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漫卷,旗幟飄揚,李文忠坐在馬背上,身上披著厚厚的戰襖,頭盔垂下來的狗皮外沿,護住了耳朵和脖子。
同他一樣,明軍將士,從頭到腳,都被包裹嚴實,手里持著刀槍,隊伍之中,有火槍,野戰炮,可謂是武裝到了極致。
這也是李文忠他們敢于橫掃遼東的本錢所在。
從洪武七年,到洪武九年秋,差不多有兩年半的時間,大明朝堂相對平穩,沒有什么大的動靜。
但也僅僅是從應天來看,如果放眼全國,毫不夸張講,變化就一天沒有停止過。
越國公胡大海督修五千里烽火臺,從山海關,一直延伸到大同,等于給大明的北疆加了一道預警線。
每逢秋冬之時,烽火燃燒,狼煙四起。
北元的兵馬不時南下劫掠,他們攻擊烽火臺,搶掠百姓,劫掠人口,簡直像是一群蝗蟲,無惡不作,無物不搶。
同樣的,朱文正,李文忠,還有許多將領,則是果斷領兵,予以還擊。
他們甚至效仿藍玉,選派精銳騎兵,直接深入草原,放火燒毀北元的帳篷,果斷驅逐北元部落,逼得他們大步北退。
經過兩年多的較量,朱文正和李文忠手上的精銳騎兵已經達到了三萬出頭。
要知道明軍剛剛光復北平的時候,手上能集結的騎兵,也就一萬多人罷了,其余只能算是騎馬步兵。
現在僅僅是精銳的職業鐵騎,就有三萬多人!
在騎兵暴漲的背后,是大批的步兵,老兵,離開了軍營……但是這些人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解甲歸田,回到了鄉下。
數以萬計的老兵,被安排在了燕云之地。
一座座烽火臺,一個個堡壘墩臺,鄉村鎮子,乃至軍屯田莊……都有老兵的身影。
忙活這些事情的人,正是太子朱標。
在這個龐大的國家里,最重要的事情永遠不是朝廷的精明決策,而是地方上踏踏實實的執行落實。
而偏偏這些事情又不是那么起眼,很多人都懶得著墨。
比如張希孟在北平的時候,定下了修建烽火臺的要求,然后他回京了,烽火臺就修成了?想什么呢?
好幾千里,需要考察位置,運輸建材,安排人手。
胡大海沒日沒夜忙活,也僅僅是初具規模罷了。
再比如說劃分行省,也似乎是一聲令下,就已經順利完成。事實當然不是如此,圍著每一個行省的邊界走一圈,那也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
而且界限劃清楚了,還要重新建立黃冊,編戶齊民,針對稅收的魚鱗冊,還要重新安排糧長,規劃路線。
然后新劃定的行省,還要興建官署,安排人員,他們要對下面的人口土地,稅收刑名,建立起管理秩序……
凡此種種,簡直瑣碎到了極致。
朝廷的政令需要一級一級傳達,下面的事情需要層層報告……這兩年多的時間里,中書省忙得昏天黑地。
李善長那么能耐的一個人,竟然都有點招架不住。
他不得不奏請朱元璋,給胡惟庸加了參政銜,然后將超過半數的公務,分給了汪廣洋和胡惟庸,可即便如此,老頭子的皺紋也一天比一天深。
張希孟這邊同樣不輕松,他給門下省謀到了巨大的權柄。
但僅僅是給百官建立檔案,就一直忙活到了現在,還僅僅是八成而已。
不是下面人怠惰,實在是忙不過來。
原本存在吏部的檔案,僅僅包括九品十八級,非正式官吏,根本不在其中。武將也不歸他們管,更不要說拱衛司這些衙門了。
到了張希孟這里,不得不悉數收回,同時還要把十倍數量的書吏納入其中,武將也要管過來,甚至各級學堂,表現突出的學生,都要歸入門下省的卷宗里。
劉伯溫,姚廣孝,這都是多大本事的人,面對如此浩大的工程,他們也只能徒呼奈何,除了拿出愚公移山的勁兒,別的辦法是一點也沒有。
別忘了,張希孟還要負責修史。
浩如煙海的史料,內容復雜無比。
雖說下面有一堆大家名儒,張希孟依舊忙得不可開交。
而且這還不算最麻煩的,張希孟從朱元璋手里忽悠來了幾百萬兩金銀,要投資船廠,要對外航海,探查海外的情況。
船隊出去,哪怕到最近的琉球、倭國,也要幾個月時間。
沒有足夠的前置作業,一切都是空談。
所以說,這兩年多,基本上都是在繁雜而瑣碎的忙碌中度過的。
張希孟如此,朱元璋如此,大明王朝也是如此。
幸運的是,到了今天,也差不多開始收獲了。
朱標回京之后,除了早晚去朱元璋那邊問安,多數的時間,就是到張希孟這邊,看看國史館修書,了解下門下省的卷宗整理情況。
另外還有針對百官的考評,就在今年到明年上半年,也就是朱元璋御極十年之前,要完成一次規模龐大的考試。
所有官吏,自上而下,挨個過關!
