在我。”

  “龍頭放心。”柴孝和上前一步,面色嚴肅的立在了燈火側。

  “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張行一氣說完,竟也有些氣喘吁吁的感覺。

  “各處駐扎的頭領,哪個留守,哪個隨軍……”剛剛寫完的閻慶忽然抬頭,結果被油燈燎了一片頭發,帶出了一股焦湖味,卻只是一手摁住,其他人也都沒有理會。

  “都隨軍!能來的都要來!到了再說!”張行毫不猶豫做答。“非只如此,還要給不在八十里范圍的頭領發急信,走咱們自己新立的驛站,接力傳,要所有大頭領、頭領,除了齊郡那邊的以外,后日早上之前能到的,都要到!既然要打,就要拼盡全身力氣打出這一拳!”

  閻慶立即應聲,然后繼續來寫。

  隨即,眾人又陸續補充了一些細節,便欲散去。

  倒是臨散場的時候,還是小周,想起了一事,詫異來問:“三哥,雄天王呢?他負責什么事?”

  “雄天王去下戰書了!”張行居然腦袋空了一會,愣了片刻,方才失笑做答。“做完自然會回來!”

  眾人不明所以,但也不好多問,便各自散去。

  而人一走,孤零零的油燈下,張行忽然感覺全身各處都泛起了一絲莫名疲憊感,卻是不管不顧,直接在這個本是渡口記賬公房的房間里尋了兩把椅子,胡亂躺下了。

  然后酣然入睡。

  就在張行入眠的時候,雄伯南已經來到了渤海與平原交界處的一處莊園里……莊園的圩子再齊備也比不過正經城墻,雄天王何等修為,輕松便躍入其中。

  然后,便驚動了一個馬夫。

  沒辦法,他雄天王又不是刑名出身,也沒有經過專門潛入訓練,更重要的是,他本身高來高去習慣了,也實在是不知道如何做這種暗殺行徑,所以,哪怕是很小心,但還是上來落入到了極為尷尬的地步……實際上,一直到落在馬廄這里,雄伯南方才想起來,馬夫是要夜間添料和照顧馬匹的,此處掌燈實屬尋常,馬夫就在馬廄里守著而且瞌睡淺更是尋常,但為時已晚。

  而現在,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個馬夫。

  “好漢自去,我不會亂說的……”就在這時,睡在馬廄里被驚醒的馬夫連連擺手,反過來光著膀子在麥秸堆里擺手保證。“打更的還沒過來,好漢偷東西找人什么的,只要別從這里再走一遭,我肯定不會自家找事。”

  雄天王稍微釋然,卻又忍不住趁勢來問:“你知道這莊主的住處嗎?是那個最中間的櫓子下面嗎?”

  馬夫枯瘦的臉上明顯猶豫了一下,然后輕微的點了下頭。

  雄伯南松了口氣,這樣的話,他只避開巡邏,專走黑路,小心一些,便可以摸到塔樓處,再行它論了。

  一念至此,他便再欲離開馬廄,然后卻又二次停下,好奇來問:“草料垛暖和歸暖和,可你光著膀子干嗎,不怕扎人嗎?”

  “回好漢的話,就一件衣服,得白天穿。”那人依舊在草垛里小心以對。

  雄伯南干笑了一聲,只覺得有些尷尬,便點點頭,準備離開,然后卻又第三次折回,語氣也怪異了不少:“你是不是少了幾根手指?”

