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已立。
灰墓死氣沉沉,并未出現任何的異象為這份宏愿佐證,慕師靖唯一能看到的,只有林守溪眼中翻涌的金光。
初入不死國時,林守溪的瞳孔里也翻騰過這樣的金芒,這是獨屬于神明的神采,這雙瞳孔像是燃燒的熔爐,可以煉出斬殺神明的劍。
“即便你說的是真的,你又該如何去煉?難道我們要干等著太陽神從未來降下嗎?”慕師靖握著他的手,擔憂而困惑。
“不必。”
林守溪顯然已想過了這些,他說:“煉丹唯一需要的,只是丹書與藥材。”
“這墓地雪原,你上哪去找煉制太陽的丹書?”慕師靖問。
“丹書就在我的體內。”林守溪說。
“在你體內?”慕師靖吃驚。
“嗯,它唯一的問題是沒有字。”林守溪坦誠道。
慕師靖伸出手,摸了摸林守溪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一臉擔憂。
慕師靖沒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她繼續道:“還有,你說你是大煉丹師,我怎么不記得你開爐煉過丹藥了?”
“煉過,我曾煉制過極欲合歡散。”林守溪中氣十足地說。
慕師靖想起了那個偽裝成玉液丹的可惡東西,心中羞憤,不由雙手叉腰,冷冷地說:“我知你救人心切,但你前腳還在煉春藥,后腳就想煉太陽,你這跨的也太大了些,修行豈是一步登天的事?你還是先冷靜一下的好……哎,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呀?”
慕師靖氣的踢了他一腳。
林守溪沒有說話,他自顧自地抽出一縷金焰,并將金焰在指間繞成了一朵花。他捏著纖細的花莖,將它放置在小禾的冰塊邊,與其相挨。
慕師靖看著這一幕,心中悲傷。
她想勸慰林守溪。
林守溪卻先轉身,牽住了她的手。
“修行的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林守溪看著她的眼睛,說:“但今后,我們無事可做,唯有修行。”
金焰的屏障已快被黑暗擊穿。
他們必須回到地宮。
慕師靖與他手牽著手,從一片黑暗走向另一片黑暗,像是雪地里孤單的燈。
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之后漫長的歲月,她都會在這片暗無天日的雪原中度過。
回到地宮。
地宮作為蒼白舊居,并未被灰墓侵擾,但這里更像是另一座墳墓,清清冷冷,與世隔絕。
慕師靖并不喜歡這里,但至少有人相伴,也不會太過孤單。
且當是閉關修行了。
慕師靖以道門吐息之法將心緒撫平,她看向林守溪,發現林守溪正沐浴焚香,盤膝而坐,一副要開爐煉丹的架勢。
“我聽說煉丹須尋個黃道吉日,趨吉避兇,你這么急匆匆就開始了嗎?”慕師靖問。
“今天是幾月幾日?”林守溪反問。
“今日……”
死靈雪原不知歲月,慕師靖早就過昏了頭,哪里還記得日子?
“今日六月六日,青龍黃道,諸事皆宜,所作必成,所求皆得。”林守溪淡淡道。
“你還真看了啊?”慕師靖震驚。
“總要圖個吉利。”林守溪笑了笑,說:“但我今日不煉丹。”
“那你今天做什么?”
“寫丹書。”
“你這是要自撰藥方?”
慕師靖越聽越覺不靠譜。
“小時候,我曾聽過這樣一個故事。”
林守溪盤膝而坐,眼眸半睜,緩緩道:“世上有個神醫,專給窮人看病,他一生寫下了無數的藥方,無論其他醫館研制出怎樣復雜精妙的藥物,他都能在第二天將這藥方分毫不差地寫出。神醫的兒子向他詢問秘訣,神醫告訴他,自己只要吃下藥丸,就能想象出這顆藥丸的煉制過程,這是他的天賦,一葉知秋,見微知著的天賦。兒子夸贊了父親的本事,稱其為神乎其技。然后,第二天,這位神醫在嘗完新藥后被毒死了。”
林守溪講完故事,問慕師靖:“聽懂了嗎?”
