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樹高深,清風徐徐。
脾氣暴躁的中年和尚,肩抗墻壁,走在前面。
洛青舟與那名叫自稱“慧明”的老僧,并肩而行,跟在后面。
秦文政等秦家眾人,則默默地跟在最后面。
慧明贊道:“洛公子大才,那三首詩看著簡單樸素,無華麗辭藻,卻富含著精妙的佛理。洛公子年紀輕輕,便能有這般悟性,可喜可賀。”
洛青舟并未拐彎抹角,直接道:“慧明大師,今日我等前來貴寺,實則是有一事相求。”
慧明雙手合十,道:“若是為身后那位女施主治病而來,洛公子,實在抱歉,貧僧也無能為力。”
洛青舟看向他道:“慧明大師,貴寺可有一名叫悟空的高僧?”
“悟空?”
慧明聞言微怔,隨即搖了搖頭道:“洛公子,鄙寺并無此人。”
洛青舟轉過頭,看向了身后。
南宮美驕冷著臉開口道:“我爹爹說有,就是有。或許他資格不夠,待會兒你直接找那些長老,或者方丈就是了。”
“阿彌陀佛,鄙寺長老從不見客。至于方丈,連貧僧也已經很久未見了。”
慧明禮貌地答道。
一行人來到臺階處,拾級而上。
那在臺階上守著的魁梧和尚和年輕和尚,看到他們去而復還,而且還帶著墻壁來了,皆是滿臉吃驚之色,連忙恭敬道:“靜心師兄,慧明師叔。”
扛著墻壁的靜心,并未理睬他們。
慧明溫聲道:“我帶這幾位貴客上去,今日名額已滿,就不要再讓人上去了。”
兩名和尚連忙答道:“是,師叔。”
一行人從兩人身邊過去。
宋如月從旁邊經過時,趾高氣昂地瞥了他們一眼,下巴一仰:“哼!”
洛青舟思考了一會兒,道:“慧明大師,方丈如何肯見客?”
慧明嘆了一口氣,道:“洛公子,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又何必強求。”
洛青舟很想說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又覺得太中二,而且很可能會被這位信天信佛祖的老僧給一拳打飛出去,況且他今日是為了給二小姐治病而來的。
沉默了一下,他道:“盡力而為,問心無愧。”
又道:“大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還請讓我們見一見方丈大師。”
慧明聞言目光波動,嘴里喃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
隨即又道:“洛公子這話,是從何而來?”
洛青舟道:“隨心而言。”
慧明沉默了一下,正要說話,旁邊樹林里突然走出來一名肩扛木棍的和尚,問道:“施主路上所說的人有東西,佛無南北;法無高下,只有平等,貧僧一路想來,收獲良多。師父常說我做事易沖動和急躁,無平常心,施主可否再為貧僧解惑,何為平常心?若是跟之前一樣,用故事講來,自然最好。”
慧明看了他一眼,介紹道:“阿彌陀佛,洛公子,這是貧僧師弟慧仁。”
慧仁雙掌合十:“師兄,沒想到你親自出來迎接貴客了。”
慧明笑道:“洛公子才華沖天,佛光閃耀,我哪里敢怠慢。你剛剛說的那句話,記得回去寫下來。”
慧仁低頭答應一聲,又道:“洛公子可否幫貧僧解惑?”
洛青舟道:“那慧仁大師,可否告訴我方丈在哪里?”
慧仁并未猶豫,道:“當然可以。”
洛青舟沉吟了一下,道:“平常心,大概可以用五個詞來概括。隨時,隨心,隨遇,隨緣,隨喜。”
慧仁立刻問道:“何為隨時,隨心,隨遇,隨緣,隨喜?貧僧愚笨,洛公子可否用之前在路上那般的故事講出來?”
慧明和秦家眾人,皆停下腳步,屏氣凝神看著他。
秦微墨雙眸亮晶晶的看著他,本來蒼白的臉頰上,染上了兩抹紅暈。
這一刻,在她的眼中,在她的心中,他就是她的佛,他無所不能!
洛青舟沉思片刻,講道:“三伏天,寺院里的草地枯黃了一大片,很難看,小和尚看不過去,對師傅說,師傅快去撒點種子吧。
師父曰:不著急,隨時!
種子到手了,師傅對小和尚說去種吧,不料一陣風起,撒下去不少,也吹走不少,小和尚著急地對師傅說,師傅,好多種子都被吹飛了。
師傅說:沒關系,吹走的凈是空的,撒下去也發不了芽,隨性!
剛撒完種子,這時飛來幾只小鳥在土里一陣刨食,小和尚急著對小鳥連轟帶趕,然后向師傅報告說:糟了,種子都被鳥兒吃了。
師傅說,急什么,咱們種子多著呢,吃不完,隨遇!
半夜一陣狂風暴雨,小和尚來到師傅房間,帶著哭腔對師傅說:這下全完了,種子都被雨水沖走了。
師傅答:沖就沖吧,沖到哪都是發芽,隨緣。
幾天過去了,昔日光禿禿的地上長出了許多新綠,連沒有播種到的地方,也有小苗探出了頭。
小和尚高興地說,師父快來看那里,都長出來了。
師傅卻依然平靜如昔地說:應該是這樣吧,隨喜!
