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含元殿 殿中眾文臣面色難看,一些科道御史如鯁在喉,隨著內監的高聲喚著,不由循聲望去。
因為方才幾乎是“斥出”含元殿,而此刻還沒有多大的功夫,就迅速被請回來,宛如一出誰也說不出的黑色幽默喜劇,荒誕無比。
殿中原本擔憂不勝的賈政以及秦業二人,臉上重又恢復輕快之色。
雖然知道山東這邊兒出了亂子,賈珩還要領軍出征,但從剛才的口誅筆伐,再到如今隆重返場,心頭仍有一些振奮莫名。
而此刻殿中群臣則是面色復雜,哪怕是內閣首輔韓癀,抬眸看向那少年,其人儒雅、白凈的面容上神色復雜,心底不禁生出一股感慨。
可以說如今的衛國公賈珩,就是大漢朝廷的擎天之柱,架海紫金梁,凡有軍國重事,真是須臾離不得。
其實,也不是沒有想過讓旁人領兵出征,南安郡王之事殷鑒不遠,而柳芳等人的周年忌日還沒有過呢。
況且保齡侯史鼐這位老侯爺,喪命敵手,更是讓殿中群臣對山東之事重視不已。
可以說,如今的大漢朝堂已經在心底對賈珩形成了心理依賴。
外事不決,尋衛國公!
旋即,身穿一襲黑紅織線蟒服的少年,長身玉立,快步進入殿中,在殿中一眾文臣的復雜目光注視下,朝著崇平帝拱手道:“微臣見過圣上,圣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平帝蒼老身形在御案之后向前傾著,目光有些復雜地看向那蟒服少年,急聲道:“子鈺平身,子鈺可得知山東發生的事兒?保齡侯史鼐為奸人所刺殺,楚王遇刺,據楚王所言,山東十八衛所過半已然大亂起來,劫持官府縣衙,濟南府如今城內也情況不明,子鈺可有應對之策?”
其實,按照白蓮教在山東的耕耘,濟南府城中的奸細只會更多,而破城也只是時間問題。
或者說白蓮教既有教民,還有一些原本就是廢太子、趙王的余孽黨羽,潛藏在衛所,縱然有一些忠誠于朝廷。
而豪格以及陳淵聯合整個白蓮教發動山東諸衛所,開始攻打府縣城池,再加上李延慶領兵暗中相助,可以說除卻登萊水師在東平郡王世子穆勝的率領下,在登萊衛的水寨固守,整個山東徹底淪陷敵手只是時間問題。
而崇平帝雖然看不到背后的緣故,但見諸地衛所響應逆舉。
而經過崇平帝一番相詢,下方的內閣閣臣如韓癀等人,都是目光復雜地看向那蟒服少年,期待著什么。
嗯,說起來,都有些丟人。
一些面皮薄的青年言官,那張臉龐都覺得臊得慌。
賈珩眉頭緊皺,面色疑惑,問道:“楚王和保齡侯史鼐身邊兒有不少兵馬扈從,按說不該會被刺殺之事才是。”
保齡侯史鼐遇刺身亡,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氣連枝,也算是以他為首的四大家族勢力的受損。
不過,史鼐原本就不是唯他馬首是瞻的。
這樣說起來或許有些冷酷。
崇平帝定了定心神,道:“據奏報所言,楚王與保齡侯史鼐前往濟寧府整飭屯政和兵丁清冊,不想卻遇到了濟寧衛一衛反叛,一衛之兵五六千人,圍攻了楚王和保齡侯史鼐,二人猝不及防,保齡侯殉國,而楚王逃出濟寧府城。”
這就是先入為主,原本以為地方衛所都是缺兵少餉,誰知濟寧衛是滿兵滿員,結果一下子埋伏了楚王。
賈珩目光現出思索,默然不語。
而此刻整個大殿,也是落針可聞,一雙雙神色各異的目光都看向那少年,靜待其言。
而在軍機處班列中的謝再義,目光也有幾許震驚,一個朝堂都在看那個年輕人拿主意。
終于那少年開口問道:“圣上,這是多久前的奏報?”
