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含元殿 這種沉寂并沒有持續太久,就被科道言官終結。
“臣,山西道御史王學勤,彈劾內閣大學士、工部尚書趙翼……”
議完了相關罪臣,關于內閣大學士、工部尚書趙翼的問題,再次擺到了朝堂百官面前。
作為管領工部事的閣員,手下兩位堂官都涉及案中,可謂難辭其咎。
此刻,都察院的御史率先開炮,對內閣大學士趙翼進行彈劾。
“呼啦啦……”
原本剛剛安靜片刻大的科道言官,紛紛出列彈劾、奏事。
賈珩冷眼旁觀著這一幕,思量著趙翼去位后的朝局變化。
就在科道相繼彈劾告一段,在內閣幾位閣臣班列中的趙翼拱了拱手,一撩官袍,跪將下來,將烏紗帽摘下,放在一旁的地板上,象牙笏板橫舉,叩首道:“圣上,臣趙翼老邁昏聵,不識賢愚,不能敏察潘、盧二人欺上瞞下,致使其作下塌天之禍,臣有失察之責,懇請圣上允臣乞骸骨,告老還鄉。”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寂靜。
崇平帝面色淡漠,不置可否。
過了片刻,將目光掠向楊國昌、韓癀等內閣閣臣,沉聲道:“諸卿以為當如何處置?”
可以說,在每一次朝議過程中,科道言官都是問題的發起者,但真正做決定的其實是內閣與九卿。
六部的事務官,反而于彈劾一事上頗為謹慎。
即大漢的朝局,「起之于言路,斷之于廷臣」,當然天子也可直接首允科道御史的彈劾奏疏。
然而,此刻內閣卻無一人主動出言。
自禮部尚書賀均誠致仕以外,如今禮部尚書至今空缺,只是因為真正執掌部務的是兩部侍郎,倒也不影響政事。
此事也不是沒有人上疏讓天子廷推人選,但都被留中。
現在又去一位工部尚書,勢必還要廷推。
可一位閣臣去位,誰知天子如何作想,說不好萬一趙翼沒走,那時得罪一位同僚,平白為己方樹敵。
而且也容易被懷疑有著私心。
就在內閣眾臣,緘默不言之時,崇平帝卻忽而將一雙灼然目光投向賈珩,開口問道:“賈卿,你為此案主審,又為軍機大臣,對此案細情知之所深,以你所見,工部尚書趙翼涉案幾許,應如何處置?”
賈珩原本正面無表情地看戲,驟然聽到崇平帝點著自己的名字,心頭一驚,連忙出得班列。
他其實在想著要不要為趙翼說上一句公道話。
先前趙翼妻子過來求情,他義正詞嚴的拒絕,但事后卻未必不能為其說一句公道話。
而天子此刻問他,究竟又是何意?
趙翼夫人鄔氏至榮國府求情之事,天子是知道的,并因此封賞了可卿。
按說不該問著他,徑行發落就是,但偏偏問著……
賈珩心思電轉,已明了崇平帝的用意。
趙翼的政治生命,還沒有結束!
或者說,天子還需要一位不群不黨的工部尚書平衡朝局。
只要稍稍分析一下,如果工部尚書去職,朝廷勢必要廷推工部尚書人選,彼時,將引來齊浙兩黨的政治博弈,好不容易安定的政局將再起波瀾,而且引向不可測的境地。
既揣摩出圣意,賈珩卻不敢造次,拱手道:“圣上,閣臣議處,臣不敢妄言。”
“如今既是廷議,百官都可暢所欲言。”崇平帝淡淡說道。
賈珩聞言,在一眾官吏的注視下,沉吟片刻,道:“微臣斗膽,單以此案而論,工部潘盧二人事涉案中,趙尚書雖為部堂,但也為閣員,預知機務,故不知情,當然其應承失察之責,但我朝六部部務多是兩位侍郎把持,況皇陵承建營造,由國家宗藩總理一應事務,趙閣老于此案無涉……”
這番話一出,殿中眾臣就是一愣。
這什么意思?
