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煙花燃盡,灰燼落入水中,他眸中的火光消卻。
鉆入鼻尖的,是夏夜濕潤的海風氣味。
眼神不經意間劃過她的臉,她似乎失去了往常的笑臉,雙目有些迷離地看著煙花燃盡。
“回去吧。”
耳邊傳來最上和人清淺不帶感情的聲音,她點點頭,緩緩站起了身。
小西沙織走在前面,最上和人提著煙花的殘骸與水桶,跟在身后。
她背影削瘦纖細,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錯覺,令最上和人想起回憶內,曾經看過的,自己與她放學回家的場景。
不知為何,最上和人腦海中浮現出了一段話。
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即使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實,唯有孤獨永恒。
原主對于小西沙織抱有的感情,究竟能否稱之為愛呢,他不確定。
但至少,他沒有。
一路無事的回到旅館,看著臥室內鋪好的兩床被褥,小西沙織主動將自己的那床拉開距離。
她笑著說:“看來今天要委屈你和我睡一個房間了。”
最上和人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鉆進了被褥中,耳邊是空調運作的輕微聲響,以及那似有似無的海浪拍案聲。
“和人,我關燈了噢。”
“嗯。”
燈光逝去的一瞬間,房間被靜謐所籠罩,最上和人凝視黑暗,嗅著陌生的空氣,令他回憶起自己向她提出離婚的那個夜晚。
“總感覺,有些像修學旅行呢。”
一旁,小西沙織的聲音在臥室中回響。
“前夫前妻的修學旅行可真是少見。”
“噗嗤……原來和人你也會開玩笑啊。”
即便是在黑暗中,最上和人也能想象到她此刻笑起來的模樣。
“吶,和人。”
“不是說要睡覺么?這不就成聊天了。”
“有什么關系嘛,反正只是睡覺前的閑聊而已。”
“嘛……”
最上和人簡單回應,沒有否決小西沙織,他現在不會排斥小西沙織,哪怕此時此刻,睡在同一間臥室內,他也沒有任何想法。
“真是不可思議啊。”
因為看不見她的臉,才會覺得她的聲音真的相當好聽,如同山澗飛流而寫的清泉,擊打在巖石壁上,發出悅耳空靈的聲響,令人感到舒適。
“指什么?”
“和前夫睡在同一個房間。”
“別忘了,只是假結婚而已。”
“說的也是,我們只是普通的青梅竹馬而已。”
“知道就好。”
話是這么說,可對于最上和人來說,他們之間連青梅竹馬都算不上。
最上和人想了想,道:“說起來,有件事我可能要向你道歉。”
“和人向我么?”
“嗯,那天收了你給的活動入場券,可是我沒有去,白白浪費了。”
睡在一旁的小西沙織沉默了一會兒,輕笑著說:“沒事啦,反正已經過去了,而且和人也有自己的事情不是么,不用放在心上。”
“嗯。”
關于舉辦活動的那天晚上,小西沙織是有看見他與另外一名女孩子在一起的,但是那又如何呢,事到如今說這種事,也改變不了什么。
“和人,我們的事情,你媽媽那邊,需要我去當面說明么?”
“不了,由我去說吧,我和爸爸兩個人,會好好和她說的。”
小西沙織已經不再適合做這種事了,最上和人決定由自己來解決。
“嗯……給你們添麻煩了。”
最上和人不再回應。
關于父母那邊,因為自己的婚姻,確實給他們造成了很多的傷害,可既然已經發生了,那么現在再去后悔,只會顯得虛偽。
堂堂正正的去面對,才是最上和人現在應有的態度。
然后總有一天,最上和人會與誰產生新的邂逅,遇上他真正喜歡的女孩子,到時候,一定要讓父母安心。
“不早了,睡吧。”
最上和人說完這句話后,默默側身。
“嗯,晚安,和人。”
屋外,銀色的月光灑落,覆蓋著這座島嶼,海浪擊打礁石,席卷沙灘。
不知道是因為睡不慣榻榻米,還是因為屋子里睡著另一個人,最上和人僅僅睡了一小會兒,便怎么也無法再次入眠。
看了一眼手機,凌晨三點。
輕手輕腳地離開臥室,最上和人在更衣間脫了衣服,進入屋外的露天浴池。
最上和人很喜歡一個人泡澡,剛進旅館的時候,因為溫泉內由其他人,簡單地泡了下,便草草了事。
難得來到熱海,不好好享受一下,著實有些說不過去。
而就在他的腳剛觸碰水面,浴池一隅,傳來女子有些驚慌的聲音。
“和人?!”
