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之中,一僅著單衣,面容剛毅的中年男子正閉目熟睡。
男子雖在睡夢之中,但眉頭緊緊皺起,身形時不時地顫抖幾下,似乎在做著什么噩夢。
此時靜室之外,恰有匠人說話、做工的紛雜之聲傳來,男子便似乎被這紛雜之聲驚擾,猛地坐起身來,口中急呼道:
“不……”
可待他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環顧四周之后,他又頓時一愣,腰背微微聳拉下來,眼中不由閃過一絲頹唐挫敗之神色。
靜室之外,東廠番子聽到動靜,猛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待看到男子無恙,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抱拳道:
“仇將軍,可是有吩咐?”
這名中年男子,赫然便是走馬嶺之戰兵敗,為云軍所俘虜的夏國左將軍,仇天路!
仇天路定下心神,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沖進來的幾名東廠番子,臉色微冷,搖頭道:
“無妨……外面是什么動靜?”
東廠番子聞言,開口道:
“啊,是前來換牌匾的匠人……此地原是朝中權貴供奉的寺廟佛堂,后來此地和尚牽扯謀逆大案之中,便被收歸朝廷。陛下欲將以后被我大云俘獲的夏國文武安置在此,許是覺得用原寺廟名不甚妥當,便賜了個‘功德林’的名字。”
仇天路聞言,眼角一抽,臉色更冷了。
走馬嶺之戰,大軍苦戰大半日,卻為云軍所阻不得寸進。而后追兵追來,大軍士氣喪盡,仇天路奮力搏殺,眼見大局難以挽回,當即拔劍,欲要自盡。卻不想楊再興早就盯上了他,領著兵馬將他擒下,送到了這云國京城之中。
此時東廠番子提什么“功德林”,簡直就是將他的傷疤狠狠撕下,他還能有什么好臉色?
仇天路心中越發苦悶,當即合衣起身,沉聲道:
“我要出去轉轉!”
幾名東廠番子得了上頭交代,也不多加阻攔,只是提醒道:
“陛下交代了,仇將軍除了不能出去,其他皆可!”
仇天路聞言,冷哼一聲,當即快步走出靜室。
功德林,本是朝中權貴人家在城中的禮佛之地,環境清雅,別有禪意。閑來逛逛,倒是也讓仇天路苦悶之心,稍感平靜了些。
轉過一處廊亭,仇天路卻是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了有人說笑之聲。
定睛一看,卻是一相貌俊朗,氣度尊榮出眾的年輕男子,正懷抱著一嬰孩,倚在前方水榭處,指著池中錦鯉逗弄著。
懷中嬰孩白胖可愛,眼神靈動,滴溜溜地看著池塘中魚兒,嘴角咧開,露出純真笑容,看著便很討人喜愛。
仇天路看著前方的男子,眉頭一動,問道:
“這功德林現在除了我,還有別人?”
幾名跟著的東廠番子聞言,頓時微微一愣。
這功德林如今剛開張不久,除了這位夏國左將軍仇天路,還真沒聽說還有別人來此呢。
似乎是注意到仇天路等人的視線,懷抱嬰孩的男子微微轉過身來,對著仇天路上下打量一眼,然后微微點頭,朗聲笑道:
“這孩子喜歡看魚,稍一離開這里便哭鬧,實在讓人頭疼。若是有閑興,還請近前一敘吧。”
幾名東廠番子摸不清楚來人底細,有心想要阻攔。
卻不想仇天路已經邁開步子,朝年輕男子邁步走去。
礙于上頭交代過,只要仇天路不離開功德林,便不加干涉,幾名東廠番子現在不好橫加阻攔。
但眼前這男子,實在出現得太過蹊蹺,為首的東廠番子一時拿不定主意,只能低聲交代下屬,道:
“我等在這兒看著,你速去查問這男子是誰,為何突然出現功德林中!”
手下聞言,連忙應是,轉身快步離去。
此時,仇天路已然走到水榭那邊。
男子懷中的嬰孩,聽到有人走近前來,視線離開池中的錦鯉,轉頭看了仇天路一會兒,烏溜溜的大眼睛頓時如月牙般彎起,咧嘴笑了起來。
嬰孩之笑,最是純真無暇。
仇天路一向不茍言笑,再加上此時心中沉悶,臉上神色略顯陰沉。
但此時面對如此純真笑容,仇天路沉著的臉上,也是微微一僵,然后下意識地擠出了略顯僵硬的笑容以作回應。
也不知是不是仇天路臉上僵硬的笑容有些好笑,這方才幾個月大的孩子揮舞著稚嫩的小手,臉上笑容更顯燦爛。
年輕男子抱著嬰孩,看著仇天路,笑道:
“這孩子,看來與將軍很是投緣啊!”