這位最近聲名鵲起的天子近臣,在幫著趙閣老說話?
而跪著的趙翼,心頭一驚,頗為意外。
前日,自家夫人去榮國府尋榮國太夫人求情,他聽聞后,惱怒不已,婦人頭發長,見識短,怎么能求到武勛門下?
可聽說那位少年權貴言辭拒絕,心頭微松一口氣后,又有幾分失落。
可眼下……竟真的在幫著自己說句公道話?
內閣首輔楊國昌臉色難看,閣臣去留,也是這豎子能夠議論的嗎?
此刻,內閣次輔韓癀眸光微動,心頭隱隱明悟天子用意。
只是,皇陵坍塌,總要有人負責,一位親王都被廢為庶人,外朝沒有一位有分量的閣臣坐罪,如何堵住悠悠之口?
此刻,賈珩之言說完,含元殿中文武群臣,心生冷然。
就在韓癀思量之時,百官都在靜候崇平帝的處置意見時。
這時,殿外天光也已經大亮,金色的晨光穿過一扇扇朱紅雕花窗扉,投射在殿中,原本稍顯昏暗的視線,倏然一亮。
崇平帝似在思量著,沉吟道:“賈卿所言不無道理,著趙翼除文淵閣大學士、內閣閣員等一應職銜,勒令回歸本部,重整部務。”
這番話一出,含元殿中眾臣心頭為之一驚。
這是罷了內閣閣員,重回本部理事。
不過,也保住了政治生命。
賈珩當即拱手道:“圣上圣明。”
如今的內閣,已成了齊浙兩黨的對峙,黨爭只怕會愈發白熱化,賈珩猜測著崇平帝的用意。
下方跪著的趙翼,已是叩首拜謝,聲音幾乎帶著哭腔,顫聲道:“臣,謝圣上隆恩。”
方才說著告老還鄉,但他才五十多,如何甘心回到老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說來,此事多賴那位寧國之主進言。
崇平帝看了一眼群臣,道:“戶部侍郎梁元,拿捕至京,交部議處,至于皇陵營造仍需撥付銀兩,內務府要嚴抄涉案官吏財產,填補虧空,恭陵如今坍塌,數年撥付工款都折在其中,需得將彼等貪墨贓銀繳回,以饋營造給用。”
下方眾臣面色一凜,知道這是要抄家。
這時,崇平帝道:“另,擬旨,著楚王、齊郡王為監修皇陵正副使,督建陵寢,二王務必同心協力,確保恭陵如期完工。”
經過先前地動一事,太上皇的身子骨兒多半也撐不太久,皇陵需得加快搶修進度。
下方群臣齊聲應命。
至此,皇陵一案的相關官吏處置,皆已塵埃落定,剩下的就是工部、戶部等相應官缺兒的補充事宜。
但因為剛剛發落一應人等,此刻崇平帝不提補額事宜,誰也不好貿然開口。
然而就在這時,崇平帝卻開口道:“韓卿。”
“臣在。”韓癀出班奏道。
崇平帝沉聲道:“工部兩位侍郎皆涉案中,如今工部缺事務堂官二人,吏部會同在京三品以上廷推,另,集近日京察考評,人選報于內閣,備朕圈用。”
韓癀面色一肅,拱手道:“微臣遵旨。”
至此,早朝關于皇陵坍塌一案,皆已定性,而后就是各方對工部一應官吏的角逐。
過了一會兒,崇平帝又與一眾大臣議完幾樁事,及至半晌,散罷朝會,百官紛紛出宮苑,開始為著工部兩位三品侍郎出缺兒而運作。
大明宮,內書房 崇平帝坐在條案后,手中拿起錦衣府搬來的卷宗,閱卷而罷,稍作沉吟,就提起御筆寫出判決,只是偶爾問著賈珩相關案犯口供與罪證細情。
這位天子在潛邸時就曾管領刑部,熟悉大漢律令,處置這些更是得心應手,毫無凝滯,不大一會兒就判罰了不少官吏。
勾決、流放,根據罪責輕重,罰當其罪。
將卷宗放在一旁,崇平帝凝眸看向賈珩,道:“子鈺,忠順王府一應贓銀都要盡快啟獲而出,這半年北邊兒帥司,都會用得著。”
賈珩道:圣上,忠順王爺在各地別苑都藏了不少贓銀,臣正在拷問忠順王府相關親信,務必不使贓銀隱匿,只是有些藏銀之地,連忠順王親信都不知情。”
崇平帝皺了皺眉,道:“其他隱匿的贓銀,可還多?”
