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傍晚時分,賈珩率領著五百軍卒潛行匿跡,沿著崎嶇、陡峭的山路,挺進翠華山深處,秋日夕陽下映照著山林,斜暉脈脈。
“大人,前面百步之外的山谷就是了。”帶著兩個斥候探路的趙毅,貓著腰,返身過來,遙遙指著身后的山谷方向,壓低了聲音說道。
賈珩點了點頭,也是隨著趙毅上前行了百步左右。
站在榛木下的,眺望著山谷,只見山谷之內,平整土地上修筑著錯落有致的青磚瓦房,賊寇往來其間,更有婦人在小河邊浣洗著衣服。
而翠華山警戒的賊寇,頭包布巾,持刀站在竹樓上,往來巡弋,遠遠望去,宛如一個小寨子般。
“你方才過去,可曾發現暗哨?”賈珩低聲問道。
趙毅道:“發現了兩個,做掉了,我剛剛摸過去看了一下,山寨防守空虛,只有二百來個拿刀的賊人,其余都是被劫掠的老幼婦孺,為賊寇浣洗衣服,劈柴燒水。”
翠華山的大當家張午,同樣在在一大早兒,就帶著二當家羅雄,三當家錢慶帶了六百多人,分作前后兩隊,出了翠華山,向著楊集道口而去。
只留了四當家周根以及范儀在寨中,領二百余人留守。
賈珩點了點頭,隨著趙毅向左前走了五十步,站在一片茂密蔥郁的榛松遮蔽的高崗上,眺望著山谷,將其山寨布置盡收眼底,面色幽沉,低聲道:“趙百戶,等會兒天一擦黑,你率一百人從西南角側應殺過去,我領著人從正面潛攻過去。”
趙毅皺眉說道:“大人,正面太兇險了,不若我正面而攻。”
雖說賊寇修建的城寨、箭垛,都是以石土竹子壘就,看著頗是簡陋。
但若是利用的好,仍是能對進攻一方造成殺傷,若是這位賈大人有了個什么閃失,他如何和戴公公交待?
“無妨,等會兒這些外間忙碌的老弱回到山寨,正是賊寇最松懈之時,寨門大開,我們趁機殺過去,你只要從旁側應好,咱們就能把傷亡降到最低。”賈珩低聲說道。
趙毅聞言,看著少年,目光生出敬佩之意。
甘冒矢石,奮勇爭先,無怪乎辭爵之時所言,不恩祖蔭,功名自取。
與此同時,在距長安縣城五六里路遠的楊集岔口,張午率領的六七百賊寇,也一前一后,進入路口旁的山林中隱蔽。
待到下午時分,羅雄見到遠處駛來的車隊,大喝一聲“動手”。
只聽號炮聲響起,數百賊寇自草叢中、樹杈處跳將出來,向著假扮了行腳商人的官軍殺去。
“不要亂!抄家伙!”蔡權看向直欲棄車而走的軍卒,怒喝一聲,從盛滿貨物的車廂內抽出雁翎刀,端好手弩,依車向著賊寇射去。
“嗖”……
隨著官軍手弩射完一輪,頓時就有十幾個賊寇“痛哼”一聲,仆倒于地。
羅雄冷哼一聲,提刀向著蔡權殺去,卻被曲朗執刀攔住。
而后,京營官軍伏兵四出,向著賊寇圍殺而來。
京營官軍原只三百人,但因為賈珩提前和黃泰打好招呼,黃泰咬了咬牙,抽調了六百精銳軍卒,待雙方僵持不下時,更是從旁殺出。
而張午雖驚不亂,以為是京營埋伏之軍,阻擋住黃泰所部以及京營之軍,掩護著劫掠了部分財物的羅雄突圍,一邊向著山林里撤退。
黃泰所部和蔡權所部,則緊緊銜著張午一伙兒,因此整個楊集路口殺聲震天,漸漸有打成一團爛仗的趨勢。