  躺在那里的馬夫聞言一怔,然后沉默了好一陣子,方才小心翼翼拿出了手來,卻又在馬廄廊柱的陰影下用另一只手遮住,然后言辭小心,卻又微微顫抖:“回好漢的話,是少了一根手指。”

  雄伯南猶豫了一下。

  他的修為擺在這里,剛剛一瞬間注意到的時候便意識到對方少了一根手指,此時對方回答后更是想到了很多種可能性,尤其是這兩年兵荒馬亂的,死人不少,什么生離死別的事情都不好說。

  比如說逃荒路上家破人亡,身后就是亂兵,割了根手指做紀念;比如說分別之際,噬指立誓之類的……公主和駙馬破鏡重圓,窮人家斷指重圓嘛。

  問多了,反而勾起人家傷心事。

  “怎么少的?”雄天王終究沒忍住。

  “婆娘是內院伺候的,偷東西,被打死了,斷了個手指給我做個警醒。”馬夫小心翼翼卻又像有些迫不及待一樣說來。

  “你們一起偷的,偷的什么?”雄伯南本能煩躁起來,他知道很多大戶人家甚至小戶人家對私仆都非常殘忍,打死打殘人屢見不鮮,但還是覺得惡心,所以一瞬間他就想到,可能是對方夫婦偷了什么值錢物件,引起了相關人的憤怒。

  “偷吃的,她一個人偷得……”馬夫忍不住攥著殘缺的手掌哭出來了。“就是客人吃剩的東西,按規矩不能帶出內院來,她給我藏了一塊餅子想帶出來……按照規矩,就要打死……還要給斷我手指,說我家里有人偷東西,還不許我住屋子……好漢,這世道不對,這規矩也不對,不該是這樣的。”

  雄伯南只覺的腦袋嗡了一下,一瞬間,這件事居然就跟高士瓚那廝的相關傳聞相互印證了起來,他只有一種怪不得、原來如此的感覺,怪不得地界上都傳高士瓚是個吃人的禍害!

  這種跟吃人有什么區別?甚至日后有朝一日真吃人了,也似乎不奇怪了。

  雄伯南嘆了口氣,這一次不等轉身,便問了最后一句話:“高士瓚是一直這般殘虐,還是這兩年變成這樣的?”

  “新規矩是去年才定的。”馬夫低頭以對。

  雄伯南徹底恍然。

  剛剛一瞬間,他其實本能想起了之前剛剛崛起就開始亂殺人的張金秤,想起了昨日路上遇見那些喊著說河間軍要來的慌張行人,想起了空空蕩蕩的平原郡原野,想起了張行跟那些人說在東境很招人嫌惡的規矩時河北人的反應,想起了很多很多東西。

  而馬夫的回答也驗證了他的一點想法,并讓他產生了一絲后怕。

  那就是高士瓚肯定不是什么的魔王妖怪,自己和黜龍幫的人也不是什么天生的英雄豪杰。假如兩年前高士瓚去了東境,假如自己或者誰留在這個鬼地方,沒有一點規矩和約束,也沒有一個口號和說法,更沒有一個組織嚴密的黜龍幫管著大家,自己和黜龍幫的那群兄弟其實也很可能墮落成這種人。

  當然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不再多說什么,也沒有留什么言語,雄天王便走出了馬廄,隱身在北風呼嘯的黑暗里。

  這一次,他很小心,沒有踩踏屋頂,沒有隨便亂躥,而是小心翼翼的避開巡邏隊,每次發出動靜也都必然趁著風聲才來做。就這樣,雄伯南很快就踏踏實實的摸到了那個櫓子的跟前,然后也沒有一躍而起,而是老老實實爬了上去,在上面抓住了兩個活口,不過是兩個正脈修為的,殺了其中一個作死的,另一個認真來問。問清楚內院分布,又親自在上面看清楚,只將最后這個人給打斷四肢,勒住口條,最后才小心下去。

  內院燈火通明,但仆婦多已經睡了,巡邏的人雖然多了幾圈,但有意思的是他們卻局限于外層幾處,挨著之前舌頭所指臥室方位的人反而不多。

  雄伯南瞅準時機,快速翻越了過去,進入最內層,然后尋到了臥室。

  臥室富麗堂皇,里面一個床大的宛若一個單獨小臥房一般,中間一個男子,旁邊陪著三四個姬妾,外面也四五個使女在門口蹲著,守著香爐、茶壺片刻不敢閉眼……雄天王無奈,只能在外面等了一會,待一個使女出來,直接跟到廁前,點住對方一問,確定是高士瓚后,便一掌打暈,然后徑直回來。

