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兩江總督衙門 李守中一襲緋紅色蜀錦官袍,正自落座在一張漆木條案之后,眸光逡巡過在場一眾官吏,下方有江蘇巡撫章永川,江蘇布政使張翰文,按察使嚴士用,以及藩司參政匡可梁。
江西方面的官員,也有巡撫戚觀,江西按察使潘世守等赫然在座。
在場官員皆是身穿緋袍,腰系玉帶,面上皆是掛著熱切、繁盛的笑意。
李守中道:“諸位,近年以來,兩江之地,推行新政可謂不瘟不火,雖為朝廷解送糧秣歲增八百萬石,但地方侵占糧田之事,仍然時有發生,本官在安徽為官之時,聽說去年蘇州方面甚至發生了官紳打死了商戶,奪其糧田和妻女,可謂駭人聽聞,令人發指。”
新政雖然已經推行了三四年,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地方士紳的守舊力量依然十分龐大。
說著,李守中凝眸看向一旁拱手而立的章永川,問道:“章巡撫,此事發生在你治下,你可曾聽到風聲?”
章永川面色倏變,連忙起得身來,道:“制臺大人容稟,此事實在另有隱情。”
李守中眉頭皺了皺,眸光咄咄而閃,問道:“如何另有隱情?”
章永川轉眸看了一眼周圍的場景,說道:“制臺大人,可否在宴后再與制臺大人細言。”
旋即,章永川臉上笑意繁盛無比,道:“制臺大人,下官準備了酒菜,為制臺大人接風洗塵。”
江西巡撫戚觀說道:“制臺大人,先行用過酒菜。”
李守中見此,目光閃爍了閃,沒有再繼續追問,而是與章永川和戚觀等眾官員至后堂飲宴。
待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眾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廳堂之中的氣氛漸漸喧鬧、熱烈。
待至宴席散去,李守中方喚過章永川至廳堂之中,目光盯著章永川,說道:“章撫臺,有話不妨直言。”
章永川壓低了聲音,說道:“制臺大人有所不知,蘇州案子的幕后主使,乃是吳王府所為。”
李守中訝異了下,問道:“吳王?”
吳王是太宗十二子一脈,當初年歲尚幼,封在吳中,而經過幾代繁衍,在蘇州之地子嗣頗多,家資富饒。
李守中皺了皺眉頭,眸光現出思索之色,疑惑道:“吳王?吳王平常未聞有這等斑斑惡跡,如何鬧出這等侵占糧田的惡事來?”
章永川敘道:“是吳王四子,其看中了那家商賈的娘子,再加上這二年,朝廷新政催問日急,吳王府的田地清丈,每年損失不少進項,而吳王府向來奢侈無度,揮霍甚多。”
李守中道:“章大人為江蘇巡撫,治下竟有這等事,作為監臨之官,為何不向朝廷上疏嚴參?”
章永川剛毅、沉靜的面容上,不由現出為難之色,道:“下官先前向朝廷遞送過參劾奏疏,但朝廷去歲至今年,大事一樁挨著一樁,下官所上彈劾之奏疏已經石沉大海。”
李守中聞聽此言,眉頭緊鎖,道:“那章巡撫繼續向朝廷上疏,直到彈劾出結果。”
章永川:“……”
他為何要持續彈劾?對他有什么好處?
“或者你我二人聯名彈劾。”李守中看了一眼章永川臉上的神色,心頭冷笑漣漣。
李守中畢竟也當了幾年的巡撫,與章永川交談之下,自然知道章永川的意圖。
這是想把他當槍使。
章永川心頭暗道可惜,說道:“那就依制臺大人之意。”
待讓人送章永川離去,李守中又命人喚來江西巡撫戚觀,至后堂敘話。
相比章永川的圓滑世故,心頭藏著各種小心思,江西巡撫戚觀明顯要老實本分許多。
“下官見過大人。”戚觀面色一肅,近前,開口道。
李守中連忙起身,伸手攙扶,說道:“戚大人,無需多禮。”
戚觀出言道了一聲謝,然后凝眸看向李守中,道:“未知制臺大人相召,有何事相詢?”