仇天路看著這惹人喜愛的孩子,臉上笑容稍稍柔和了一些,道:
“我一向不茍言笑,家中子嗣見我這般模樣,都不敢親近。閣下的公子,卻是……嗯,與眾不同!”
年輕男子聞言,臉上笑容更甚,卻是用一副頭疼無比的語氣,道:
“是啊,這小子見人就笑,最會裝乖巧,討人喜愛。不過要真將他帶在身邊,就知道這小子不好伺候呢!稍有不如他意的,便裝乖討憐,實在不行就哭鬧要挾。這不過帶了半日,便被他弄得頭都大了。”
仇天路眼中帶笑,又似乎心中突然有所觸動,語氣略顯低沉地道:
“領兵出征之前,恰好收到家中兒媳有孕的消息。若是一切順利,此時我孫輩也該出生了。”
說到這里,仇天路心中再次沉重起來,不由得長長嘆息一聲。
年輕男子聞言,卻是笑道:
“將軍倒是不必擔心,金陵城傳來的消息,仇家得一長孫,母子順遂安康,取名仇晟睿,是將軍出征之前留下的名字。”
此言一出,仇天路猛地一驚,抬頭眼睛瞇起,看著眼前的年輕男子,咬牙道:
“我近幾日思緒混亂,倒是沒有注意到,閣下知道我的身份,此時還能懷抱嬰孩出現在這里,與我交談這么久,卻沒有人出來阻攔,身份絕對不簡單!”
說到這里,仇天路挺直腰身上前一步,喝問道:
“敢問閣下身份,為何要調查我在京中的家眷!”
仇天路身形上前之時,只聽得旁邊立時響起數聲暴喝:
“大膽!”
“護駕!”
數十名禁軍護衛高手自暗處魚貫而出,刀劍出鞘,氣氛頓時變得凝重肅殺起來。
男子懷中嬰孩,環顧四周手持兵刃的禁軍高手,又看了看臉色難看的仇天路,眼睛微微轉動,旋即嘴角一撇,眼中水氣涌現,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馮保、汪直一同沖出,口中驚呼道:
“輕點喊,輕點喊,嚇著二皇子了!”
“仇天路被封住周身經脈,無力刺殺陛下,快收了刀劍,免得擾了陛下興致!”
如此陣仗,懷中嬰孩又是如此身份,眼前這位年輕男子,除了蕭承,自然也不做第二人想。
蕭承看著懷中張嘴哭嚎的二皇子蕭成恩,有些頭疼地嘆息一聲。
他看向一旁領著禁軍高手沖出來的南霽云,當即伸出手,將懷中二皇子遞了過去,道:
“你弄哭的,你負責哄!”
南霽云臉上漲紅,連忙讓手下禁軍收起兵刃,然后手忙腳亂地自蕭承手中接過二皇子,略帶窘迫,小心翼翼地哄著。
一眾禁軍高手,連忙撤了回去。水榭四周,再次恢復到了此前的安靜,若非二人身邊多出來的南霽云幾人,便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仇天路癡愣愣地看向蕭承,不斷上下打量著。
顯然,從剛剛的對話之中,他已經知道了年輕貴氣男子的身份。
當今云國皇帝,少年天子,天下雄主,蕭承!
蕭承一振寬袍,坐到水榭邊上的鵝頸靠椅之上,隨手一揮,對著仇天路笑道:
“今日微服出宮,便不需講究禮節了。仇將軍,可愿與朕交談幾句?”
仇天路臉上陰沉不定,沉默許久,冷著臉坐到一旁,沉聲道:
“不知云皇陛下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語氣之中,甚是不客氣。
蕭承不甚在意,笑容不改,朗聲道:
“朕知將軍才能,有心招攬!”
仇天路微微扭頭,冷聲道:
“所以,云皇陛下才派人,去查我在京中的家眷?”
蕭承聞言,微微搖了搖頭,道:
“將軍言語之中有冒犯之意,怕是心中誤會,覺得朕想以將軍家眷,以作要挾了!”
仇天路雙眼一瞇,反問嗆道:
“難道不是嗎?”
蕭承隨意地擺了擺手,笑道:
“呵呵呵,不過是覺得將軍身在我大云,難免牽掛家中,朕這才多了這么一嘴而已!”
看仇天路神情之中似有狐疑之色,蕭承繼續道:
“我大云的東廠、尚虞備用處,在金陵城之中遍布眼線,滲透極深。夏國文武大臣府邸之上,皆有眼線,金陵城任何風吹草動,朕不見得比謹身殿知道得慢。這絕非是針對將軍一人,將軍莫要多心。”
仇天路聞言,話語頓時一滯。
侍候一旁的汪直,此時亦是出聲道:
“夏國之中,皆傳仇將軍全軍覆沒,已經戰死。將軍被俘的消息,還是陛下特意下旨隱瞞的。否則將軍家眷,在金陵城中的日子,怕是沒有這么好過的!”