因為楊集岔口,畢竟緊挨著長安縣城,賊人膽怯,對上官軍大隊,遇著弓弩齊發,傷亡漸重。
原本帶出來的六百人,在官軍弩箭齊射下,死了百十人,仍還有三四百陷在陣中。
張午一時間又氣又怒,轉身又帶上逃脫的百余賊寇,回身去救。
因為雙方兵力相差懸殊,且官軍軍械精良,最終總算沒有打成了一場爛仗,直到夜色低垂,視野受限,翠華山賊寇丟下二百余具尸體,以及兩百多帶傷被俘的同伙后,這才脫離接觸。
山林中,看著身后僅僅剩下二百來人的部下,張午臉色陰沉,心頭悔恨莫及。
卻說賈珩這邊,待天一擦黑,就帶著手下五百養精蓄銳的軍卒,分作兩隊,借著四合的暮色掩護,沖向山谷的寨門之前。
這時,山寨中的老幼婦孺正是浣衣、砍柴而歸,向著寨門猬集緩行,被官軍一沖,頓時四散奔逃。
“敵襲……”
一人多高的寨門垛口上,正在拿著饅頭吃飯的一個賊寇,見此,頓時慌亂一團,抽出腰刀,急急忙忙向著沿著坡道上了寨墻的官軍迎去。
然在這時,卻見刀光一閃,賊寇微微瞇了眼,只覺意識一黑,脖頸兒處噴出一團血霧。
賈珩揮斬著手中雁翎刀,斬殺了一個賊寇,又是向著里間殺去。
他此行入山剿匪,并沒有帶寶劍,而是尋了一把刀,方便殺敵。
“控住寨門!”
賈珩一邊大聲喊著,一邊向著山寨內里殺去,見到持刀賊寇就是劈斬而去。
與此同時,趙毅所率的一百軍卒,也從另一旁殺出,兩方人馬如兩道箭矢,絞殺著賊寇。
賊寇猝不及防,自是大亂,在死了六七十人后,終于支撐不住,徹底崩潰,跪地請降。
待到夜色籠罩山林,皎潔月光照耀在山谷之時,翠華山山寨內,殺聲方止。
賈珩聞著周圍獵獵的血腥之氣,皺了皺眉,走到五間堂屋的聚義廳前,方要進入廳中,蔡權手下的一個名喚胡吉的百戶,押著一個面容清顴的書生,從聚義廳出來。
胡吉笑著說道:“大人,活捉了一個賊首。”
賈珩聞言,就是打量著被反剪雙手,以繩而縛的方巾書生,見其面皮白凈,氣質儒雅,尤其一雙目光平靜,面上似無懼色,皺了皺眉,說道:“先押進去,本官親自訊問。”
胡吉使了個眼色,兩個軍卒按著書生向著里間而去。
“這位大人是朝廷的錦衣衛?”不等賈珩開口,范儀目光緊緊盯著賈珩身上所穿的飛魚服,問道。
“老實點兒,跪下!”兩個軍卒一踹范儀腿彎,范儀面上現出痛色,但只是悶哼一聲。
“看你也是個讀書人,為何從賊?”賈珩神情沉靜,沖胡吉擺了擺手,示意兩個軍卒退下,而后不等書生回答,又看向書生的瘸腿,皺眉道:“這是翠華山的賊人打的?”
范儀淡淡說道:“這是京里的一位公人打斷的。”
賈珩凝了凝眉,正要說話,忽地一旁那名為胡吉的百戶,拿著一個藍色布包,討好笑道:“大人,這是從這書生屋里搜撿出來的。”
賈珩伸手接過,打開布包,卻是被一個蓋著湖北學政官印的文書吸引了目光,皺了皺眉,“范儀?湖北襄陽府的舉子,崇平十三年……”
閱覽著其上文字,賈珩眸光閃爍。
既為舉人,已有在地方上免賦稅、徭役之特權,縱然瘸了腿,按說不應從賊才是。
是了,方才這范儀說是被京中一位公人所打,此間細情頗是值得玩味。
賈珩面帶霜意,目光緊緊盯著范儀,道:“你為趕考舉子,腿被人打斷,為何不報官?”
竟將一位趕考舉子的腿打斷,何其囂張!