崇平帝連忙道:“據奏報而言,濟寧衛淪陷,已有五六天了。”
賈珩眉頭緊皺,說道:“只怕山東局勢已經糜爛,情況危急。”
“子鈺,你覺得如何平定叛亂,安撫局勢?”崇平帝兩道瘦松眉之下,沉靜目光現出一抹期待,急聲說道。
看向天子一副“計將安出”的模樣,賈珩神情從容幾許,拱手一禮,說道:“圣上,微臣以為可從京營調撥團營兵馬,迅速前往山東彈壓局勢,安定大局,并從登萊抽調水師,協同剿捕。”
崇平帝聞聽此言,問道:“賈子鈺,京營十二團營能夠調撥多少兵馬?”
賈珩沉聲道:“山東方面的衛所兵丁大概有六七萬人,如果再加上賊寇裹挾百姓,大概有近十萬叛軍,我京營十二團營起碼要六萬鐵騎,再從河南方面調撥兵丁,兩路進剿,平定叛亂,圣上,微臣懷疑這是預謀已久的一場叛亂,彼等想要在山東起事,意圖亂我大漢社稷!”
見那少年思路清晰,面色從容,尤其進兵諸事,幾乎安排的井井有條,崇平帝沉吟片刻,擲地有聲說道:“子鈺以為這是蓄謀已久的亂子?”
賈珩仰起頭來,朗聲道:“看似因楚王清查軍屯而釀成的禍亂,但微臣以為能夠讓一衛兵丁附逆,顯然是亂臣賊子醞釀已久!不過,圣上切莫急火攻心,影響龍體,如今四海安定,朝廷威震四夷,而京營驍銳更是百戰之師,枕戈待旦!不管是京營,還是登萊水師,抑或是河北、河北官軍,都可將山東之亂平定于一域,不會波及別省。”
先對崇平帝情緒安撫,然后提出解決方案。
崇平帝聞聽此言,尤其聽到急火攻心四字,天可憐見,這位帝王心頭深處竟有一絲說不出的感動。
真是好女婿、好臣子,方才那些攻訐,全無怨恨不說,到了殿中,還惦念著他的龍體?
這樣的女婿,這樣的良臣……也不枉他將女兒和侄女、外甥女嫁給他了。
一時之間,崇平帝心緒起伏不定,方才那些攻訐之言,竟覺得有些面目可憎。
嗯,至于自己心底隱藏的“敲打”,自然根本就不存在。
畢竟一個女兒,一個侄女和外甥女都嫁了過去。
恰恰如果賈珩借機拿捏起來,反而讓這位帝王心底生出厭惡,以及朝臣生出反感。
人就是這般奇怪。
崇平帝沉吟片刻,朗聲道:“子鈺之言,不無道理,僅僅是山東一省,河北經略安撫司尚有不少兵丁,而京營也有不少精銳,絕不會讓這些亂臣賊子波及別省,禍亂我大漢社稷,影響我中興大局!”
不得不說,賈珩之言也讓殿中原本擔憂不勝的群臣,心頭暗暗松了一口氣,如左都御史許廬皺緊的眉頭,緩緩舒展過來。
登萊水師衛港還有幾萬兵馬,如果再加上京營的兵馬,山東雖亂了一些,但要不了多久,應該能撫平叛亂局勢,還一方朗朗乾坤。
這衛國公賈珩雖然貪花好色,私德有虧,但行軍打仗,安邦定國,卻是朝野中人所不及的。
經過賈珩的一番“情緒按摩”,崇平帝心底的焦慮也漸漸散去許多,兩道瘦松眉之下,冰冷眸光微頓,沉聲道:“內閣擬旨,以衛國公為討逆大將軍,執天子劍,授以便宜行事之權,領兵赴山東平叛!”
韓癀在下首聞言,心頭一震,拱手稱是。
而殿中如許廬、姚輿等人,乃至是前閣臣趙默,心頭也暗暗松了一口氣。
不管如何,以衛國公賈珩之能,剿捕叛軍,平定山東局勢,只在旦夕之間。
至于別的,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而朝臣之中的諸御史面色各異,目中現出一抹擔憂。
陸理攥緊了手中的象牙笏板,心頭憤恨。
等著!總有天下無事的時候,那時候再秋后算賬。
賈珩躬身領了圣旨以后,也不多言,拱手道:“圣上,軍情急如星火,微臣不多做盤桓了,還望圣上勿以一域一地為念,天下九州萬方,億兆黎庶,人心思安,豈容亂臣賊子作亂!”
而此刻,群臣看向那身穿一襲蟒服的少年,步伐堅定地向外間走去,心神也有些震撼。
此刻,蔚藍如洗的天穹之上,道道金紅霞光照耀在那少年的肩頭,不知為何,一些官員就生出一股莫名的感慨。
他們這不就又成了丑角?
