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閣臣從乾清宮出來,面色都有些難看。
蔣冕望向楊廷和,無奈搖頭。
路上幾人都沒說話。
一直等回到文淵閣后,楊廷和才終于開口,甚至都沒避諱費宏:「你們不會真的要讓舉人出身的唐伯虎進入翰林院嗎?」
言外之意,我是因為回絕唐寅入翰林院,小皇帝才著惱。
如此破壞規矩的事,你們憑什么認為我作為首輔應該同意?我說讓唐寅去重新考科舉,已算是給足了新皇面子,只是新皇不愿意采納罷了。
費宏道:「唐寅不過是舉人,短短一年便已做到了工部員外郎,那是多少進士臨致仕都未曾獲得過的官缺,早該心滿意足才是。」
毛紀在旁搖頭嘆息:「這不是唐寅是否滿足的問題,而是陛下想在朝中培植興王府舊人……興王府的教習、講官、伴讀不在少數,為何非要栽培唐寅一人?」
顯然毛紀也知悉興王府內情。
朱四的老師并不止唐寅一人,唐寅乃半道加入興王府,還是為了躲避寧王府的追捕,不得不隱匿行跡所為。
當時的興王征募像唐寅這樣的人入王府,其實有想把興王府做大的意思,若是當時就有人參劾的話,或會給興王安排一個圖謀不軌的罪名,畢竟興王府理論上是正德時期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出處,這種事很容易被人拿來大做文章。
可朱祐杬非要重用唐寅,足以說明唐寅身上的確有可取之處。
蔣冕問道:「難看現在,我們真要斟酌誰入閣不成?」
問題擺在面前。
新皇已在四個內閣大學士面前直接提到了增設閣臣人選之事,明言你們不同意不要緊,他會直接拿到朝會上說,來個廷推,看誰最后吃虧。
楊廷和問道:「到底是推舉人入閣重要,還是維護規矩重要?」
明擺著的事情,就算楊廷和明知把唐寅塞進翰林院,就能讓小皇帝在入閣人選的事情上閉嘴,他依然不會妥協。
別說唐寅是舉人了,就算唐寅是進士……楊廷和也不能同意。
一切就在于楊廷和非常清楚唐寅在新皇體系中的作用以及存在價值。
若是讓唐寅成功獲取進入翰林院鍍金的機會,有了這個履歷,唐寅入閣就在眼前,如此一來小皇帝就真的駕馭不住了。
唐寅跟別的閣臣不一樣,他是小皇帝的鐵桿,還不是正統「科班」出身,野路子的人驟然進入內閣,很容易把本來穩定的朝堂秩序給攪亂,就好像現在唐寅已經把戶部和工部秩序沖擊得七零八落一樣。
楊廷和不能容許這個朝廷的不安定分子,跑到自己面前來耀武揚威。
「也是,其實朝中不少人有資格入閣,大家可以多加斟酌,等廷推時再說吧。」
蔣冕提了一句。
毛紀道:「我看,朝議時大可讓朝臣群起反對,請陛下收回成命。」
廷推?
沒門!
皇帝說扎個人入閣,我們就要同意?
毛紀的意思,我們不能僅限于在入閣人選上爭取,而應該從一開始就杜絕小皇帝隨便往內閣塞人的企圖!
所以朝會上就要跟皇帝據理力爭,不能讓朱四開啟隨便增加內閣大臣人選的先河!
「嗯。」
楊廷和點頭,顯然更贊同毛紀的觀點。
無論誰入閣,朱浩這個史官修撰都沒有任何機會。
在這件事上,朱浩雖為策劃者,但全程看熱鬧就行了。
此消息很快傳遍翰林院。
「……你們聽說沒?陛下今日上午 召見幾位閣臣,提出要在內閣增加人手,卻不知誰有資格入閣?」
「我覺得劉學士首當其沖……他做過禮部尚書,如今又掌翰林院事,誥敕什么的都由他來主筆,如此大才不入閣,那真是可惜了。」
「不見得,你們或許不知道,劉學士跟楊閣老關系不睦,聽說石學士和豐學士二人更有機會。」
人們私下議論,或許都不能算是小范圍內傳遍,簡直是在公開場合扯圈子討論,連一向不參與這種事情的朱浩都能聽到他們說什么。
翰林們所說的石學士自然就是石珤,而豐學士則是豐熙。
豐熙雖然在翰林院中才名卓著,屬于北派文人的代表性人物,但他始終聲望不足,容易被人利用,歷史上豐熙參與了左順門事件,后被罰戍福建鎮海衛,本來是有機會入閣的大才,最后落了個罪死戍所的凄慘下場。
可以說,嘉靖初年的政治派系斗爭異常嚴重。
嘉靖三年時朱厚熜的爆發,可以說就是這幾年小皇帝所受欺壓的一種宣泄,到時誰撞到槍口上,都是看不清局勢、自以為行的是忠義之舉的結果。很多人沒有沖出來當那出頭鳥,反而平穩過度,后來取得了較高的官職。
孰是孰非,難有公論。
朱厚熜為他老爹老娘爭取名分,在楊廷和為首的儒官看來不可接受,甚至違背了祖宗章法,認為其違背儒家大義。
可問題是……
皇帝為生父、生母爭取名分,不也符合儒家至孝?
