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交要出招了。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我孫某人在朝經歷過那么多驚濤駭浪,現在皇帝和首輔大學士都拿我掌控的戶部當作交戰的主戰場,以為我沒脾氣,不會悍然反擊?
不過孫交出招的方式很特別,那就是在正式有所行動前,特地跟女婿打一聲招呼。
大概是怕朱浩乃至其身后的皇帝沒做好準備。
孫交離開后,次日早朝,他當著眾文武大臣的面,把自己有關減少東南海防用度之事,奏報上去,并以歷年海防所用錢糧數字來駁斥皇帝有關加強海防預算的決定。
孫交的話音落下,朝會上很多人沒反應過來。
你孫老頭不是皇帝的人嗎?
怎么現在主動跳出來跟皇帝唱反調?難道是被楊中堂收編了?沒聽說這家伙最近跟楊中堂的人走得近啊。
朱四聽了孫交的話,不由想發笑。
因為朱浩已提前派人通知,今天上朝前,張佐更是親自告訴他,說朝會上孫交或許會給他出難題。
結果這難題……
聽起來就比較溫和,甚至可以說有點幼稚。
朱四朗聲道:「孫卿家,從去年開始,東南沿海就不消停,朕聽聞,東邊大海對面那個倭國的上貢貢船已快抵達寧波港,朕此等時候增加東南海防用度,為的是防止盜寇出現,屬于防患于未然……此事朕征詢過不少人的意見,無一例外他們都是同意的。」
孫交聽了就來氣。
你征詢過別人的意見,不會說就是征詢了朱浩、張佐的意見,也問過楊廷和,唯獨沒問過我這個戶部尚書吧?
好像我們戶部才是出錢出糧的衙門。
我這個戶部尚書就這么不受待見嗎?
朱四沒有繼續說下去,轉而看向幾名內閣大臣所在的方向,大聲問道:「不知內閣對此有何見解?」
這話分明就是問站在隊列最前面的楊廷和。
最近楊廷和行事極為低調,能不在朝堂上發表意見就不發表,盡量避免跟皇帝產生言語上的沖突,形成君臣不和的現象。
因為楊廷和知道,跟皇帝關系不睦,會嚴重影響她的名譽和聲望,首輔跟皇帝發生矛盾,下面做事的人難免胡思亂想,進而離心離德。
這時代的人都受「三綱五常」熏陶,正所謂君為臣綱,具體表現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絕大多數朝臣都不敢開罪皇帝,哪怕現在暫時歸附楊廷和,但其實還是要看皇帝的臉色。
只有皇帝對楊廷和表現出足夠尊敬和信任,楊廷和才能得到更多的支持,他的首輔之位才坐得穩。
蔣冕出列:「東南海防,過去百年,雖然經常有盜患滋生,但大致未造成惡劣影響,地方衛所也能恪盡職守……過去數年,報上來東南海防衛所逃戶增多,戰力下降,或跟地方屯田不利,朝廷調撥錢糧不足有關……」
蔣冕說這話比較圓滑。
既說明要在東南地方增加用度屬于小題大做,也闡明現在東南沿海的確需要朝廷調撥錢糧,等于是說出個幾乎兩不沾的觀點,滑不留手。
朱四皺了皺眉,道:「去年海患情況比較嚴重,朝廷本議定增二十萬兩帑銀作為開銷,實際調撥折合白銀十三萬兩,結果卻是,用到實際的連五萬兩都不到,甚至有部分被地方挪作他用。
「朕今年不過是提出,一次增加三十五萬兩開銷,以保證東南沿海地區不出現去年海患頻發的境況,難道這也不符合規矩嗎?」
皇帝突然把詳細賬目,當著眾大臣的面說了出來,讓人覺得,皇帝是有準備而來。
加上之前孫交突然沒來由反對皇帝增加東南 海防開銷的主張,難免會有人覺得,會不會是皇帝跟孫老頭唱雙簧?
欲揚先抑!
先讓孫交站出來反對,借機把這件事提出,皇帝再借題發揮,跟大臣們算賬,既體現出皇帝的英明神武,事事關心且賬目等張口就來,又能體現出皇帝對地方事務的重視,是個明君圣主……
眾人仔細想想。
有此可能!
蔣冕作為先前代表內閣說話之人,此時表現得很鎮定:「陛下,若要增加開銷,當以戶部如今實際情況為準,不知戶部是否可以增加這部分調撥……或者交由臣僚廷議而決。」
增加開銷而已,又不是用在修建宮殿和內府私用,不用上升到壞規矩的地步。
就事論事,皇帝你要增加開銷,不能剛愎自用,專斷獨行,最好是先問過我們的意見。我們之前不反對,但不代表現在事情公開后沒人跳出來唱反調……出現這種情況,絕對不是我們內閣給你找麻煩,而是那些看不過眼的大臣覺得其中存在問題。
比如說……
孫交這個戶部尚書。
孫交反對你,不是我們反對!