崇平帝默然片刻,沉聲道:“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對蘇州織造常進一案三法司重審,相關案犯確有冤情者,梳理冤獄。”
其實這種案子,崇平帝是不想翻案的,因為雖說是忠順王背了最大一口黑鍋,但崇平帝作為冤案的發起者,也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
先前,崇平帝說大理寺重審,其實也未必有多少鄭重之意,更多是給賈珩一點兒面子而已。
而先前的面子,無疑在這一刻讓自己摘了出去,讓自己不至于淪落為如方才彈章如云的群臣那樣的丑角。
賈珩面色肅然,快步離了大明宮含元殿,沿著殿宇的澄瑩玉階向著宮門而去。
這次并不打算帶著謝再義一同前往山東平亂,或者說,他要留一手,防備京中可能會有的亂局。
總覺得這只是陳淵等人的連招。
賈珩出了宮苑,迎面正好遇上等候了有一會兒的陳瀟。
陳瀟這會兒顯然也得知山東之亂,面色擔憂,清聲道:“怎么說?”
賈珩面無表情,壓低了聲音說道:“宮中讓我領兵去山東平亂。”
方才敲打的寒意,其實他也算是感受到了,或者說可能是將來某種情況的預演。
文臣口誅筆伐,天子安坐金鑾,口含天憲,生殺予奪,這樣的場景他是不想再體驗了。
天子其實還是有一些別的想法的。
陳瀟晶瑩如霜的玉容白璧無暇,彎彎秀眉之下,那雙明澈清眸現出關切之色,低聲道:“那你最近準備調撥多少兵馬?”
等到了山東以后,可能會和教中兄弟對峙起來,她到時候該怎么辦?
賈珩沉聲說道:“六萬騎軍,直奔山東府城,與河南、河北的官軍一同夾攻山東的亂軍。”
陳瀟目光閃了閃,低聲道:“這樣也好,不過……”
想了想,將后半截的話又咽了回去,倒也不必急著剿捕叛軍,等到京城生變,倒也未嘗不可。
賈珩面色淡漠,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思緒,道:“瀟瀟,走吧,隨我到京營。”
兩口子說著,離了宮苑,先一步前往京營,調兵遣將。
此刻,隨著朝臣離了大明宮,整個神京城也在議論著發生在山東的亂局。
而宮苑,坤寧宮——
宋皇后坐在正殿之中,正在與端容貴妃敘話,兩人敘著宮中的趣事,這會兒夏守忠快步進入宮中,柔聲道:“娘娘,前殿出事兒了。”
宋皇后玉容微變,蹙了蹙柳葉秀眉,問道:“出什么事兒了?”
夏守忠道:“先前,朝臣彈劾衛國公納犯官之女為妾,而那犯官之女更是一位女尼,是故,都察院御史借機發難,滿朝文武彈劾衛國公。”
宋皇后:“……”
端容貴妃:“???”
犯官之女,女尼?玩這么花?
端容貴妃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年輕時候看過的話本,玉容上滿是羞惱,喝問道:“怎么回事兒?”
夏守忠面色微頓,壓低了聲音,說道:“娘娘,那衛國公在家中的櫳翠庵中,有一個帶發修行的女尼,名喚妙玉,原是蘇州織造常進的女兒,衛國公南下江南之時,還給妙玉的父母遷墳,讓御史發現,現在上疏彈劾,陛下說是讓衛國公回家閉門反省,籌備樂安郡主的婚禮去了。”
宋皇后宛如弦月的柳眉也挑了挑,那涂著玫紅色眼影的美眸之中,似是現出一抹羞惱。
這個小狐貍,她早就知道就是個色胚,否則也不會那般多折騰人的花樣,這連女尼都不放過!
端容貴妃柳眉之下,那雙好看的清冽目光微微動了動,宛如天仙媽一樣的清斥,道:“賈子鈺怎么回事兒,咸寧平常也不管管她的嗎?”
“不能聽那些一面之詞,讓人去看看怎么回事兒。”宋皇后如雪玉容微頓,心頭不知為何起了一些擔憂,叮囑說道。
夏守忠白凈面皮上也現出凝重,輕聲說道:“娘娘,奴婢已經派人去看著含元殿的朝會了。”
就在這時,一個身形微胖的年輕內監過來,輕聲說道:“娘娘,衛國公又被陛下派人召回來了,人這會兒已經到了殿中。”
宋皇后聞聽此言,柳眉之下,瑩潤美眸眸光輕輕閃爍了下,柔聲道:“怎么回事兒?”