賈珩想了想,道:“以臣估計,林林總總,估計還有個七八百萬兩。”
崇平帝沉吟片刻,道:“陳榮執掌內務府多年,想來貪墨了不少官帑,等這兩天,朕親自至恭陵詢問于他。”
賈珩:“……”
果然銀子迷人眼,連天子都坐不住了。
“現在朝廷各處都要用銀,單這些浮財,來的快,去的也快。”崇平帝面色卻無任何喜色,眉頭緊皺,從條案后起身,負手行至軒窗前,說道:“戶部這兩天又在催要內帑撥付銀子應急,這幾年天災人禍,處處要銀,國庫入不敷出。”
賈珩面色微頓,蓋因,這是崇平帝第一次和他說財稅上的事兒,遲疑了下,接話道:“據臣所知,去年戶部應有結余才是。”
當初,三河幫被賈珩抄檢出前后高達千萬的橫財,當然這么多財貨,真正的現銀也只有幾百萬兩,只是各項財貨后續通過東西兩市稅吏變賣,所得金銀陸陸續續按著一定比例都充入了內帑、國庫。
之后,這些銀子用于京營整軍、官員欠俸、還有邊軍支應部分餉銀,可以說花錢如流水。
崇平帝點了點頭,說道:“結余二百萬兩,但這些銀子還要預備到夏稅前,官員的俸祿從正月開始,尚要減半發放,至于京營兵餉,朕會從內帑中撥付,確保實兵實餉,不影響作訓。”
賈珩想了想,建言道:“這幾年,朝廷各項開支糜巨,還是要新辟財源才是。”
“是需得開辟新財源。”崇平帝點了點頭,忽而開口道:“楊閣老苦心經營,還是有功的。”
賈珩面色頓了頓,卻不好接話。
大抵也猜出天子的一些心思,楊國昌雖有種種錯漏,但理財、度支之能,眼下還無人可代替,還需為天子器重。
或許在天子沒有找到替代人選前,楊國昌還要撐一段時間。
所以,派了齊昆南下。
賈珩忽而明悟這一番布置,就是在給齊昆攢功勞、攢資歷,讓其挑起齊黨的大旗,這仍是要壓制浙黨。
就在這時,崇平帝又出言打斷了賈珩的思緒,說道:“另外,邊軍近日乞餉日繁,朕和戶部的意思是,先整軍,再行發餉,至于九邊裁軍,還要看北靜、南安兩人這趟查邊情形如何。”
賈珩靜靜聽著天子敘說,或者說,天子并不是再問著自己的意見,只是想尋個人說說話透透氣,而他這個軍機大臣,就成了合適人選。
“鹽稅,今年也不知解送多少上來,你抄沒犯官的錢財還有各項產業所得利銀,都要好好放在內帑預備著,除饋給京營餉銀外,皆不好擅動。”崇平帝鄭重叮囑道。
賈珩應命稱是。
君臣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及至晌午時分,崇平帝想要留賈珩一同用著午膳,卻為賈珩謝恩婉拒。
而后,賈珩出了大明宮,想著接下來工部一應缺額官員的廷推事宜,或者說,怎么給老丈人以及賈政兩人謀劃官職。
剛出宮苑,就見著一個著短打衣衫的管家,笑著迎將過來,拱手作揖道:“賈大人,我家老爺已在醉仙樓準備了酒菜,還請隨小的來。”
賈珩點了點頭,隨著那管家前往醉仙樓。
這也是之前和宋璟約好之事,不好再放宋國舅鴿子。
醉仙樓 賈珩隨著管事上了二樓,這是一間布置簡素、典雅的包廂,宋璟似等候了好一會兒,起身,拱了拱手,笑著說道:“子鈺,你可算來了。”
“宋大人,久等了,方才圣上留著敘了一會兒話。”賈珩也拱了拱手,寒暄說著,看到一旁正在微笑拱手的魏王,詫異了下,問道:“魏王殿下?”