后世聽一位姓翟的教授說過,當一個體制讓統治精英階層的預備役都感受不到上升通道,從而對體制絕望之時,那就是改朝換代的前兆。
單憑泥腿子,想要造反一般而言,都是為王前驅。
秀才(學生)造反,三年不成,但秀才如果結合了農民、工人……
似是感受到少年目光的“驚怒”,范儀心頭嘆了一口氣,苦笑道:“學生是崇平十二年入京趕考的舉子,因與人沖突,得罪了五城兵馬司的一個小吏,被那小吏雇了城東的青皮,將在下腿打斷,學生也曾報官,當時京兆衙司的差人查訪一段兒后,再無音訊,而后,學生向禮部求告,都被那里的小吏打發說需向有司報案,學生盤桓神京,用盡盤纏,本欲歸鄉,卻被此間賊寇所虜,至此間已有小二年了。”
賈珩面色陰沉,冷聲道:“五城兵馬司?竟有如此膽大妄為之人?”
范儀嘆了一口氣,道:“學生自知從賊附逆,已難逃脫一死,只是懇請大人可否給學生解惑?”
賈珩皺眉道:“解惑?”
范儀抬頭看著少年,道:“大人是如何尋到這山寨所在的?”
賈珩道:“你是說這匪巢?”
范儀點了點頭,嘆了一口氣道:“不瞞大人,學生給張午出的策略,不筑城寨于高山,而暫居于山谷,一遇官軍,隨時可隱匿山林。”
賈珩聞言,心頭微動,說道:“賊寇勾結寧國府,欲加害本官,本官從賊寇口供中得知,爾等不過一天即來回匪巢,本官遂根據爾等常犯案的三處岔道匯集之地,推算出來匪巢方位!”
范儀聞言,怔立原地,面色微震,心頭則在迅速盤算著眼前少年之言。
許多事情就是這樣,往往隔著一層窗戶紙,一旦捅破,智謀之士瞬間就能洞察其中關要。
范儀面色復雜地看著少年,問道:“未知大人尊諱。”
賈珩淡淡道:“賈珩。”
“神京賈家的人?”范儀沉吟了下,驚聲問道。
“寧國一脈。”賈珩淡淡說著,冷峻目光落在范儀的臉上,問道:“范先生問完了本官,現在該本官訊問范先生了,翠華山匪首似叫張午?山中有寇多少?彼等是如何勾結賈珍以及長安節度使,其間可有書信往來?”
范儀默然了下,道:“若是學生和盤托出,大人可否答應學生一個不情之請?”
賈珩道:“不請之請?”
“學生若為朝廷論死,還請大人雇一輛馬車,送學生的尸身返回家鄉襄陽安葬。”范儀道。
賈珩道:“人老歸鄉,葉落歸根,這也是人之常情,本官可以應允于你。”
縱然心中對這范儀生出幾分愛才之心,但眼下也不好輕易許諾。
范儀道了一聲謝,而后就是開口敘說著翠華山賊寇細情。
賈珩面色幽沉,愈聽愈是心驚。
卻是翠華山賊寇賄賂長安節度使云光,每半年就送過去五萬兩銀子(云光并未向賈赦說實話),前前后后送過去了三次,加起來就有十五萬兩,再加上各項禮品,財貨不可勝計。
“這些金銀來往,都在賬簿上有載。”范儀說道。
賈珩聞言,連忙給一旁的百戶胡吉使了個眼色,讓其去陳午屋里搜尋信件以及賬簿。
不一會兒,胡吉抱著一個木盒,恭謹遞至賈珩案頭。
賈珩撿起一封信就是閱覽起來,寫信之人赫然是長安節度使云光!
賈珩眸光深深,心底松了一口氣。
有此信在,就可拿下云光,只是要不要去向神京請旨?
是否會走漏風聲?
賈珩思忖著,忽地趙毅進入聚義廳,面頰隱現潮紅,抱拳道:“回大人,人都已被看押起來,財貨清點過,銀兩二十六萬兩,絹八千匹,玉器首飾有十五箱……”
賈珩面色微動,看向趙毅,沉聲道:“讓人把寨門關了,將尸體抬走,血跡用黃土墊上,告訴弟兄們,賊寇最多兩個時辰就會歸巢,讓他們把弩機裝好了,咱們來個關門打狗!”
方才從范儀口中得知翠華山賊寇的虛實,張午帶出了六七百賊寇,縱然折損了一些,回來的賊寇尚有一戰之力,所謂除惡務盡,絕不能這伙賊寇放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