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坦白講,如果朱元璋是賞賜爵位,公侯伯子男發下去,還真不會有這么多爭議。
天下足夠大,可以容納幾個利益集團。
士紳,勛貴,宦官……雖然不免爭斗,但還是可以合作共存的。
但是按照張希孟這么干,把大家伙都放在同一個舞臺上,一起搶入學名額,一起搶未來的官場份額,卻是士紳儒者無法接受旳。
一條街可以有兩個幫派,但是一個幫派,只能有一個太陽。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哪怕日后士紳后代依舊能霸占相當份額,他們也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我們憑什么和這幫粗鄙武夫在一起搶食?
斯文掃地,臉面無存啊!
相反,他們這邊越是難受,越是憤怒,那些有功將士就越興奮,張子明還算矜持,算命的卻是手舞足蹈,一陣哭,一陣笑,狀若癲狂。
這人瘋了嗎?
或許吧!
“我不是笨人啊,我就讀了三年私塾,就認了許多字,也可能背書,說話一套一套的,周圍的小伙伴都喜歡聽我講故事。”
算命的看著周圍的人,幾乎哭出來,“我,我是希望當官,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的……可我沒福氣啊,家里頭窮,也沒有什么親朋故交提攜,想求學也沒有門路,只能幫人家代寫文書,后來就行走江湖,四處算命……我,我冤枉啊!”
算命的仰天哀嚎,痛徹心扉。
有些事情點破了的確有點殘酷,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不是不夠努力,也不是不夠天賦……而是根本沒有門路,沒有條件,想努力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一道道無形的壁壘,把人們圈在了不同的圈層里,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語。只能無可奈何,渾渾噩噩活一輩子,甚至是生生世世,無窮無盡。
而張希孟折騰到了今天,終于在教育這個最頑固的堡壘,撕開了一個口子。
雖然距離真正的公平,還有十萬八千里。
但是有幾個基本的原則,終于提了出來。
教育是所有人的,不是士大夫獨享。
教育是公器,不是一些大儒名士宣講自己主張的舞臺,點名批評朱熹。雖然慶元黨禁對朱熹有不少污蔑,顯得不那么地道。
但是朱熹借著講學為名,左右朝局,也未必就無辜。
再有,張希孟又提出了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官吏都要經過考試,而官吏也都要出自官學。
從教育到吏治,張希孟又鋪開了下一步努力的方向。
可以說是層層疊疊,無懈可擊。
別說錢唐了,就算是他老師黃溍復活,把另外三位士林名儒一起從地獄拉回來,組成四大天王,挑戰張希孟,一樣要被打得落花流水。
張希孟大約是贏了,而且還贏麻了。
但似乎張希孟還不滿足,他竟然對錢唐等人發出了邀請。
“有教無類,公平公正,我想任何一個讀書人,都應該有治國平天下的宏圖大志。我知道要克服自身的偏見局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也相信,總有人能放眼天下,成就一番大業。時至今日,大興教化,勢不可擋。加入過來吧,你們都讀了很多書,明白很多道理。只要能反躬自省,糾正一些錯誤的觀念,就能加入這件大業當中,成就別人,也成就自己。”
張希孟發出邀請,循循善誘,在這一群人里,有幾個立刻怦然心動了。
他們這些人湊在一起,肯定是反對這些主張的。
但是單個人站出來,讓他們做選擇,這就不好說了。
想要當官嗎?
吳王這里有。
想要成名嗎?
貌似機會也擺在眼前。
為什么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幾乎一瞬間,就有不少人準備倒戈了。
錢唐臉色十分難堪,他們過來,其實也是打著朝拜吳王,并且向吳王提出諫言的旗號,不是直接要反抗老朱的。
畢竟他們幾個讀書人,面對著千軍萬馬,又有什么作為?
只不過他們信心滿滿過來講道理,卻在最擅長的領域,敗給了張希孟,這就尷尬了。
他們完全找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要仗著人多勢眾,圍攻張希孟,那是不把徐達這些人放在眼里嗎?
說到底還是時間太短了,根本不給他們機會,來不及收買這些將領。
其實張希孟做得這些事情,交給大都的元朝皇帝,他也做不來,別看他是蒙古人,但是對不起,他手下的人,所有的文臣武將,幾乎無一例外,都和下面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想要對這個體系動刀子,對不起,那就只有身敗名裂的份兒。
張希孟自然是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繼續循循善誘,“錢唐,令師仙去,的確是士林的損失,但是我以為你想靠著求學讀書,解答心中疑惑,只怕是不行。你還要真正做事,親身體驗,然后才能找出答案,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對的。”
錢唐面色深沉,他當然不太認同張希孟的說法,可現在這么個局面,又豈是他能拒絕的?