“子鈺。”魏王面上見著繁盛笑意,解釋道:”方才領著手下之人尋地方吃午飯,碰巧見到舅舅,就一同說了會話兒,聽說舅舅要邀請子鈺過來吃飯,遂過來看看,冒昧而來,子鈺不介意吧。”
賈珩也沒有戳穿這番欲蓋彌彰的說辭,而是笑了笑,道:“殿下言重了,原是同衙共事,在一同用飯,談何冒昧。”
不等魏王謙辭,主動問道:“殿下,這兩天在恭陵,那邊兒情形如何?”
他眼下對魏王的策略,是既不能太過親近,給其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同時引起天子猜忌,又不能太過冷言冷語,讓其忌恨上。
魏王道:“京兆、五城兵馬司的人都過去營救了,不少工匠都被埋在皇陵之下,兩天兩夜不停挖掘,救出了一百多工匠,死傷了七八十人,子鈺是不知,真是慘不忍睹,家眷更是哭天搶地,聞之凄然。”
說到最后,魏王臉上似見著不忍之色。
但養于深宮之中的天潢貴胄,有多少感同身受的同理之心,顯然也不可能,只能說,有一大部分是出于仁厚王者的形象塑造。
賈珩嘆了一口氣,道:“都是這些貪官污吏做下的禍事,今日朝會,圣上已悉數嚴懲彼等。”
魏王點了點頭,面上也有幾分憤慨,說道:“因一己私利做下這等人神共憤的事來,罪不容誅。”
賈珩看著魏王,暗道,雖技巧還未臻至渾然天成,但起碼態度還行。
“如今朝廷又要重新撥付銀子修建皇陵,這一來一回,不知要花多少銀子。”魏王感慨說著,又道:“希望兩位王兄都能用心任事,早些將皇陵完工罷。”
他已經從舅舅那里得知,皇陵營造使已交付給兩位王兄,他倒也想為父皇分憂,但卻人搶先一步。
宋璟靜靜看著自家外甥與那位手握重兵的少年勛貴說話,這時,才道:“子鈺,忠順王府抄檢的隱匿之銀,每一兩都需得用上正途才是。”
這話更像是某種表態,雖是魏王之舅,但不會中飽私囊,以謀私利。
賈珩道:“方才,圣上就在說此事,這兩年國庫空虛,各項開支糜費頗巨,這筆抄檢的銀子需得善加利用。”
宋璟正色道:“子鈺放心,我既掌內務,就要為圣上看住府庫,其實這些年,圣上不崇奢華,不營宮室,不溺聲色犬馬,日常用度甚至較尋常中等人家都遠遠不如。”
賈珩點了點頭道:“圣上崇尚儉樸,朝野盡知。”
都暗道,也不知晉陽那邊兒擠走宋璟之后,這宋璟又是怎么如何作想。
別是怕自己都怨上吧?
嗯,應該不會,因為他并不知道他與晉陽之間的關系。
幾人說著話,這等飯局交際,第一次也不宜交淺言深,都是隨意閑聊著風花雪月,不覺就是午后,這才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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