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和離京。
前去送行的人非常多,畢竟名義上楊廷和仍舊是文官領袖,在他走后,依然是由楊廷和派系之人繼續把持朝政。
但即便是前去送別的官員,也有很多人心底巴不得楊廷和早點走。
楊廷和在朝,所有人做事都放不開手腳,不單純是新皇派系的人,連同文官體系內所有官員全都受到制約,而楊廷和離開后,沒有人能像楊廷和那樣權傾朝野,等于是給了所有人松綁。
蔣冕作為首輔大學士,楊廷和離京那天并沒有親自前去送行。
當日上午,蔣冕跟毛紀一同前往吏部,與吏部尚書喬宇,商議朝中人事安排,而這以往是楊廷和的差事,即朝中官員的考核、升遷和任免等,一定要由內閣尤其是楊廷和這個首輔直接過問。
名義上,這些事并不由內閣負責,但楊廷和在朝時乃事實上的宰相,楊廷和過問六部事務,連皇帝都沒法反對。
現在楊廷和走了,等于是還政于皇帝,當然短時間內之前形成的朝堂格局不會有任何變化。
「……翰林院剛進二人,一個是張邦奇,出任翰林侍讀;另一個是唐寅,為翰林檢討……翰林院這兩年人員變動不大,這是最近幾年留館名單,包括尚且守制或生病回鄉的成員,你們看看……」
喬宇公事公辦,將目前翰林院在任的官員做了份列表,呈遞蔣冕和毛紀一覽。
在楊廷和走后,喬宇承受的壓力也小了很多。
雖然現在內閣仍舊保持楊廷和在時的行事風格,繼續對吏部事務進行管控,但喬宇已不用像以往那樣,好像下級對上級般,每次見到首輔都感覺空前巨大的壓力,現在他更像是跟同僚商議事情,而不是匯報。
蔣冕看過名單,跟他知道的并未有什么不同。
毛紀沒有詳細去看,都是同一個體系的,翰林院有什么人他全都知曉,只是問道:「最近內官可有問詢過內閣的事情?」
「嗯?」
喬宇先是一怔,隨后問道,「所說內閣事務,可是有關增加新的閣臣人選之事?沒有,從當今圣上登基后,就基本沒派過內官到吏部來,至于誰入閣,怕是要跟你兩位商討。目前尚無絲毫跡象表明陛下會向內閣加人。」
楊廷和離朝,內閣大學士五變四,本來四個人足夠了,弘治朝時還長期三個閣臣呢,但楊廷和走前警告過,他離開京城后,皇帝或許會拿誰人接替他入閣這件事大做文章。
但到目前為止,小皇帝并無異動,可能是時機不成熟,也可能是楊廷和多心了,皇帝并沒有打算往內閣添人。
因為就算找人入閣,首輔還是蔣冕,只要蔣冕和毛紀不退,朝廷一切如舊,新入閣的人只是排名第五,對內閣局勢不會形成大的影響。
仔細想想,好像皇帝對文官集團動手的最佳策略,莫過于把蔣冕和毛紀給逼走,但有那可能嗎?
二人從吏部衙門出來,毛紀以為要回內閣值房,蔣冕卻道:「去禮部看看。」
毛紀大概明白,先問完了用人,再去禮部那邊問問皇帝對于大禮議有何動向。
這都是楊廷和走之前猜測小皇帝反攻倒算的方向,加上吏部和禮部一直為楊廷和牢牢把控,現在楊廷和走了,這兩部順理成章落到了蔣冕手上。
禮部尚書汪俊親自接待二人。
如在吏部所問結果一樣,禮部這邊,也未涉及到大禮議的任何消息,看起來皇帝還在按兵不動。
趁著汪俊進去拿卷宗時,毛紀直言不諱道:「敬之,你是否太過敏感了?介夫剛走,陛下不至于急不可耐大做文章吧?」
蔣冕道:「你或有不知 ,介夫臨行前,特別提醒過,新皇自登基伊始,做事便有條不紊,若真有意要拿朝事做文章,必定提前籌謀,我等不能等陛下出手后再作防范。介夫走之前,最怕的就是陛下以重議大禮之事,擾亂朝綱,并以此打壓異己。」
「異己?呵呵。」
毛紀搖頭苦笑。
都是大臣,誰是異己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不了撂挑子不干,難道楊廷和走了,還有誰能威脅到小皇帝的皇位不成?
