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睡到下午,才回翰林院報到。
無論他是否會被分配去吏部,至少他現在是翰林院的人,終歸不能懈怠,雖然他知道來了翰林院基本上也是沒事情可做。
翰林院內的同僚越發少了。
蔡昂作為翰苑老人,沒有休假在家,知道朱浩前來,特意過來跟朱浩這個共患難過的老友見面,順帶閑聊了一下翰林院的事。
「……最近天氣太過炎熱,隆夏時節誰都不愿來應卯,同僚中許多人都只是一早一晚來露個面,也有人幾天才來坐班一次,前兩天豐學士特地吩咐,說翰林院的人不得怠慢公務,他會把草擬制誥之事交給下面的人做,讓大家得到充分鍛煉,但你看,有何實際效果?」
蔡昂也很無奈。
翰林院真的不是一個以努力和拼搏上進為閃光點的衙門,甚至這里很多人以偷懶為榮。
若只是從這角度出發,朱浩倒覺得,從翰林院放出去當官,沒什么不好。
至少能保持那股蓬勃向上的心氣,不至于早早就進入晨鐘暮鼓的老年退休生活。
二人聊了一會兒,朱浩略顯遺憾道:「在下恐怕不幾日就要去吏部履職,說是給安排了吏部員外郎的工作,甚至有可能直接外放地方。」
蔡昂聽到后替朱浩感到遺憾。
別看翰林院內幾乎所有人都在偷懶,也沒什么油水可撈,但在外誰說起來自己在翰林院供職,那可是十八輩祖宗都跟著沾光的事。
也是因為內閣大學士基本出自翰林體系,沒有翰林院鍍金的履歷,想當閣老難上加難,就連六部尚書中很多人也出自翰林院,如此就給翰林院籠罩上了一層神圣的光環。
蔡昂問道:「你在永平府,不是已將所有事都做好了嗎?早早回京,卻被委派到吏部,屬實不合適……哦對了,你不是跟劉閣老熟識嗎?不如去跟他說說,或許他能幫你一把。」
蔡昂不喜歡那種攀關系的人,但實際上卻是他自己沒有很強的背景,想走后門都沒門路,從某種角度而言,有資源不懂得利用那絕對是傻子。
誰都知道朱浩進翰林院時間不長,就因為救了前掌院學士劉春一命,得到劉春賞識,處處維護。如今劉春貴為內閣大學士,或者朱浩去找其說情,就能幫朱浩留在翰林院呢?
朱浩笑道:「你覺得有用嗎?孫老部堂還一直嚷嚷著要讓我進戶部任職呢,你看現在如何……其實在哪兒都一樣,不都是為朝廷效命?只要能留在京師,有時間跟仁兄你一起喝酒便可。」
「這……唉!那就只能祝賢弟以后仕途一帆風順了!」
蔡昂又在搖頭感慨。
雙方就在這種友好的氛圍中結束談話。
最后蔡昂要回去繼續修書,特地提了一嘴:「你要我找的那個吳家小友,最近要到京師來游學,有時間我為你們引薦一下。」
這對朱浩來說,是個不錯的消息。
吳承恩來京城的話,朱浩倒是可以見見這個歷史名人。
至于是否要用吳承恩當官……
這個問題有些復雜,朱浩更想跟吳承恩交流探討一下如何寫志怪說本,引薦給皇帝也可以,至于用人,主要還是看吳承恩是否有機會考中舉人。
連舉人身份都沒有,想破格提拔太難了。
實在不行的話,給他弄個監生,但監生當官同樣沒有太大的出路。
不過吳承恩既然肯來,大概是知道考舉人不是簡單的事,既然之前朱浩透露過要幫吳承恩一把的意思,吳承恩既想親眼瞧瞧朱浩這個能寫出《西游記》的牛逼狀元,又想看看是否能跟著朱浩混出名堂。
去留的問題上,朱浩沒打算找劉春。
但劉春心底卻惦記著朱浩的事,知道朱浩回來,他尚且不知朱浩會被委派到哪兒,只當會回翰林院繼續當修撰,混個三年考滿。
不料劉春拜訪孫交時,從孫交口中得知朱浩有可能會被調到吏部任職。
「吏部?不知是怎么個說法?」
劉春有些莫名其妙。
先前朱浩要被調出翰林院,劉春和孫交一起出面反對,終于把朱浩留了下來。
時間過去一年多,朱浩被調永平府時,劉春便有諸多意見,當時還是被孫交說服,才勉強沒有發聲,現在朱浩又被安排到吏部去任職,劉春頓時心頭無名火起,滿臉都是怒色。
孫交給劉春斟茶,語氣中頗多無奈:「吏部沒什么不好,但前提是要給他爭取個正職才行,若連員外郎都是虛銜,能有什么出息?其實說起來,真不如派他去湖廣,當個提學副使,好好鍛煉個幾年,又有威望還能做學問,累積資歷,為以后升遷做準備,有何不好?」
孫交在劉春面前,沒隱藏自己的真實目的。
劉春好奇地問道:「志同兄你不是一直說要讓敬道留在戶部為郎中,專門負責開礦之事?」
好朋友一句話嗆來,孫交面子上有些掛不住。
心里還在琢磨。
我這不都是為朱浩那小子好?既然是為他著想,難道你不應該跟我一樣的心思,覺得調湖廣當提學副使更適合他?