而端容貴妃原本有些羞惱,此刻柳葉細眉之下,嫵媚流溢的美眸中同樣見著憂慮之色。
那內監低聲說道:“娘娘,山東衛所好像出了事兒,陛下召衛國公又回了宮中敘話呢。”
宋皇后雪膚玉顏的玉容輕輕變了變,心神微動。
這又是哪一出?
而端容貴妃攥住手中的帕子,擔憂問道:“山東出了什么事兒。”
那內監道:“楚王和保齡侯遇刺,保齡侯遇刺身亡,山東衛所皆反,陛下讓衛國公前往殿中,領兵平叛。”
宋皇后聽著,漸漸目光出神,心頭不由浮想聯翩。
如果這楚王死在山東,或許然兒不費吹灰之力,就能……
此念一起,宋皇后雍麗玉顏微微一頓,只覺芳心亂跳。
她何時這般惡毒了?嗯,都怪那個小狐貍,定是他帶壞了她。
就在這時,外間的嬤嬤說道:“陛下駕到。”
宋皇后聞言,連忙壓下的胡思亂想,快行幾步,抿了抿粉唇,珠圓玉潤的聲音帶著關切問道:“陛下。”
中年帝王快步而來,威嚴面容上現出一絲難以言說的煩躁。
雖然賈珩說著讓崇平帝不要擔憂,但崇平帝性情本來就是多思多慮的性子,如今山東出了這樣大的亂子,崇平帝擔心影響新政。
“陛下,前殿怎么了?”宋皇后行至近前,珠圓玉潤的聲音響起,說道。
“山東出事兒了,一省衛所反了七成,朕都沒有想過,山東府衛竟會如此反叛朝廷。”崇平帝面色憂慮,低聲道。
宋皇后那雙嫵媚流波的鳳眸閃了閃,心頭微動,輕聲說道:“陛下,子鈺怎么說?”
那小狐貍計謀百出,肯定會有辦法的。
崇平帝說道:“子鈺已經領兵平定叛亂了,應該不會影響到如今在諸省推行的新政。”
宋皇后拉過崇平帝的胳膊,雪膚玉顏上現出憂切之色,寬慰道:“陛下放心好了,有子鈺在,應該沒什么事兒的。”
她這幾天好像覺得月信沒有如往常一般來,心底總有些不落定,不若灌醉了陛下……
自麗人在洛陽與賈珩纏綿,也有一段日子,麗人因為生育過兩個孩子,對這些事自然提前防備著,以便及早有著應對。
“朕知道,以子鈺之能,應該不會有什么大事,但一省局勢糜爛,又是在這樣的關口。”崇平帝說著,只覺一陣頭暈目眩,深深吸了一口氣。
宋皇后連忙攙扶過崇平帝的胳膊,向一旁的軟褥坐著,命人端上參茶。
這會兒,端容貴妃也連忙在一旁勸說,而后問道:“陛下,子鈺納女尼為妾,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崇平帝擺了擺手,輕聲說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子鈺與那常家之女應也是情投意合。”
端容貴妃柳眉挑了挑,輕聲說道:“咸寧也太過縱著他了,先前的蒙王之女還有瀟兒就不說了,這女尼實在是太不像話。”
“子鈺說不是女尼,只是帶發修行,應是躲進空門之中避難的。”崇平帝接過內監遞送而來的參茶,喝了一口,面上明顯紅潤一些,輕聲說道。
其實,這也是崇平帝急著考察東宮的緣由,偶爾精力不濟,已經要靠參茶來吊著。
端容貴妃幽怨道:“陛下也縱著他。”
崇平帝默然片刻,說道:“有的人愛財,有的人好色,有的人貪名……子鈺少年慕艾,咸寧當初和他在一塊兒時,他也是有著秦氏在府上的。”
如果沒有什么愛好,反而讓人生懼。
端容貴妃一時默然無語。
而宋皇后聽著崇平帝之言,雪膚玉顏上不知為何浮起一層淺淺紅暈,美眸瑩波閃爍之間,就有些怔怔失神。
那小狐貍何止是好色,簡直是好色如命,連天下至尊至貴的皇后都偷……
嗯,她怎么又當著陛下的面想這些有的沒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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