  這一次,他再不顧忌多余,乃是施展真氣,直接沖到床上,將床上唯一一個男子揪起來,當場掰折了一只臂膀。

  慘叫聲起,驚破冬夜。

  非只床上姬妾逃走,外面使女驚嚇逃竄,便是整個莊園都好像活了過來一樣。

  而雄伯南絲毫不慌,只是將人拖到床下,從容將外面的燈火挑亮,仔細一看,隱約是四五年前有一面之緣的高士瓚,卻又趁對方還在暈乎,繼續掰折了第二只膀子。

  高士瓚疼的眼淚鼻涕全都下來,只在踹著地面努力掙扎哭喊:“好漢饒命,你要什么我都給!”

  “是高士瓚?”雄伯南追問了一句,并將對方腳腕也掰折一只。

  “是……是……是!”高士瓚一邊答應,一邊奮起余力試圖運氣在最后一個腳上。

  雄伯南也不慣著對方,復又將對方最后一只腳徒手掰折了,然后才來問:“我記得你四五年前便已經是奇經三脈的出息,如何現在也沒凝丹?”

  “任督二脈不通……”高士瓚一邊答,一邊也回過神來,乃是忍痛強行來做打量。“好漢是河北那路的朋友?是諸葛仰請來的嗎?他花了多少錢,我十倍與好漢!”

  “老天爺有眼。”雄伯南嘆了口氣,根本不理對方。“讓你這廝落在我雄伯南手上……”

  高士瓚聽到此處,面色發白,復又趕緊忍痛求饒:“雄天王!我知道你為什么來……我素來是心向義軍的,只是高士通太廢物,不值得而已,黜龍幫若來,我愿舉家投奔!你知道嗎?樂陵藏了五千兵……”

  “就怕你投我們啊!”雄伯南再度嘆了口氣,只拽著對方腳后跟往室外而去,宛如拖著一個布口袋一樣。

  而此人沿途哭喊求饒,威逼利誘,雄天王只是渾然不理。

  來到外面院子里,早已經圍了不知道多少仆婦,還有二三十頗顯雄壯的侍衛。

  有不開眼的侍衛聽了地上主人的哭喊許諾,奮力鼓蕩真氣沖來一刺,卻見到對方身上紫光一綻,長矛頂在護體真氣上宛如頂到什么鐵塊一般,整個彈回,出矛之人也被整個擲到了房頂上不知死活。

  院中不是沒有識貨的,紫面天王、黜龍幫大頭領之言立即傳開,雄天王昔日縱橫河北的威名如今起了奇效,周圍燈火通明,外面喊聲不斷,卻無一人再敢上前。

  再加上很快就有幾個倉促起身的華服男子趕到,儼然是高士瓚的同族男丁,都在那里努力維持秩序,卻不讓上前救助,場面居然僵住。

  雄伯南曉得這里人大部分心思,卻懶得說話,只在所有人面前,先揪住高士瓚一只手,宛若揪蘿卜一般,將高士瓚五根手指盡數掰折,復又取出腰刀,一把砍下……到此時,高士瓚早已經疼的連話都說不圓了,外面人也都看傻了,卻不耽誤雄伯南復又換了一只手,再來一遍,然后又是兩只腳來了一遍。

  十根手指十根腳趾盡數去掉,宛如什么糖果子一樣散落在跟前,此時,高士瓚早已經疼的胡亂嘶吼,宛若野獸。

  看到此處,發泄了邪火的雄天王只覺得無趣,想了一想,先是一腳踩到對方胸上,將胸骨踩斷不知道多少根,復又雙手使上真氣,一手拽著一條腿,一手插入胸骨,將此人高高舉起,只是一舉、一捏,然后奮力一扯,便將數郡知名的大豪強給扯了個稀巴爛,尸體散成兩段,內臟流了一地,身前更仿佛下了一場血雨。