李守中默然片刻,問道:“戚大人,江西對新政執行如何?”
戚觀道:“制臺,江西方面對新政執行可謂不遺余力,百姓皆蒙新政之德,感念朝廷圣治,尤其攤丁入畝之策施行以后,每歲增加人口十余萬。”
李守中手捻頜下胡須,兩道濃眉之下,目中見著一抹思量之色,朗聲說道:“新政施行也有幾年,如能惠及江南百姓。”
戚觀點了點頭,敘道:“但是江西多產茶樹,而朝廷于茶課多有重賦,如今朝廷于茶稅是否能夠蠲免,體諒矜恤江西百姓。”
李守中說道:“我會向朝廷上疏,集議此事。”
戚觀面色一肅,沉聲說道:“制臺大人,江南官員對新政多有抵觸,地方上頗多未落實之處,尤其江蘇之地,富商巨賈以及藩王宗室,大肆圈占土地,而江蘇巡撫不能轄制。”
李守中道:“我在安徽之地,也風聞過此事,提及江蘇之地,在新政施行之時,多有不法之事。”
戚觀凝眸看向李守中,朗聲道:“那制臺大人的意思是?”
李守中沉聲道:“靜觀其變,待搜集其全部罪證后,就可連根拔起。”
戚觀點頭應是。
這位制臺大人對江南方面的官員,已生猜忌之心。
待李守中接見過兩江的官員,已然是傍晚時分,天色昏沉,華燈初上。
李守中快步來到書房,就在一張雕花靠背的梨花木椅子落座下來。
主簿洪仲昌面色遲疑了一下,開口道:“東翁,兩江官場對東翁前來履新,似乎并不怎么歡迎。”
李守中眉頭緊皺,問道:“你是說章永川等人?彼等原本想順勢接掌兩江,但不想朝廷任命我督鎮兩江,心有不悅,倒也是正常中事。”
以往,李守中就曾在金陵寓居,深知兩江官員的脾性,甚至在南京六部和江南官場都有不少舊友。
洪仲昌問道:“東翁,未知衛王那邊兒調任東翁至兩江為官,究竟有何用意?”
李守中道:“江南之地,在崇平年間就因為新政推行一事,與朝廷中樞屢有對抗,當時衛王在江南轉圜,新政方如期舉行,而浙黨全線退出朝野之后,江南士紳以為中樞無人發聲,就有些蠢蠢欲動。”
代表江浙士紳集團的浙黨勢力退出朝野,在某種程度上讓江南士人對朝廷的戒備、忌憚之心更為濃郁。
但因為這二年,朝廷局勢猶如走馬燈一樣變幻,江南士人心頭畏懼,倒也不敢發難。
就在這時,一個面容蒼老的仆人快步而來,近前,低聲說道:“老爺,這是衛王遞送的書信。”
李守中聞聽此言,點了點頭,說道:“拿過來,讓本官看看。”
說話之間,李守中從那仆人手里拿過書信,垂眸閱覽而畢,面容之上頓時現出思索之色。
“東翁,未知衛王有何訓示?”主簿洪仲昌目光深深,開口問道。
李守中眉頭皺了皺,旋即,轉而又舒展開來,說道:“江南之地,郝繼儒等舊臣,攻訐中樞,造謠生事,衛王頗為震怒,讓江南方面提防彼等使絆子。”
李守中也不多說其他,然后來到后宅廳堂落座下來。
如今,子鈺在神京輔政,江南中人不滿者眾,他在南省也少不了敵視目光。
神京城,寧國府——
乾德元年的上元佳節方過不久,喧鬧、熱烈的氣氛漸漸遠去,整個神京城尚在議論著乾德十條新政的具體內容。
而滯留神京的舉子以及陸陸續續從地方趕赴神京的各地舉子,則是共同議論著乾德新政的具體內容。
而尤為讓人矚目的是,國子監之內重新建立而起的科院開始招生,這是由國子監司業徐光啟主持修建的科院,據說要為朝廷培養醫匠百工之才。
只是,孔孟圣賢之地,如何能讓這等百工濁流玷辱?