一切就要看從哪個角度來辯證……
張璁等人的大禮議能招攬很多人投效,不是因為張璁代表了新皇,而是「繼統不繼嗣」本身也符合儒家理論。
朱浩將之總結為:
現在誰替楊廷和出頭,誰就能得到士人的稱頌,短時間內加官進爵;
而將來某一天,隨著楊廷和引退,那些替其出頭之人,卻要面臨被皇帝清算和懲罰的下場,不得好死……
或許正因如此,翰林院中下層混日子的官員看出來了,就算劉春聲望最盛,本來按照規矩他入閣乃眾望所歸,卻在排次上落后于石珤和豐熙。
朱浩回了一趟家。
也是朱娘說起,很久沒見到兒媳婦,朱浩便帶著孫嵐,裝作和睦夫妻的樣子,一起回去拜見老母親。
朱娘很高興,拉著兒媳婦的手問東問西,孫嵐卻不知該說點什么好。
因為朱娘的問題,有大半她都不知答案,有些隱約知曉,也不能說……這就顯得她很靦腆,在婆婆面前總是沉默不語,倒也頗討喜,至少在朱娘和李姨娘看來,這不是個喜歡生事的主。
人家是大家閨秀,總比軍戶出身的朱浩強多了。
「小浩,這是你高攀了啊……好好對人家。」
朱娘送兒子、兒媳離開時,特別把朱浩叫到身邊,單獨交待了兩句。
朱浩帶孫嵐回到名義上的府宅后,直接道:「晚上在家里過夜嗎?若是不想在此,可以直接讓人把你送去女學那邊。」
就算朱浩跟孫嵐不在一起住,也知道孫嵐現在多半時候都住在婁素珍那兒。
好姐妹最近關系增進不少。
這一段時間朱浩沒跟婁素珍深談過,不知姐妹倆到底交流過什么,婁素珍也沒打算把一些情況告知朱浩這個少主人。
「不……不用了……」
孫嵐囁嚅道。
朱浩點點頭:「令尊先前跟我說,孫家人現在已遷居京師,你母親來了,我不知那是你的生母還是……呵呵,說起來我對你的家事,不太了解,回頭我們找個時間好好聊聊。」
朱浩真不太關系孫交的家事。
孫交晚年得子,歷史上并無記錄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浩問別人也問不出個結果,在孫交面前自然不好直說。
跟孫嵐不太熟,遠未到聊這種話題的時候。
孫嵐只是點頭。
顯然孫嵐很在意家人。
跟著父親到京城才一年時間就嫁了人,家人多在家鄉得知消息,只有兄長參加了她的婚禮,當時在孫府所辦宴席非常敷衍,孫交的朋友基本都沒赴會,場面極為冷清。
總之……她的婚事屬于政治聯姻,跟夫家始終有著隔閡,一時很難融入到朱家的生活中去,倒是跟家人的聯系依舊緊密。
「好了,你自己定吧,我先走了。」
朱浩說著轉身便要離開。
孫嵐本已下了轎子,見狀詫異地問道:「老爺不進去嗎?」
朱浩駐足回首,笑著道:「什么老爺,我很老嗎?你要是覺得稱呼別的不習慣,就跟夫人一樣,稱呼我公子也可。」
孫嵐低下頭,不知該如何叫朱浩。
這邊朱浩又要走,孫嵐道:「其實姐姐……夫人跟妾身說了很多,有關她的事。」
「是嗎?」
朱浩大感意外,再次回頭。
關于婁素珍的事,到底有多機密?作為一個已死之人,婁素珍會輕易把自己的身份泄露給孫嵐知曉?
真如此的話,那婁素珍確實是把孫嵐當成了知己。
「其實……妾身本來也不相信,但未曾想……她便是……寧王府的……」
孫嵐不好太直說。
畢竟怕被人聽去,這里畢竟不是在深宅內院中。
但她只說出這些朱浩就什么都明白了。
婁素珍還真是無所畏懼,啥都敢往外說。
孫嵐可能也覺得,知道如此秘密,應該要告知朱浩她已知悉內情,免得夫妻間產生什么誤會。
「說就說了吧,只要你不對外泄露便可,她孤苦伶仃,恐怕是將你當成貼己人,才會和盤托出……你喜歡的東西,很多都是她擅長的,平日多跟她學學。」
朱浩并沒多介意。
他要趕著回去處理公務,自然不能跟孫嵐說太多。
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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