“聽懂了。”
慕師靖輕輕點頭,說:“你是想說,人只能相信自己,不能將最大的秘密告訴任何人,對嗎?”
林守溪搖了搖頭,說:“我想說的是,只要有丹藥,人就可以重新寫出藥方。”
說完。
林守溪將手掌端在身前,如托寶物靜觀。
九明圣王的金焰再度于他掌心明亮。
慕師靖明白了,這金焰就是所謂的‘丹藥’,將這金焰重新吞噬后,林守溪就可以得到煉制這金焰的‘藥方’!
“那這個故事的結尾是什么意思?”慕師靖問。
“故事總要有個結尾。”林守溪回答。
“為何是這般不吉利的結尾?”慕師靖香腮微鼓,隱有不悅。
“無妨的。”
林守溪綿長飲氣如長鯨汲水,他五指一合,將金焰攥緊掌心,他仰直脖頸,將金焰吞入口中,喉結一動便將其咽入腹中,隨后,林守溪睜眼,平靜道:“今日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轟——
慕師靖的瞳孔被瞬間點燃。
火光在林守溪的體內炸開,瞬間將他的身軀吞沒。炙熱的焰芒與氣浪將慕師靖推出了舊宮,待她拂開熱浪,再向前望去時,這座舊宮已是一顆火球,火焰如洪流般噴濺著。
慕師靖想去看看林守溪的安危,但舊宮充斥著火焰,她根本尋不到立錐之地,只能在外面焦急等待。
也幸好慕師靖境界低微,無法看到舊宮中的場景。
舊宮之中。
林守溪血肉盡毀,已是一具盤膝而坐的白骨。
火流像是一條條毒蛇在他的骨架間穿梭著,不斷蠶食他新生的血肉。
與此同時。
屬于神識的世界里。
林守溪再度出現在那本無字丹書旁。
神識世界中的白衣皎潔毫發無傷,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食指還黏下來了一個‘樂’字。
林守溪將這個字捻去。
他看向了靜懸一側的丹書,道:“醒醒。”
丹書沒有任何反應。
林守溪想了想,翻開丹書的扉頁,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大大的‘活’字。
于是,這本該沉寂的丹書真的活了過來。
“是你?怎么又是你?”
丹書睜開眼,看到了坐在一旁的白衣少年,大為震驚:“我不是已經被燒死了嗎?我怎么又活過來了?是你搗的鬼?”
“你早就死了。”
林守溪看著它,說:“在你不再載有任何文字之時,作為一本書的你就已經死了,現在的你并沒有活過來,你只是幽靈。”
“你讓我繼續死吧,我寧可死,也不想看到你這個混蛋瘋子。”丹書惡狠狠地說。
“你可以試一試。”林守溪說。
丹書曾經在另一本書上看到過無用才是大用的道理,它,只要自己變成碎片,變成灰燼,就無人可以再利用自己,這樣,它就可以實現真正的大用!
“那我就成全你!”
丹書怪叫一聲,飛上天空,虛空化作刀刃,將它千刀萬剮,它化作雪花般的紙片落下,有的紙片慘叫,有的紙片大笑:“我看你還怎么利用我?!”
林守溪打了個響指。
瞬間。
仿佛時間倒流。
滿天雪花逆空而上,重新拼湊成了一本完整的丹書。
“怎么可能?”丹書震驚:“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還不明白么。”
林守溪說:“這里是精神世界,在這里,我是一切的主宰,之前我不需要你,所以騙你去死,現在我需要,所以賞賜你活。”
他是荒謬。
荒謬是一切想象的原點。
在他明悟了這一點后,他就徹底掌控了這個想象之界。
“你憑什么主掌我的生死?”
丹書被他云淡風輕的話語徹底激怒。
它將自己撕成紙條,燒成灰燼,它無數次毀滅自己,卻又被林守溪完好無損地復原。
丹書想不通,它明明只想安靜地死掉,但為何它連安靜去死也無法做到?