  說來也怪,外面還在騷動,但內院這里,隨著雄伯南伸手一撕,就好像點了什么消音鍵一般,整個天地都安靜了,唯獨風聲不停。

  而雄伯南殺了人,待將尸首扔下,護體真氣一卷,頭上、身前污穢卷掉,便欲離開。

  不過,剛一轉身,復又想起張行叮囑,便從懷中取出那個紙條,伸手摘了個火把看了一看,卻是當眾搖頭嘆氣,然后便轉回身來,從地上撿起高士瓚的破衣服,蘸了肉醬,便往前面內院墻壁上過去。

  當面無數男女,見狀只是捂著嘴狼狽逃竄讓出一片空地,連聲音都不敢發的。

  紫面天王來到跟前,就在墻壁上拿破衣服對著手中字條來寫……且說,天王雖然識字,卻并不在行,前后往來蘸了七八回,看了五六遍,才將在許多人焦急等待中將這行話跟落款給寫下來。

  原來,竟然只是一句短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落款則是:黜龍幫全伙來見。

  寫完之后,雄伯南騰躍而起,一道紫光飛出,下方人看了許久夜空,又去看那幾行字,再去看地上肉醬,許久方才有了聲音,卻早有不知道多少高氏宗族子弟,你爭我搶,接管了內院、強化了守備,又遣人去與兩位郡君、樂陵城內的中郎將,還有身后河間大營去做報備。

  別處且不提,只說翌日下午,消息傳到平原郡安德那里,郡君錢唐正在安撫長河籍貫的官吏,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忽然聞得消息,聽完具體經過,更是大驚失色。

  一瞬間,他想了許多種可能,甚至有一種今晚上張行就會兵臨城下的強烈惶恐感。

  當然,錢唐很確定這個可能是不存在的,因為時間已經到了下午,不要說此時平原到豆子崗之間沒有示警,便是黜龍軍已經偷天換日潛藏在高士通部屬中,那支已經逼近樂陵開始安營的軍隊也不可能來得及轉身到安德的。

  足足半晌后,錢唐方才強行驅逐走了所有人,開始坐在那里思索種種可能性。

  但是很可惜,在僅僅知道雄伯南親自出手殺了高士瓚,并署上了明顯有張行言語風格的流言這個事情的條件下,錢郡守發現自己沒法做任何有效的信息拓展。

  甚至,當他嘗試寫幾封信,想要各方勢力小心謹慎,注意可能的黜龍軍襲擊時,都立即否決了自己,因為這似乎正是張行此舉的一個真實目的,或者說可能性最大的那個目的。

  沒錯,理性告訴錢唐,張三郎此舉的真實目的,很可能是前日來偵察后,于昨晚抵達高士通軍中,在意識到可能的危險后,用這種方式來震懾各方勢力,引起官軍各方的猜疑,為他張行奪取高士通軍權,繼而率領義軍后撤到安全地帶而爭取時間。

  雖然這也是屬于沒有證據的猜測,可真要是那樣的話,自己的提醒,反而顯得正中張三郎的下懷。

  焦慮和不安纏繞著錢唐,他意識到了絕大危險,卻不知道危險在哪里,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巨大的壓力下,幾乎是病急亂投醫一般,他請來了城中的那位圣人心腹馮無佚。

  這個時候,他需要一個稍微靠譜的人來替自己作分析。

  然而馮無佚抵達郡府,稍微一問,卻將注意力放到了另外一個地方:“為什么殺人要寫這句話?我來時路上雖然蕭條,未見有凍死骨殖啊?”

  錢唐怔了一怔,只將自己親眼所見與耳聞,還有之前渤海太守張世遇的言語一一講出,并直言相告,官道兩側沒有死人骨殖是自己專門收拾了。

  馮無佚愣了一會,認真再問:“河北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嗎?”