一時之間,京中科道言官和士林,議論紛紛,為此喧鬧不停。
甚至傳到了內閣首輔齊昆和其他閣臣耳中。
宮苑,文華殿 殿前斗拱飛椽的廊檐上,一個個內閣小吏神色匆匆,捧著書冊,進進出出。
齊昆面容沉靜如水,凝眸看向一旁的柳政,說道:“京中最近起謠言,衛王重墨師工匠之學,而輕儒學,未知是何緣故?”
柳政輕輕搖了搖頭,眸光閃爍了下,道:“衛王開恩科,按說應無輕視儒學之意,這謠言不知又是從何而來?”
齊昆那張直鼻懸膽的方闊面容,不由現出一抹遲疑之色,道:“但是徐光啟此人為國子監司業,又領工部侍郎銜,似乎當真是要將工部匠師之學,帶至國子監,以傳授監生。”
柳政聞聽此言,凝眸看向齊昆,以平靜的語氣說道:“元輔,徐光啟其人也是兩榜進士出身。”
齊昆道:“朝政剛剛平穩,如今又起得這股輿論,京中局勢真是讓人擔憂不勝啊。”
柳政想了想,問道:“衛王此刻就在府中,要不要派人去詢問一下他的意見?”
柳政入閣之后,將工具人屬性貫徹到了極致,基本以賈珩的意志行事。
齊昆擺了擺手,說道:“大可不必。”
如果衛王當真倒行逆施,與天下讀書人為敵,從此自絕于天下,倒也是一樁好事兒。
柳政聞聽此言,兩道濃眉之下,眸光閃爍地看向齊昆,道:“元輔,那都察院和翰林院方面,是否讓人提防下,不可再滋事端。”
經過賈珩的不停血洗,都察院和翰林院人事幾經變動,柳政也擔心再次引起政潮。
齊昆道:“讓人知會一聲吧,只是此事……終究要看衛王是如何做想。”
如果當真是棄儒從墨,那么只怕不僅是都察院、翰林院、六科這等清貴衙門,如吏部尚書姚輿等人都要站出來反對。
就在這時,一個內閣小吏快步而來,稟告說道:“閣老,林閣老來了。”
說話之間,可見林如海身穿一襲青色斑斕士子長袍,云髻以一根木簪子綰起,從殿外快步而來,那張白凈、儒雅的面容上,滿是凝重之色。
齊昆迎將上去,喚道:“林閣老。”
林如海道:“元輔,先前,我已經知會翰林院,思研恩科考試的試題,只是最近京中似起了一陣輿論風波?”
齊昆道:“林閣老,還是京中提及衛王重墨學工匠之學,而輕視圣賢之道,京中士林為此議論紛紛。”
林如海儒雅面容上現出思索之色,說道:“方才衛王派人提議,今歲恩科之外,另設明算、明經、明工、明理諸科,同科取士,同時在進士科中,附加策論一卷,以選拔實務之才。”
齊昆聞聽此言,心頭一驚,問道:“衛王要改革科舉之制?”