蔣冕突然又想到什么,面帶疑惑之色:「吏部和禮部都沒動靜,莫不是陛下想以京營兵權做文章?先拿兵權,再動西北,然后更迭兵部尚書,重起干戈?」
在蔣冕看來,小皇帝暫時沒動作,很可能是時機不對。
先前雖然皇帝已拿到錦衣衛、京營的兵權,但畢竟不牢固,而西北軍政又多在兵部尚書彭澤控制下,彭澤是楊廷和的人。
現在趁著楊廷和走了,彭澤稱病,皇帝有可能想先拿回兵權,再在朝中大興事端,把老臣一個個逼走。
猜測終究是猜測,蔣冕沒有實證,皇帝看起來也沒著急出手,一切都風平浪靜。
楊廷和走后第三天。
朝議如以往那般進行。
沒什么重要的事,卻在朝議即將結束時,皇帝提出要祭祀孔子。
「朕準備派內閣大學士毛閣老前去主持祭祀大典,諸位卿家有何意見?」朱四問詢在場大臣的意見。
其實更像是命令。
派大學士祭祀孔廟,本來就合情合理,而毛紀作為次輔,理應承擔起責任,總不能讓首輔親自去吧?
工部左侍郎童瑞走列道:「陛下,目前內閣事務繁忙,或以翰林學士前往更為妥當。」
童瑞雖然是工部侍郎,但其實一直都傾向于楊廷和派系。
楊廷和一直沒有拿到工部的權限,工部尚書趙璜向來嚴守中立,而在趙璜之下,工部的文官多以楊廷和馬首是瞻。
文官們擔心的是,皇帝突然提出祭祀孔廟,是想削弱楊廷和派系在朝堂的影響力。
內閣現在靠蔣冕和毛紀撐著,若毛紀走了,費宏和劉春這兩個非楊廷和親信的閣臣,會對蔣冕把持朝政形成很大的影響,使得內閣票擬立場,逐漸往新皇方向傾斜。
朱四語氣平和:「若朕只以翰林學士,而不以大學士主持祭祀大典,會不會顯得不夠重視?不過距離祭祀尚有一段時間,人選可以暫緩決定,不過還是要抓緊時間拿出結果來,畢竟路上也要擱時間。」
大明對孔廟的祭祀,主要是以孔子誕辰為祭祀的時間點,即農歷八月二十七。
一般負責祭祀的官員從京城出發,都以八月初為節點,而眼下尚且是七月中旬,也就是還是十多天的時間敲定最后人選。
皇帝只是在朝堂上隨口一提,說是打壓文官,始終只是猜測。
如果皇帝派個內閣大學士去祭祀孔廟,就成了打壓,那文官也未免太過玻璃心了。
而在朝議結束后,眾大臣一起出了奉天殿,孫交疾步跟上蔣冕和毛紀二人。
「敬之,老朽有話對你說。」
孫交顯得很急切,而且言下之意,只跟蔣冕一個人對話,毛紀需要靠邊站。
毛紀笑了笑,先與劉春等人往閣部值房去了。
孫交則跟蔣冕走了一條小路,確定周遭沒人能聽到后,孫交才帶著遺憾道:「老朽多番請辭,奈何陛下總不肯批準。」
蔣冕心想,你來就是為說這件事?
你是說過要跟楊介 夫一起退,但誰都知道退不退的決定權不在大臣自身,你越是這么在意,反而顯得你做作。
「無妨。」
蔣冕擺手道,「有志同你在朝,大明戶部錢糧穩固,不用內閣操心……也幸好你在啊……」
意思是我可沒巴望你走,你別以為別人都跟你一樣小肚雞腸。
孫交道:「老朽明言也是不想讓你誤會。現在老朽還有一個消息,陛下找老朽談過有關內閣增加人選之事。」
「什么?」
蔣冕皺眉。
皇帝沒跟吏部尚書提,也沒跟內閣提,居然跟孫交提出增設內閣大學士之事?
皇帝對你很倚重啊,難怪不批準你請辭了。
孫交道:「不要以為陛下單獨召見,乃是陛下委派司禮監掌印張公公,去老朽府上談及,甚至建議讓老朽入閣,被老朽當場回絕!」
蔣冕這才知道,孫交過來不是無的放矢,而是真有「料」。
「那陛下屬意何人?」蔣冕問道。
孫交搖頭:「只是有這么件事,定的是何人暫且不曉,但陛下之前就派人往鎮江和余姚兩處……你自己體會吧。」
蔣冕臉上涌現一絲陰霾。
劉春入閣時,就涉及楊一清和謝遷被重新征召回朝之事,當時在朝中小范圍內鬧得沸沸揚揚。
可隨著劉春入閣,內閣已有五名閣距,再加上楊一清和謝遷都明確回絕了皇帝的起復詔書,這件事后面就沒人再談了,可現在楊廷和走了,皇帝好像要舊事重提。
若論他蔣冕的聲望,其實不錯,但真去跟楊一清和謝遷比的話別說是聲望,就算是能力,蔣冕自問也略遜一籌。
皇帝要以楊一清和謝遷這級別的老臣回來,打壓現有文官,好像出手方向穩準狠。
畢竟沒有楊廷和在,朝中無人能壓得住楊一清和謝遷這兩個「老妖怪」。
孫交道:「老朽擔心的是,若此事成行,只怕會有很多計劃外的人事任免,到時朝堂上會多出許多新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