“我最憎惡這種主宰一切的架勢了,你以為你這樣就能讓我臣服?”
丹書暗暗下決心,對方等會在他身上寫字,他寫一個,它就擦掉一個,讓他永遠也無法利用自己。
“你不想過新的人生嗎?”林守溪忽然問。
“新的人生?”
丹書冷笑:“你又想欺騙我?我可不會再上當了。”
“難道,你不想有新的朋友,新的生活么?”林守溪又問。
“朋友?”
丹書這才想起,它當年被放置在書閣的時候,周圍有許許多多的書,那些書每天閑聊,很是熱鬧,它也想與它們說話,但它作為最尊貴的丹書,被束之高閣,根本無法與其他書相見。
“我出身尊貴,心懷烈陽,何須朋友?況且,其他丹書庸俗至極,它們只會覬覦我的內容,根本不是與我真心交友!”丹書嚷嚷道。
“這個世界上,不只有丹書。”
林守溪又打了個響指。
他的身后,出現了一個古色古香的書架,書架上陳列著許許多多的書,這些都是林守溪閱讀過的書籍。它們一經出現,就像蝴蝶般繞著書架翩翩起舞,或高談闊論,或激烈爭辯,或吟詩作賦,極為熱鬧。
丹書已很久沒見過同類了,眼前的一幕在它眼中宛若仙庭。
許久。
丹書氣勢低落了些,它猶豫之下,問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個……有,有那種書嗎?最好是有圖畫的。”
林守溪會心一笑,隨手取來一本,當著丹書的面翻了兩頁。
丹書過去只聽過這樣的書,第一次真正見到,一時大受震驚,書頁顫栗不止。
“想繼續看嗎?”林守溪問。
“想!”
“世人皆說這是淫艷禁書,你偏偏喜歡?”林守溪問。
“那是世人庸碌不懂!她在我的心中就是至純至潔之明月,至清至澈之冰雪!”
丹書理直氣壯地嚷嚷,不顧一切地朝著那本禁書撲去,此時此刻,丹書已不想再死,它所能想到最為浪漫的事,莫過于和這本書的每一頁緊緊相貼!
可沒過多久。
丹書又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你怎么了?”林守溪關心地問。
丹書恥辱而悲傷道:“我已沒有了文字,配不上她。”
“原來是被轟出來了嗎?”林守溪笑了笑。
“我以前可是九明圣王丹的丹書,其他丹書敬我慕我,世人爭我奪我,何曾受過這種屈辱?這些書,它們不僅不識貨,還不識相!”丹書悲憤道:“我不屑與它們為伍!”
“是么?”林守溪淡淡地問:“你不想重新成為萬書敬仰的丹書嗎?”
這一刻,丹書有種圖窮匕見之感,但現在的它看著林守溪手中的匕首,只覺得匕首閃閃發光的樣子很美。
“我想!!”
丹書放聲大喊,撕心裂肺。
它敞開了心扉。
同時。
精神世界的上方。
仿佛蒼穹的閘門打開。
無窮無盡的九明圣王之焰當空灌下,猶如火龍俯沖,瞬間將丹書吞沒。
它空白的書頁上,文字重新涌現。
隔著熊熊烈焰。
丹書再度看向林守溪。
接著,丹書的這一頁上,所有的文字都變成了‘震驚’。
林守溪的模樣變了。
站在它面前的,不再是那個白衣如雪的清秀少年。他變成了一位帝王。
他俊美依舊,只是不再有少年的稚氣,而是變成冷漠、威嚴,他挺拔地立在火焰之外,宛若一座孤矗海面的冰崖,被萬世烈火澆洗,卻不湮滅。他金色的長袍上,火焰繪成諸神,閃動的亮芒在他的發上凝結,變成嶙峋的冠冕,冠冕之后,是一整輪圖騰般的紅日。
“是你?是你!原來是你?!”
丹書發瘋似地大喊。
它想起來了!
當年書寫它的人,正是眼前這個帝王冠冕、懸負紅日之人!