  錢唐再三點頭,復又將之前兩年河北遭遇事端一一講出,三征東夷、義軍蜂起、官軍掃蕩,以及夾在其中的民不聊生,還有他倉促上任下的無力感。

  馮無佚聽完,半晌無言,許久方才搖頭:“我久在御前,甫一都督地方便無疾而終,此番回來也都有老友沿途禮送,不是不知道下面亂,卻未曾想下面的亂是這種樣子……義軍亂殺人,官軍也屠村,豪強只當自己是個土皇帝作威作福,郡中縣中指令不出城寨……居然比之前東齊覆滅時還要紛亂!難道大魏……已然到了這個地步?”

  “東齊是土崩,這是土崩加瓦解。”錢唐無奈嘆氣,甚至不自覺的借用了一些來源不妥當的說法。“還請馮老暫時不要感慨,只教我眼下該如何。”

  “如是這般,錢郡守只恪盡職守,聽天由命便是。”馮無佚蹙眉答道。“因為你什么人都信不過,什么建議人家也未必聽,往哪兒猜也都可能是錯的……與其如此,最好安分守己,見機行事,無愧于心便是。”

  錢唐聽完,輪到他半晌無言了,卻又辯無可辯。

  不過,錢唐不知道是,張行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有所為,因為根本就來不及了,哪怕錢唐每一步都精準預料,他也來不及做出正確反應。

  又隔了一夜而已,翌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時候,清晨薄霧下,四口關便已經立起了紅底的“黜”字大旗,而披掛整齊的張三郎也開始在旗下親自監督點將了。

  喊名字的是心腹閻慶。

  “單通海。”

  “在。”

  “輔伯石。”

  “在。”

  “徐世英。”

  “在。”

  “王叔勇。”

  “在”

  “牛達。”

  “在。”

  “本該到二十一位頭領,實際上到了三十七位。”點名剛一結束,名單未曾擺到身前,認真傾聽的張行便撫桉以對。“事發突然,諸位能遵軍令,盡量配合,我很滿意……便是本該到兩萬三千戰兵,實際只來得及到了一萬九千眾,反倒是地方部隊到了四五千,我也無話可說,本就是預料之內。”

  下面氣氛稍微釋然,說句不好聽的,事發突然,需要倉促渡河,再加上最近有很多不清不楚的傳言,眾人無不擔心即將北進的張大龍頭會趁機殺人立威,所以莫說八十里方圓內的領兵頭領了,便是周圍各郡頭領也都飛馬趕到。

  連在濟陰伍驚風和魯郡的徐師仁都到了,徐世英也直接快馬來了。

  “那咱們就不要耽擱了。”張行繼續言道。“對岸哨騎往來匯報,確定這一路走西面的只有一萬兵,而且跟我猜的一樣,沿途劫掠騷擾,行軍緩慢,咱們渡河過去,一日行軍,一夜休整,便能搶在他們前頭,然后在平原城和安德城中間攔住他們當面,迎頭痛擊……這是天賜良機!最后一問,可有人可還有什么言語?”

  單通海立即轉出:“張龍頭,咱們架了一整日浮橋,對岸官軍沒有察覺嗎?派出去的哨騎能阻攔的住嗎?”

  “有察覺,但能阻攔的住。”張行認真答復。“而且便是沒阻攔住也不要緊,因為按照前日和昨日分別過河的王雄誕、郭敬恪兩位哨騎頭領匯報,他們抓得官軍探子,都是往武陽郡郡治貴鄉去的。”

  單通海懵了一下,愣是沒想明白為什么黜龍幫要去平原作戰,官軍探子反而去更西面的武陽郡做匯報。

  莫說是他,滿滿當當的四口關渡口露天場上,其余頭領基本上也都懵了好久,然后才在一些做過官的頭領們提醒下醒悟過來。

  原來,四口關和對岸居然是武陽郡的地盤,他們差點忘了這事了。

  “真要是消息敗露,我估計也是過河后從清河郡經過的茌平的時候,但我們依然會盡量延遲。”張行有一說一。“但無所謂,河間大營和地方上不相統屬,而且我們是急行突襲,根本不會給他們留時間。我算過了,便是清河那里敗露了意圖,消息也傳遞妥當,可等清河郡守曹善成醒悟過來,親自去見那支河間官軍首領,也最多給他們留下半個夜間的時間……凡戰六分勝,若是官軍能用半夜時間收攏好部隊掉頭,或者入城躲避,那委實是我們技不如人,轉身去高士通身后,占據那幾個縣做防守便是。”