毫無疑問,是小西沙織的聲音。
最上和人顯然嚇了一跳,沒想到房間里的露天浴池內會有人。
現在可是凌晨三點,這女人怎么不好好睡覺,想到來泡澡的呢。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里面。”
“沒……沒事。”
“那我先出去了。”
腳趾感受到的水流溫度,異常舒適,即便如此,也仍無法挽留最上和人。
小西沙織坐在露天浴池內,身上圍著單薄的浴巾,默默看著月光下,最上和人的輪廓。
然而下一秒,她眼中的黑夜發生變化,月光不再明亮,水流不再流動。
周圍的木制闌珊,黑峻的巖石,綠意盎然的樹葉,全部被覆蓋上支離破碎的奇特色彩。
本該已經完結,迎來落幕的電影,像是在播完演員表后,出現續集制作的彩蛋,令她驚愕的同時,說不出話來。
望著他被定格的身影,自那天起便困擾她至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等一下,和人。”
最上和人回頭,依舊看不清她的表情,水聲響起,隱隱只能看見她站立的輪廓,離開浴池,緩緩向他走來。
“我已經泡好了,你進去吧,我現在就回房。”
浸了水的浴巾,貼在她身上,一路向下滴著水珠,腳步聲輕盈,最上和人默默后退,讓開了路。
她頭發盤起,露著脖頸,在經過最上和人身邊時,順著月光,眼角余光瞥見了她滿目瘡痍的后背。
本該是光潔無暇的背脊,在浴巾沒能包裹的部分,盡是淤青與傷痕。
最上和人以為是自己看錯了,當他有些不太確定的想要細看時,她早已推開門,走了出去。
沉寂了一會兒,如果是輕中的溫柔主人公,說不定會義無反顧地沖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溫柔又嚴厲地質問她是怎么回事。
但他沒有。
最上和人默默進入浴池,溫潤的水流將他的身軀所包裹,努力迫使自己不去想剛才看見的事情。
是錯覺么?
如果是就好了。
最上和人閉上眼睛,似乎連泡澡,也變得不如想象中那樣舒適。
輕聲嘆息,他猛吸一口氣,沉入水中。
波紋逐漸消散的水面,咕咚咕咚地冒著泡。
周日。
乘坐輪船,返回熱海市。
小西沙織與平時并沒有不同,聲音溫柔,笑容和煦,從她臉上,見不到任何的陰霾。
或許,昨晚只是他看錯了而已,那些傷痕,只不過是樹葉的倒影。
如果這就是最后的試煉,那么未免也太輕松了。
最上和人沒有去深入了解的打算,就像他也不打算說出事實的真相一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最上和人的秘密,是他外來者的身份,至于小西沙織的秘密,他不想知道。
在回東京之前,兩人去了車站外的商店街,購買特產。
最上和人沒什么朋友,帶回去也只能是送給父母,以及清水有沙。
不過想必清水有沙那邊,小西沙織應該會準備。
而事實上,最上和人只買了四盒溫泉饅頭,小西沙織則足足買了二十盒。
最上和人不禁在心中感嘆,不愧是人氣聲優,朋友可真多。
從熱海站出發,坐回東京的八十分鐘里,兩人之間依舊只是普通的閑聊,更多的時間是沉默,各自看著手機。
小西沙織不停地與line上的好友發送消息,最上和人則戴著耳機,看一些自己感興趣的音樂視頻。
這場旅行持續的時間并不久,滿打滿算,不足三十個小時,可最上和人的心境,已然發生變化。
糾纏著他的鎖鏈被斬斷,哪都找不到蹤影,他已經是全新的最上和人,今后也不會被其他事物所影響。
最上和人此時不得不承認,清水有沙的提案是正確的。
如果沒有來這次旅行,他或許還會是那個,擔心被本能吞噬,只會一味逃避的軟弱家伙。
最上和人并不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堅強無比,可至少在面對小西沙織時,他能夠保持自我與理性,沒有什么能夠讓他膽怯,想要逃避的了。
小西沙織的聲音也好,來自心底深處的怒吼也罷,這些都太輕了,不足以動搖他此時的信念。
車輛到站,順著人潮而下,此時是中午十二點,他們的旅行,在此劃下句號。
月臺上,結束旅行的兩人面面相覷。
“和人,已經中午了,要一起去吃些東西么?”