“你居然還活著?”丹書驚詫。
“我還未降生,又談何死?”林守溪淡然反問。
九明圣王會在未來出現。
林守溪所做的一切,只是逼近那個未來。
因為許多物種已經毀滅的緣故,丹書上的不少內容也變了,但磕磕絆絆之下,它終于還是寫成。
神焰燒盡。
丹書重新出世。
整個精神世界都被照得亮如白晝。
丹書出世之后,它立刻往那片書架撲去。
林守溪并未阻攔。
他很欣賞熱愛知識的人,一如他小時候那樣。
地宮之中。
火焰朝中心聚攏。
消失的血肉重新充盈了他的骨架。
慕師靖回來時,林守溪正在穿衣裳,他的身前,憑空出現了一本書。
那是早已在爐膛里燒掉的九明圣王丹書。
她見到林守溪安然無恙,又開心又氣惱,不由道:“下次再行這等危險之舉,你能不能提前與我說一聲?我還當你走火入魔了呢。”
“放心,我有分寸。”林守溪說。
“分寸?”慕師靖哼了一聲,惱道:“少拿這個當成自作主張的借口。”
林守溪穿好衣裳。
他打算先看一看這丹書的內容。
慕師靖也湊過來看。
可是。
剛剛翻到第一頁,林守溪與慕師靖就一同愣住了。
這第一頁上赫然寫著一行字:欲煉此丹,須先以玄王血髓淬體。
“玄王血髓?”
林守溪心想,這不是龍王之女的元陰么,殊媱當初身負此物時,就遭到了無數人的覬覦。
可是,現在殊媱不在身邊,他上哪里去弄玄王血髓?
難道說,在既定的命運里,殊媱本該是與他們一同被困地宮的嗎?慕師靖擅自讓殊媱離去,實則是對命運的背叛?
“這丹書是你寫的?”慕師靖問。
“可以說……是。”林守溪回答。
“你覬覦殊媱的美色直說就好,何必如此委婉?你這樣做,還裝的是為了救小禾,被迫取她身子的一樣,真是無恥至極。”慕師靖幽幽道。
“我不是瞎寫的。”林守溪說。
“還想狡辯?”
慕師靖捏緊拳頭,道:“若煉丹必須玄王血髓,那么,神守山的那位大長老又是如何煉出九明圣王金焰的?”
“誅族之劍毀滅了無數的生命,在此之前,或有其他解法。”林守溪說。
“我才不信。”
慕師靖眼中的林守溪本就是‘罪行累累’,她又豈會被這鬼話給騙了?
“哎,你怎么不說話了?是不是心虛了呀?”慕師靖問。
“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因為無法去到外面,所以寫這丹書時,我只將這地宮世界投射了進去,按理來說,丹書上所有的配方,都應是這地宮中可得之物……殊媱并不在這里,上面為何會有‘玄王血髓’之名?”林守溪自言自語。
慕師靖將信將疑,分不清他是真話還是猶在狡辯,但林守溪一臉認真的模樣也不似作偽。
“唯有身負龍王血脈的女子才有玄王血髓,這地宮之中,難不成還有第二頭小母龍?”慕師靖香腮微鼓,一時不得其解。
聽到這番話,林守溪卻是愣住了。
他抬起頭,看向了慕師靖。
“你這般看著我做什么?”慕師靖問。
林守溪沒有說話。
一切盡在不言中。
慕師靖也后知后覺地回過了神。
這所謂的小母龍,不正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自己嗎?
是了……龍王之女尚且身負玄王血髓,那作為龍王的她當然也有這洗身煉魄脫胎換骨的神物!只是這么多年,她一直不自知。
舊宮內安靜了下來。
“我……”
慕師靖紅唇廝磨,欲言又止。
她回想起那夜的疼痛與緊窄,不免絞緊裙角,終于,她按著心跳極快的胸口,緩緩抬首,用商量的語氣說:“這……會不會太突然了呀?煉丹一事雖刻不容緩,但這也是大事呀……要不,我們挑個好一點的日子?”
“今日是黃道吉日。”林守溪說。
先更后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