  單通海想了想,俯首稱是。

  實際上,當單通海聽說到對岸兵馬去武陽郡內匯報后便已經被說服,只是不好意思就此撤下而已。

  “還有一事。”就在這時,徐世英轉出正色來問。“龍頭,此間三十七位頭領,全要渡河嗎?誰人渡河?誰人不渡?請龍頭明示。”

  其余人也都豎起了耳朵。

  “我先說清楚,今日是倉促起戰,連兵馬都未齊全,所以今日渡河的未必是以后留在河北的,而今日沒去的,日后說不得也要去。”張行自然知道這些人在關心什么,先留了余地。“至于今日,只領兵來的隨我渡河便可,其余再做討論……閻慶,再念一遍!”

  閻慶立即捧著名冊,揚聲來宣告:“奉龍頭軍令,我重復一遍渡河頭領名單,聽到自己名字的,都隨龍頭渡河,其余人只在這里隨柴大頭領協助后勤,然后等李龍頭來再做討論……單通海、王叔勇、輔伯石、牛達、翟謙、賈越、周行范、尚懷恩、賈閏甫、閻慶、徐開通、夏侯寧遠、鄭挺……還有已經作為哨騎渡河的雄天王、王雄誕、郭敬恪,負責駐守河上負責接應進退的魯紅月、魯明月……一共是十八位頭領,從下游直接渡河魏首席、鄭留后、樊豹,以及已經在豆子崗的程知理、程名起、房彥釋,一共是二十四位。”

  話至此處,張行在晨風中接過了微微卷起的名單,稍微一看,抬頭一掃:“其實,多半還是原本就要北上的諸位頭領,否則也不會在左近領兵……暫不說這些,這邊十八位,可有誰不愿意去嗎?”

  自然無人吭聲。

  但很快,就在張行要拍桉而決的時候,卻有一人轉出,俯首來拜:“張公,受黜龍幫大恩,未曾報答,而今日既然只是一戰,在下愿意隨軍,張弓荷劍,來為張公做一場護衛。”

  張行抬頭一看,正是昨夜才到,今日初見的魯郡大俠徐師仁,便立即點頭:“如此,勞煩徐頭領替我護衛旬日,再行歸魯郡不遲。”

  伍驚風見到如此,也趕緊閃出:“師妹遠在登州,我與二郎一起再替她為張三郎做幾日護衛。”

  “伍大郎和伍二郎若去,此番必然旗開得勝。”張行依然頷首。

  徐世英也隨之轉出:“龍頭,短時間內官軍不可能進攻東郡,末將請隨軍為一刀斧手。”

  張行也點頭。

  無他,張大龍頭巴不得這一拳透支出黜龍幫兩年功力呢,如何會拒絕?

  不過,也就是這三位成丹高手和徐世英了,其余人再要去,張行便直接否定。而點將既然妥當,便開始全軍用飯,準備渡河事宜。

  也就是剛剛端起碗而已,忽然又有人越級求見。

  來人是呂常衡,當日被俘后,降級任用,現在濟北郡中做一縣縣尉,維持治安,此番招兵,因為挨得近,也隨之而來。

  “你想如何?”張行對這個舊部還是有些計較的。

  “末將有些志氣,不想消磨于地方治安。”呂常衡俯首而拜。“請龍頭念在昔日舊情給我個機會……”

  “可以。”張行想了一下,立即做答。“馬上要全軍渡河,你最后再渡,渡河之后,孤身去平原安德城去見錢唐,勸他來降。”

  “若他不降呢?”呂常衡脫口而對。

  而張行也繼續吩咐:“若是他不降,你便告知他我要去打那支河間兵,勸他出城阻攔我軍!”