“不了,我直接回家。”
“這樣啊。”
最上和人說道:“我媽那邊,等她出院了,我會找時間和我爸向她說明的。”
“嗯。”
“假結婚的事情我不會說,就說是彼此不合適,這樣他們也比較容易接受一些,否則,我擔心他們又有什么想法。”
“我知道了。”
“你的父母那邊,也要好好說明才行,無論我們的關系怎么樣,長輩是無辜的,我也不希望他們傷心。”
小西沙織點點頭:“我爸媽那邊,我會去說的。”
最上和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如果需要我出面的話,就和我說。”
老實說,已經與小西沙織離婚了的最上和人,就算不上門拜訪,也不會有什么問題,即使被說禮儀不太行之類的,最上和人根本無所謂。
既然會和他們家的女兒離婚,便說明最上和人早已做好了與他們不來往的準備。
但若是小西沙織有那樣的請求,最上和人還是會答應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嗯,我會努力不麻煩你的。”
最上和人一臉復雜地看著她:“你給我添的麻煩還少么?”
小西沙織輕輕一笑:“比彩音還麻煩么?”
“那不一樣,你是麻煩的事兒多。”
“那彩音呢?”小西沙織好奇的問。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麻煩。”
小西沙織被逗笑了。
最上和人不再說話,小西沙織看了他良久,從他手中接過她買的那些大量特產。
有些沉,不太好拿。
“那……我走這邊。”
“嗯。”
她轉身走了幾步,又忽然停下,最上和人只是默默看著她的背影,一言不發。
眼前這名曾經是妻子的女人,轉過身,露著和煦溫柔的笑顏,比她的任何一次微笑,都要來得真切。
這是她發自內心的笑么?
最上和人不知道。
她遙望著最上和人,明明只有幾步的距離,彼此之間卻像是隔著整個東京都那么遠。
她的聲音傳來,帶著不明的情緒,最上和人沒有余力去分析她此刻,話語的感情。
“再見,最上桑,保重噢。”
“嗯,你也是,小西桑。”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轉身,彼此的背影像是做著告別的揮手。
她還是回去做她的人氣聲優,而最上和人也會去追尋自己的夢想與幸福。
通往月島車站的電車內,沿途都是他所熟知的風景,原本被孤獨擁抱的人,對這片土地,這片風景,莫名產生了一絲歸屬感。
看了一眼手機,簡單回復過后,最上和人便閉上眼睛,等待電車到站。
下了車站后,乘坐扶梯回到地面,眼前是熟悉的街道。
出口的位置,一名穿著水藍色連衣裙,打著遮陽傘的嬌小少女,俏生生地站立在那,嘴角含笑。
“歡迎回來,和人桑。”
最上和人走上前去,詢問道:“今天沒有工作么?”
“下午有工作。”她回答。
“這樣啊。”
最上和人走往回家的方向,她再一次擋在他身前,仰面看著他的眼睛,臉上依舊是甜美的笑顏。
“歡迎回來。”
最上和人愣愣地俯視著她,僅僅只是一天不見,她身上卻似乎發生了些許變化。
見最上和人不說話,她逐漸黛眉擰起,腮幫子微鼓,加重了音調:
“歡,迎,回,來!”
面對她倔強的美目,最上和人輕輕地笑了。
像這樣被誰等待的感覺,出乎意料地,討厭不起來。
“嗯,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