劉春見孫交不太想說朱浩的事,心里似有主意,便不再糾纏這個話題,改而道:「最近楊介夫周游內閣以及六部衙門,一直在交待他離朝后的事,有著諸多安排,似有意讓我一并致仕。而新入閣人選,好像是……邦彥。」
邦彥就是石珤。
孫交笑道:「先前談入閣人選時,你跟邦彥便是對手,他資歷弱你一截,卻是等此時頂替你?我看未必。」
「此話怎講?」
劉春一直對孫交的迷之自信抱有懷疑。
初時孫交提到劉春必入內閣,異常篤定,一點余地都沒有留,而且每次都鼓勵他往前看,當時他不覺得自己有機會入閣,結果還真進了。
當他在內閣過得不如意時,又是孫交說他會柳暗花明,結果皇帝就多采納他的票擬,雖然很多時候他只是提出意見,并沒有親自動筆,皇帝還是予以采納,就像是看穿了這是他的主張,對他異常倚重般。
前兩次都被孫交言中,又因為他現在在內閣中的話語權日益提高,楊廷和有意針對,想要讓他一起退下去,而沒提讓費宏致仕。
這次孫交又哪兒來的自信,覺得他不可能功成身退。
孫交道:「仁仲啊,事到如今,有些秘密不能對你隱藏……你不是問我為何明明嘴上說想讓敬道留在戶部,卻鼓勵他去湖廣當提學副使嗎?其實我是擔心,介夫乞老后不到一兩年時間,敬道就會入閣。」
「什么?」
饒是劉春一直很器重朱浩,也想把朱浩栽培成為國之棟梁,但聽了孫交這番話,還是差點兒把面前的茶杯給推到地上。
你孫志同老糊涂了嗎?說話這么不著調!
還楊介夫退后,一兩年內敬道就會入閣?你哪兒來的自信?
孫交搖搖頭,自嘲般苦笑了下,沒好氣地道:「你當先前,為何你比邦彥更有優勢,比他更早入閣?」
劉春臉上肌肉抽搐兩下,眉頭緊鎖:「聽志同兄的意思,是有人看在敬道的面子上?」
孫交輕哼一聲:「有些話沒法多講……你當為何楊介夫最近一直在跟同僚交待事情?好像有什么事不能放心?那是因為他覺得,陛下身邊有幕僚暗中相助,就連陛下要 調前湖廣提學張邦奇入京到翰苑,都為楊介夫阻撓,便是為此。」
「那……陛下身邊到底是誰在暗中出謀劃策?」
劉春忍不住問出口。
這個問題,其實不單純是楊廷和有所懷疑,朝中頂級文臣,但凡有些城府和心機的,誰看不出來小皇帝在跟楊廷和的爭斗中一直不落下風,如有神助般,事情不尋常?
楊廷和何等的智謀和為官經驗?
前面那位正德皇帝,胡鬧任性慣了,楊廷和都能維持君臣關系不崩,朝堂不亂,本來以楊廷和的能力,要對付個初出茅廬、十幾歲過繼到大宗當皇帝的藩王世子,可說綽綽有余。
但縱觀這兩年多來,君臣對決時楊廷和吃虧的時候多,占便宜的時候少,而且每次占便宜都用了一些非常規手段。
而劉春作為內閣中人,熟知票擬和朱批內容,更加清楚,小皇帝在批閱奏疏方面,好像有得天獨厚的天賦,每次都能別出心裁,巧妙地解決問題。
這更加深了劉春的懷疑。
孫交面對劉春的問題,好似打趣一般笑道:「若老夫說是敬道,你信嗎?」
劉春一怔,隨后堅定搖頭:「不信。」
孫交道:「你為何不信?」
劉春不耐煩地道:「先不論敬道的才華和能力,單說這兩年,他在京城外的時候很多,平時又在翰苑中安分守己,從未見他做過什么出格之事。但這兩年陛下對于朝局的把控,可說絲毫未曾懈怠……呃……」
孫交見劉春說了半截又頓住了,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有些時候,陛下還是有所懈怠,只是不明顯?」
劉春盡管不想承認,但還是點了點頭,道:「要說懈怠,倒也不至于,只是有時會多多采納閣臣的意見,朝堂上與諸臣僚相處融洽,而有時卻行事激進,思慮周全卻又往往出人意表,致朝堂氣氛緊張……」
孫交冷冷一笑:「若是你把這些時間跟敬道在京與否對一對,你大概就知道,為何陛下有時懈怠有時激進了!」
「這對少年一起長大,彼此知根知底,人前體現出來的,不過是他們演給朝中文武百官看的假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