“并非改革,只是崇尚古人。”林如海道:“衛王之意,自隋唐之時,除進士之外,就有諸科待考,如今不過是綜學唐宋之制,重新啟用諸科,使科舉之試更為周備詳細。”
齊昆神情淡漠,蠶眉之下,眸光閃爍之時,也不知在想著什么,道:“如此一來,只怕京城風聲愈急,爭執之聲更為嘈雜。”
原本現在的士林就擔心衛王重墨家之學而輕儒教,不想,衛王更是在關乎大家切身利益上的科舉之事上大動手腳。
林如海凝眸看向齊昆,道:“我正是有此擔憂,這幾天,邸報上就會登載科舉之試的內容,以供考生提前準備應對。”
齊昆點了點頭,面無表情,說道:“既然林閣老無礙,那就照此辦理即可。”
林如海道:“元輔,山東方面,第一批前往關外的移民百姓已經出發,由地方官府派出差役、兵丁沿途護送,以防遇襲。”
齊昆想了想,說道:“關外移民實邊,要謹防移民和本土百姓毆斗。”
林如海說道:“元輔放心,下官已經交代給出關的官吏,沿途護送,到了遼東之后,依族群、村寨劃定居所,同時,揀選軍卒護送,彈壓不法。”
齊昆點了點頭,溫聲道:“遼東之地,地廣人稀,尤其冬日格外苦寒,我大漢百姓未曾經歷過這等氣候,只怕需要一段時間適應才是。”
林如海說道:“元輔勿憂,戶部方面已有相關考量,對前往關外開墾的百姓,每戶給綿五十斤,羊毛十斤,用以幫助百姓在遼東立足。”
齊昆驚訝了下,說道:“每戶五十斤?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戶部可能支應得了?”
林如海沉聲道:“朝廷大政方針,糜費再多也在所不惜,戶部方面,因為青海、西北等地有不少羊毛進貢,府庫堆積如山,倒不用擔心物資供應不足,此外,攻滅遼東女真之后,同樣有大批貂裘閑置于府庫之中,可以視情況發放給山東等地百姓。”
值得一提的是,棉花此刻尚未引入中國,但賈珩已經派錦衣府衛通過海貿去尋找棉種。
齊昆說道:“頭三年,遼東開墾的局勢,仍是艱難了一些。”
“萬事開頭難。”林如海感慨了一句,說道:“不過等一切步入正軌,也就是一片平原坦途。”
齊昆點了點頭,并未再說其他。
神京,寧國府,書房之中——
賈珩與陳瀟相對而坐,這會兒,丫鬟近得前來,奉送上一杯香茗,然后徐徐而退。
賈珩端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問道:“錦衣府那邊兒怎么說,有沒有提及江南士紳最近在忙什么?”
“錦衣府那邊兒的飛鴿傳書說,郝家背后的是南省的那些宗室和國戚。”陳瀟朗聲道。
賈珩聞聽此言,那張剛毅、沉靜的臉上,頓時涌動起陣陣冷冽之色,道:“彼等,對我不滿已久。”
江南的那些前朝國戚,肯定要尋機清理,否則等他將來更進一步之時,就可能聯絡了江南士紳,在江南之地燃起熊熊戰火。
陳瀟低聲說道:“你可聽到最近,京中出現一股輿論風潮。”
賈珩問道:“什么輿論風潮?”
陳瀟凝眸看向那蟒服青年,道:“有人說你重視墨家等雜學,而輕視儒學,實在是近小人而遠君子。”
賈珩點了點頭,面上不由現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道:“這是已經出現學派紛爭的苗頭了。”
隨著他扛起科教興國的大旗,那么勢必會引起原有既得利益集團的仇視。
這是儒墨兩家的學派之爭。
當然,他前期更多是采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在新學門徒還未徹底成形之前,不宜直接與龐大的舊官僚集團直接發生沖突。
而科學神教之立,同樣是圣賢所言的格物致知之道。
陳瀟低聲說道:“要不要先避一避,今歲恩科即行擴充其他科目,京中士林勢必會再起紛爭。”
賈珩幽幽道:“或早或晚,都少不了這么一遭兒,大道之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
陳瀟問道:“那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賈珩擺了擺手,目光咄咄而閃,說道:“靜觀其變,無需驚慌。”
陳瀟提醒說道:“只是你要及早做好心理準備,我擔心南北士人皆口誅筆伐,蠱惑世人,使你在天下讀書人眼中失分。”
賈珩道:“讓錦衣府和內衛的探事都機靈一些,我這次要看看,誰會借機生事。”
陳瀟點了點頭,道:“我這就吩咐下去。”
賈珩道:“你在府里等著,我這會兒就進宮。”
旋即,起得身來,而是向著宮苑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