被俘和戰死,其實處境也相差不大,但給人的觀感,卻是大不相同!只要有心,云國這邊再散播各種半真半假的消息,仇天路家眷的境遇,絕對不可能好。
這也就是當初仇天路,為何有心自殺的原因了!
只是可惜,沒能成功……
仇天路胸口起伏,深吸幾口氣平息心緒,方才繼續道:
“云皇陛下愛才之心,我已經知曉。只是我有心效仿古時忠義之士,不侍二主。所以,云皇陛下還是請回吧!”
蕭承側著身子,打量著身后池塘之中的錦鯉,隨意地道:
“五日之前,謹身殿下旨,追封將軍為‘驃騎大將軍’、‘海陵侯’。將軍長子襲爵,次子、三子入仕為郎官,金銀恩賞眾多,可謂哀榮至極。”
說到這里,蕭承微微一頓,話鋒一轉,沉聲道:
“將軍可知,為何連你的尸骨都沒有找到,金陵城中便這么急匆匆地追封?”
仇天路被蕭承這么一問,頓時愣住,下意識地道:
“云皇陛下知道是為何?”
“當日走馬嶺之戰,我大云征北將軍程不識率兵強攻成縣,欲堵你軍后撤之路。六萬夏軍一邊堅守成縣,一邊派數千兵馬前來接應……”
聽到這里,仇天路雙眼圓睜,頓時一驚,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既然有兵馬前來接應,為何自己沒有等到?
蕭承轉過頭來,凝視仇天路,繼續道:
“將軍可是在想,自己為何沒有等到援軍?”
仇天路聞言,當即點頭,道:
“對,成縣到走馬嶺,大軍急行軍不過一日的功夫。我此前,還派人去通知成縣守軍的……可是為何,我到最后,都沒有等到援軍?”
“因為他們撤了!”
“楊再興、也就是在走馬嶺堵住你的將領,此前還派來三百甲士,在成縣援軍必經之路上故布疑陣。前來接應的夏軍,擔憂成縣被破,后路斷絕,根本無意交戰,直接后撤。之后回稟軍中,說將軍在他們趕到的時候,便已經全軍覆沒了!”
此言一出,仇天路猛地驚呼道:
“不可能,不可能!”
蕭承見狀,朝汪直微微招手。
汪直心領神會,連忙自懷中取出夏軍軍報、金陵城邸報、抄錄的追封圣旨,一起放到了仇天路手中。
“是真是假,將軍自己斟酌!”
仇天路捏著手中的東西剛要打開,卻又猛地一泄氣。
其實都不需要打開,他也知道蕭承所言不假。因為也只有如此,才能夠解釋,為何當初接應兵馬遲遲不至,自己又為何會這么快便被謹身殿下旨追封……
蕭承凝視仇天路,振聲道:
“和這樣的蟲豸一起,又怎么能夠搞好戰事?夏軍屢次戰敗,損兵折將,丟失國土,便是因為這些人在夏軍之中啊!”
此時的仇天路,臉上頹唐灰敗,又時不時浮現出幾絲不甘憤怒,絲毫沒有聽進去蕭承的話。
蕭承見狀,也知道今日火候已經足夠了,實在心急不得。
他緩緩起身,道:
“朕愛惜將軍之才,有心招攬,將軍不妨先思量一番吧……不論結果如何,將軍金陵城中家眷,都不會出事的!”
仇天路聞言,抿了抿嘴,第一次在蕭承面前低下了頭,行禮道:
“謝云皇陛下愛護之心……只是在下,實在難以對昔日袍澤對壘沙場之上,所以在下無論考慮多少次,也只能回絕陛下好意!”
蕭承聞言,卻是無所謂地道:
“無妨,將軍不愿對戰昔日袍澤,可領兵鎮守吐蕃。再或者等后日攻下北境之后,繼續領兵抵御突厥就是……”
說到這里,蕭承眼中一動,似是隨意地道:
“實在不行,留在中慶城教導軍中將校、勛貴弟子也行啊。還有,朕的二皇子,許是母親柔寧帝姬出身夏國,與將軍頗為投緣。日后大些,將軍教導武略也可啊!”
仇天路聞言,心中忽有異樣心思,下意識地看向一旁南霽云懷中的孩子,愣神道:
“這是,柔寧帝姬之子?”
此時的仇天路,很清楚自己身在云國中慶城,在夏國那邊又已經是個死人了。除非自己甘心一輩子待在這功德林之中隱姓埋名,否則也只能投效云國這邊。
要是此前的他,自然是毫無遲疑,拒絕蕭承的招攬的。
但此時看著眼前的柔寧帝姬所出的皇子,他心中卻是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別樣的心思。
這,不也是大夏皇室血脈嘛!
而今云國兵鋒正盛,將來之事,說不定還真有可能一統天下呢。到時候,眼前這位尚在襁褓之中的二皇子,未必不是延續大夏皇室尊榮的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