  “可是……若他也不出城呢?”呂常衡滿頭大汗,繼續來問。

  “那便順勢勸他固守待援,然后待我軍圍城,再晚上出來,告知他就寢方位,引十余位凝丹高手進去,處置了他。”張行依舊早有腹稿。

  呂常衡不再多問,只是點頭。

  他已經看出來了,也想到了,只要張行渡河妥當,行軍迅速,對著河間那支兵馬一擊得手,自己和錢唐無論怎么樣都無所謂,這是對自己忠誠度的考驗。

  甚至,自己就勢逃了,恐怕眼前的這位老上司也不在意了。

  想想也是,如今的黜龍幫哪里缺人才?

  若是有朝一日掃蕩河北,只怕宗師、大宗師都要冒出來了。

  小小插曲,不值一提,吃完飯,張行讓人打起紅底“黜”字旗,在河堤上擺了個馬扎,便率諸位頭領監督過河……加上四千輔兵,四口關一日夜內不過集合了兩萬余人,皆著冬裝、戴護耳、穿厚重包革冬鞋,而魯氏兄弟也早早將河上船只拼起,輔以木箱、木板、繩索、鐵鏈,建了足足七八座浮橋……大軍渡河如梭,不過是太陽微微高抬,便已經過去了一小半。

  這個時候,只在旗下肅立的徐世英便來提醒張行:“三哥,差不多可以了。”

  張行也不矯情,直接起身,便欲和本部一起渡河。

  而旗幟來到浮橋前的大堤上,忽然間身后有人遙遙來喊,讓眾人稍停,接上來以后,方才曉得,李樞也快馬加鞭,即將抵達,柴孝和便讓張行稍等,好讓李樞送上一送。

  張行想了一想,也決定等上一等,只讓賈越率本部先渡,賈越只以中軍要隨主將為名,不愿先行,又換成翟謙率部先渡。

  果然,不過片刻,幾乎累得滿身是水的李樞出現在了河堤下,然后遠遠來伸手:“張三郎,我來遲了……你既倉促北進,務必要來送你一送。”

  張行笑了笑,本沒有在意,他甚至小肚雞腸,懷疑對方夜間早到附近,挑著時間、藏著真氣打馬來此。

  但隨著二人在河堤上握住手,張行忽然一扭頭,正看到陽光下大河奔流向東,想起當日下游堤上往事,也想起雄伯南在對岸所言,卻又一時心動。

  停了片刻,張行方才回頭,只在眾人矚目之下誠懇出言:“李公,你看這大河滔滔,凡人立身其中就已經很難了,遑論飛渡?而咱們既然一起做事,定下誓言,便該努力扶持才對。如今我試著去規大河之北,李公且營大河之南,何不比翼齊飛,試著共成大業?”

  李樞和周圍人明顯都怔了一下,尤其是握著對方手的李樞,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對方此番言語居然是發自肺腑。

  而若是這般,身前此人的胸襟委實驚人。

  回想起自己之前思慮作為,更是覺得自己有些被權欲和私心蒙了眼睛,失了計較,丟了人心。

  就這么一瞬間,他幾乎想要俯首拜下,誠誠懇懇答應下來。

  只是轉念一想,這天下雖大,未見能容得下兩個帝王之才,此人便是有如此胸襟,也只是一時念頭,不足以托付終生。

  不過,正是因為醒悟過來,李樞反而停止了思量,當場下拜稱是,幾乎落淚。而張行也沒計較多余,同樣是俯首下拜。

  就這樣,兩人在堤上相對拜了一拜,然后各懷心思,一個留下不動,一個牽著馬轉身下了河堤,上了浮橋。

  須臾片刻,那面紅底的“黜”字旗便已經移到對岸去了。

  見此形狀,河這邊,許多人跟李樞一樣松了口氣,而河那邊,許多人卻如張行那般望向了東面的朝陽,然后立即向東而行。

  正所謂:

  “被發之叟狂而癡,清晨臨流欲奚為。

  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難憑,公果溺死流海湄?

  有真龍白齒若雪山,公乎公乎,當拔劍舞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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