故事講完,臺階上頓時安靜無聲。
過了片刻,慧明方道:“好故事。慧仁,你聽懂了嗎?”
慧仁雙手合十,躬身道:“多謝洛公子,貧僧已經悟到一些了。”
隨即抬頭道:“方丈在后山蓮洞坐禪,不過方丈已經十余年沒有見過外人了。”
說罷,又低頭“阿彌陀佛”了一聲,轉身而去。
洛青舟沉默著,繼續跟著慧明上山。
來到寺院門口時,慧明突然轉頭道:“洛公子是極有慧根之人,與我佛天生有緣。公子眼中佛光閃耀,心中佛像端坐,不知可否愿意……”
“嗯?”
他還未說完,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襲來。
隨即,一道道殺氣,從身后陰惻惻地噼斬而來!
他扭頭看去,身后好多貌美如仙的女施主,雙眸殺氣騰騰地盯著他,包括那個病弱的少女。
“洛公子,各位施主,請。”
他停住了剛剛的話,帶著一行人進了寺門。
來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
他剛要帶著眾人進去拜佛上香,洛青舟突然停在了門口,看向了旁邊走廊上窗靈所掛的佛祖渡生圖畫。
每副圖畫上都不相同,上面都寫著佛家詩,又稱佛偈。
第一幅圖上寫著:“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
第二幅圖上寫著:“千年石上古人蹤,萬丈巖前一點空。明月照時常皎潔,不勞尋討問西東。”
慧明見他看的認真,沒有打擾。
待他看完后,方笑道:“洛公子那三首,不比這幾首差,也可書寫表起,掛于此處。”
洛青舟突然拱手道:“慧明大師,如果我可以再寫幾首比這些佛偈好的作品,可否讓我們見方丈大師一面?”
慧明正要說話,旁邊走廊上突然傳來一聲冷笑道:“好大的口氣!”
眾人轉頭看去,一名身穿白色錦袍的中年人,氣度不凡地走了過來。
在他身后,跟著一男一女,腰掛寶劍,像是護衛。
那中年男子走了過來,打量了秦家眾人一眼,待看到病弱的秦二小姐時,微微蹙了蹙眉頭,待看到戴著面紗的秦大小姐時,微微怔了一下,隨即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與慧明大師站在一起的少年,冷笑道:“你剛剛說,你可以再寫幾首比上面這幾首佛詩要好的作品?敢問公子何名?即便是江南七大才子排名第一,性格張狂不羈的柳三思,也不敢這般口出狂言吧?你可知道,這上面的幾首詩是何人說作?”
洛青舟看了他一眼,沒有理他,繼續對慧明道:“慧明大師,如果在下可以作出來,大師可以同意在下的請求嗎?”
慧明苦笑一聲,道:“洛公子,很抱歉,方丈實在是……”
“慧明大師。”
中年男子打斷了他的話,道:“讓他做吧。他若是真能做出來比這上面幾首要好的佛偈,我相信方丈大師會愿意見他的。他若只是說大話,直接趕出去!”
慧明看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氣,道:“洛公子,你可以試一試,不過,貧僧并不能保證方丈會出來見你。”
“拿紙,研墨!”
中年男子突然道。
身后那名身穿勁裝的女子,立刻走上來,手中光芒一閃,拿出了筆墨紙硯。
隨即,竟然又拿出來了一方石桌,放在走廊上。
女子攤開宣紙,開始研墨。
中年男子看著面前的少年書生道:“寫吧,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幾分本事,敢在這佛門圣地口出狂言!”
洛青舟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話,稍一沉吟,拿起筆,低頭寫了起來。
秦二小姐來到他的身后,低頭凝眸看著。
對面的中年男子,也凝目看著。
慧明是知道這少年的厲害的,所以心頭帶著更多的期待看著。
佛殿外的走廊上,此時鴉雀無聲。
秦二小姐低聲念了出來。
“無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有無俱不計,長御白牛車。”
看到這第一首,中年男子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不見一法即如來,方得名為觀自在。了即業障本來空,未了應須還宿債。”
看到這第二首時,慧明的臉上涌上了一抹血色。
“有相有求俱是妄。無形無見墮偏枯。堂堂密密何曾問,一道寒光爍太虛。”
念到第三首時,佛殿里的僧人,皆走了出來,豎耳傾聽。
“耳聞無相理,眼空不受色。鼻嗅無相香,舌嘗無相食。身著無相衣,意隨無相得……”
待念到第四首時,其他佛殿里的僧人和賓客,都圍了過來。
長廊左右,上下,皆站滿了人,卻依舊寂靜無聲,就連各個寶殿里的木魚聲都停止了,只有那柔弱少女微微顫抖的聲音,在長廊上微弱響起。
那名身穿錦袍氣度不凡的中年人,此時與旁邊的慧明一樣,臉上突然染上了兩抹血色,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勾勒字體的筆尖,呼吸幾乎都停了下來。
秦大小姐一襲雪白衣裙,臉上戴著面紗,安安靜靜地站在人群中,目光看著他那沐浴著陽光的清秀側臉,眸中露出了一抹恍忽。
洛青舟稍一停頓,又提筆蘸墨,寫下了第五首。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他留下了最厲害的一首沒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