“多謝張相抬愛,晚生感激涕零,只是我出來求學多時,還想回家鄉看看,同父母說一聲,才好做出決定。”
張希孟含笑,“這也是情理之中,我會安排人護送的,保證你平安回家。”
錢唐的臉色驟然再變,終究只是低下頭,無言以對。
張希孟這才笑呵呵看向其他人,“我們歡迎所有認同我們主張的有識之士,重開學堂,大興教化,科舉取士,為國選才,大家伙可不要錯失良機啊!”
這一次這幫人中,終于有了反應,有好幾個書生干脆站出來,直接言說,愿意效忠吳王,給吳王做事,不求什么高官厚祿,只要吳王愿意使用,他們就求之不得了。
江西士紳的聯盟,到底瓦解了。
兵不血刃,順理成章。
看起來似乎很容易,但是置身其中,哪怕是沒什么學問,大字不識幾個的人,也能清楚感覺到,張相公大獲全勝。
幫他們打了個大勝仗,從士紳手里,搶來了一大塊利益,從今往后,他們的子孫后代,都會大不相同。
大家伙喜笑顏開,暢想著未來的日子,竟然比打贏了陳友諒還要高興。
果然,跟陳友諒交鋒,只是一道小菜,對付江西士紳,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而這場大戲終于到了最好看的時候。
朱元璋率領則文武重臣,有功將士,馬步兵卒,包括錢唐等人,一起駕臨白鹿洞書院。
老朱一路走來,只見田連阡陌,山水怡然……老朱都忍不住贊嘆,這個書院的位置真是太棒了。
他在書院門口止步,又向兩邊看了看,老朱突然道:“張先生,咱記得你說過,先秦諸子,百家之學,要放在一起,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咱怎么覺得可以在這里立諸子石像,供學生們瞻仰呢?”
張希孟忍不住一笑,行啊,老朱這腦子是真的厲害,前面提到過的事情,竟然這么快就找到了方法。
“臣以為主公提議十分妥當,曾經的白鹿洞書院是天下第一,如今要推陳出新,卻是不容易。首先就要有足夠的格局,囊括百家,融匯古今,正是氣度彰顯,十分妥當。”
張希孟說完,再看看其他人,朱家軍這邊,自然是以贊同居多,可是有一個人卻是臉色驟變。
錢唐忍不住向前邁了一大步,“不可!”
張希孟似笑非笑看著他,“如何不可?”
錢唐深吸口氣,大聲道:“孔孟之道,乃是歷代顯學,天下讀書人,誰人不是孔孟門徒?諸子百家,又有誰能和孔孟相提并論?將孔夫子和孟夫子,與其他諸子并列,如何使得?”
張希孟呵呵一笑,“孔子曾經向老子求學,孔老夫子拜師尚且可以,站在一起就不行了?似乎說不過去吧?”
錢唐緊咬牙關,前面的事情,他已經怒火中燒,卻是沒處發作,也不敢發作。如今又在孔孟圣賢身上做文章,著實忍無可忍。
“無論如何,孔夫子乃是萬世師表,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將孔夫子與其他諸子并列,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我,我愿為孔夫子而死!死而無憾!”
錢唐慷慨激昂……張希孟眉頭微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這個錢唐似乎還真是干過這種事情。
在原本的歷史上,老朱立國之后,曾經瞧著孟子不順眼,要把孟子從文廟趕出去,結果錢唐冒死進言,阻止老朱。
并且也說了類似的話,他愿意為圣賢而死,死而無憾!
沒想到因為張希孟的摻和,這事情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提前了。
終究是道不同啊!
張希孟淡淡道:“還有什么人,覺得此舉不妥,不妨一起站出來吧!”
此話一出,其余眾人面面相覷,心驚肉跳。
到底要不要站出來?
剛剛張希孟可是承諾過,給他們做官的機會。
可現在又出了這么個事情,難道就坐視孔夫子淪落諸子之一的地位嗎?
為孔孟而死,可乎?
正在眾人糾集之時,朱元璋突然大步向前,威嚴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他聲音低沉道:“愿意追隨孔夫子的,可以站出來,愿意跟著咱,就留在原地,何去何從,你們自己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