包括張希孟在內,都要寫一份自我剖析,然后交給朱元璋。讓老朱決定他的去留。
如果朱元璋一時生氣,那么完蛋了,張希孟就只能乖乖滾蛋。
這玩意的恐怖程度,簡直比封神榜還嚇人幾倍。
文武官吏,誰也跑不掉。
朱標看著都覺得頭皮發麻,不寒而栗。
“先生,我剛剛查閱了北平官吏的情況,這里面說有三成以上,是元廷遺留的舊官,以我的了解,只怕還要更多,應該有四成,這里面還有不少私自改名的。”
張希孟并不意外,眼下既沒有國家反詐,又沒有人臉識別,那些元廷老吏,換個身份,到別的縣,重新考個身份出來,根本沒有難度。
還有,原本元廷的控制就不嚴密,卷宗檔案,亂七八糟,現在大明立國,花了這么長時間,也就是初步建立起來一套體系而已。
“此前門下省的考評,都只能是小打小鬧,沒有觸動要害,殿下知道是為了什么嗎?”張希孟笑呵呵問道。
朱標怔了怔,他說道:“先生,弟子說的不一定對啊,我以為先生的意思,應該是先要有一個國家體統,有個框架,然后才能勵精圖治,治理更好!”
張希孟含笑道:“沒錯,看起來殿下這些年,確實悟到了不少治國的妙招啊!”
朱標臉上泛紅,“先生謬贊了,其實弟子還是糊涂著,也不知道該從那里下手。”
“然后你就放出了燕王,讓他攪亂一池春水!”張希孟又把話題轉到了朱棣身上,朱標越發尷尬,臉上發燒,“先生休要責怪,弟子,弟子這么干,確實不像個好哥哥,弟子慚愧!”
張希孟笑道:“你慚愧什么!朱棣是藩王,朱樉、朱棡都是,你要當上了皇帝,坐上了龍椅,還能處處念著兄弟情,把國事都耽誤了?說到底,大家伙都扮演著各自角色,都是大明王朝的磚瓦罷了。”
張希孟道:“不過根據我得到的消息,燕王朱棣這回弄出來的動靜有點大!”
朱標下意識一怔,因為張希孟說大,那就一定很大,而且還是大得沒邊那種。
“先生,他,他處置了官吏,還是殺了豪強?又或者惹了什么大簍子?”朱標的心怦怦亂跳,他覺得自己草率了,主要是低估了朱老四的能耐。
“他給李文忠和朱文正下了嚴令,讓他們倆督兵攻下遼陽,光復遼東。如果做不到,就要殺頭!”
“什么?”
朱標都傻了,“誰給他的膽子啊?一個是堂兄,一個是表兄,而且都是軍中大將,立下赫赫戰功。朱棣毛都沒長齊,敢號令他們,還敢喊打喊殺,這小子瘋了?
“先生,我,我現在就給他們寫信,解釋這事。四弟實在是太荒唐了!”
張希孟忍不住一笑,“殿下,我覺得你該想的是,萬一打贏了,這功勞怎么算?”
朱標怔住了,怎么算?
他怎么知道怎么算!
“先生,這幾年囤積糧草,探查軍情,安排兵馬,乃至修烽火臺,可都是早就按部就班準備的,老四能有什么功勞!”
張希孟大笑,“可他下了出兵命令啊!”
朱標瞬間瞠目結舌,簡直無言以對,剛想想張希孟請教,只見張希孟連連搖頭,“這是你們的家事,我可管不了,自己想辦法去!”
朱標真為難了,一連好幾天,都沒有睡好覺,他盯著兵部那邊的消息,既盼著前方的捷報,又擔心不知道怎么善后。
可是不管他怎么忐忑,前方的戰局卻不是朱標能左右的。
李文忠急行軍,只用了半個月的功夫,就殺到了遼陽城外,與此同時,在義州等地盤踞的關鐸所部,也殺了上來。
而關鐸軍的前鋒,居然也是老朋友,正是大將張定邊。
這位一口長刀,所向披靡,這是個能讓常遇春汗顏的猛士。
遼東元軍,何德何能,竟然能享受到這個福氣!
隨后的事情就簡單了,明軍長驅直入,分進合擊,一個個的城市光復,前后一個月的光景,明軍拓土兩千里,招降蒙古、女真諸部,總計二十萬帳,遼東大部平定。
這一日朱棣剛剛抵達北平第十天,一個巨大的餡餅,砸到了他的頭上。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啊!殿下旗開得勝,一道命令,就拿下了遼東啊!”
朱棣眼珠子眨巴了幾下,這是真的嗎?怎么跟做夢似的?
花煒還攛掇他,趕快向應天報捷吧!
朱棣下意識摸了摸屁股,他把朱文正和李文忠寫在了前面,自己署名第三位,然后才蓋上了北平留守司的大印。
“只要不打屁股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