于是乎,孫交被架到了高處。
你不是出來反對皇帝的主張嗎?
我們現在覺得你在跟皇帝唱雙簧!若是你現在退下來不說了,誰都會瞧不起你,就看你怎么往回圓。
但孫交壓根兒沒想過退縮,今天之所以跳出來,一心跟小皇帝對抗,這不是為了幫楊廷和,純粹就是站在戶部尚書的立場上反對。
孫交道:「陛下,老臣實在想不明白,只是倭人派使節到大明,何以就要憑空增加一筆開支?如今戶部是有一些結余,但距離年底還有漫長的時間,如果西北出現韃靼寇邊的情況,或者一些地方出現災情,都需要戶部出錢出糧,留下這部分錢糧以備不時之需豈非更好?」
孫交既反對皇帝,還間接抬高自己。
正德年間,戶部年年入不敷出,現在新皇登基不到兩年,戶部在他孫交打理下才一年多時間,已經開始有結余了。
就問你們,我孫某人這戶部尚書干得不賴吧?
朱四若有所思都:「朕聽聞……也僅僅是民間傳聞,倭國內部紛爭不斷,派系林立,他們中有的地方勢力派人來大明上貢,想要代表倭國,但其余勢力的人不答應……他們若是各自派人來,只怕會引起一些外交糾紛……更甚者,若他們在我大明境內大打出手該如何?豈能毫無防備?」
「哇!」
皇帝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炸鍋了。
說你勤于政務,那是看得起你,你再勤有你便宜老爹孝宗勤嗎?
說你知曉天下事,你居然裝起來了?當皇帝的,坐在皇宮足不出戶,居然連大海另一邊倭國的事都聽說過?
你怎么不上天呢?
孫交皺眉不已:「陛下,此等事道聽途說,就算倭國國內情況真如此,那也與我大明天朝上國無關。若是為了倭國內亂,大明就要增加開銷,加強海防,那不是給倭人長臉了?」
哎呀。
眾大臣對孫交有點刮目相看了,你這反對得很徹底啊。
皇帝已經開始裝了,但聽你話里的意思,好像是在給皇帝潑冷水,這唱雙簧的意味就降低了很多。
朱四轉而望向楊廷和:「楊閣老,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君臣生出嫌隙,意見僵持不下時,朱四理所當然想找內閣首輔來為其撐腰。
先前在會試舞弊案上,朕幫過你,現在有人出來質疑朕,你總該幫朕一把了吧?
楊廷和此時不得不出列,拱手道:「陛下,臣也認為,不必大費周章。既然去年 海防用度有數萬兩缺口,補上便是,若無端增加,只怕……令府庫各處預算捉緊,還是留有一定余地,以防今年各處天災人禍發生。」
小孩子不知道節儉。
當了家也不知道柴米貴。
有點結余,就要往東南海防撒錢?
還三十萬萬兩之巨?
最多撥十萬兩過去,大致問題便解決了,剩下二十五萬兩存著,留作修理大江大河和西北用度,或是地方上發生天災人禍后用以賑災,它不香嗎?
難道陛下忘了去年冬天西北用度吃緊時,各方為了錢糧事而費盡心力的時候?
雖然東南海防的確需要銀子,防患于未然也對,但現在朝廷只是稍微有點結余,結果這就開始大手筆花錢,那是不知勤儉持家啊。
朱四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朕本來是要防止東南有大事發生才如此……若你們覺得,朕是無中生有,妄自讓朝廷增加不必要開支的話,就當朕沒提過。不過,調還是要調的,至于調撥多少,就交由戶部重新擬定吧。」
說到這里,朱四有點灰頭土臉。
孫交一臉懵逼。
我出來勸,只是例行公事,或是給自己找點存在感。
就這么把皇帝給勸住了?
這不像是皇帝的風格啊。換作以往,他不是應該吹胡子瞪眼,跟在場大臣死爭到底的嗎?這是什么情況?
朱四說要妥協,就真的妥協了。
真把事交給孫交重新擬定,看是調撥五萬兩合適,還是十萬兩……總之大筆開銷不會有,但小的補缺還是要給的,這樣孫交就有了一定自,同時也讓人覺得,孫交是一個稱職的文臣,跟楊廷和為首的文臣可以心連心。
孫交走出奉天殿時,還沒有回過味來。
皇帝怎么就被我勸住了?
是不是我不該出來說話?
讓陛下覺得,連我這個一向心向著他的中立大臣,在此等事上也激烈反對,陛下覺得是犯了眾怒,才迷途知返?
那我豈不是間接幫了楊介夫?
孫交發現周圍投過來的目光都柔和了許多。
好像誰都把他當自己人,一下子孫交在同僚心目中的地位,就從狗不理變成了萬人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