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掙扎么。”
  女帝的琉璃瞳已近乎透明,淡漠的話語桀驁依舊。
  慈悲的千手觀音像再度變幻萬千手印,如斷肢中生出的藤蔓在詭異搖曳。
  圓月與劍垂空而落。
  黃衣女帝的法咒頃刻生效。
  嶄新的天道在女帝的命令下凝結,它的形狀與先前的天道迥然不同,卻也足夠神圣、堅固,它宛若橫在大江中的鐵索,要以一己之力截斷整片排山倒海的江流。
  慕師靖的劍撞上金色的天道。
  天道頃刻斬碎。
  被短暫禁錮的月光與劍氣失去束縛,再度轟鳴瀉下。
  很快,慕師靖撞上了第二道屏障。
  七種神術構筑的屏障。
  那是七位罪戒神女的神術。
  連同大日冰封、圣魄引靈、古老哀悼在內的七種神術在女帝的手中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異彩。
  它們短暫地構筑了一個世界,一個由神術組成的玄妙世界,這個世界的深處,卻是七種罪戒最決絕的殺伐!
  慕師靖一劍撞下,與神術世界硬生生撼在一起。
  七種神術黯然失色。
  尖銳到令人牙酸的琉璃破碎之聲響起,仿佛整片天空分崩離析,雪白的劍光刺透了一切,從無數的裂紋中悍然破出,少女黑色的長裙在狂風中獵獵翻飛,蒼白的瞳孔中爆發出猙獰的怒意。
  她手中拖拽的劍光更為盛大,那不似一柄劍,更像是一把橫貫天地的開天古刀。
  雪芒橫空的古刀之下,女帝才以舊龍之力擬制出的古鱗盾甲立刻寸寸開裂,在抵擋了片刻后就被毀去,哀傷的龍吟聲中,慕師靖以更快的速度下墜,身影與劍光幾乎糾纏在了一起!
  剎那。
  雷電轟噪,暴雨傾盆。
  虛空中憑空生出了數以萬計的觸手!
  覆滿枯黑色龍鱗的觸手遇水膨脹,在颶風中瘋狂生長,它們在虛空中搖曳著柔軟的肢體,死亡與絕望的氣息無窮無盡地噴薄出來。
  死城似成了深海。
  夢魘般的吟唱響徹天地。
  那是比刀山火海更為暴烈更為兇戾也更為恐怖的世界,無窮無盡的妖詭幻象橫空出世,它們是痛苦的鬼面,是怨毒的詛咒,是邪神在太古洪流里掙扎不滅的疤痕。
  黑裙少女在空中劃過鋒利的曲線,曼妙的身軀徑直扎入觸手之海中。
  像是食人花捕捉到了獵物。
  數以萬計的粗壯觸手在一瞬間合攏!
  少女與劍光同時被吞沒。
  黃衣女帝的神情冷漠到了極致,她的瞳孔褪去了一切光亮,深邃如海,驚怖如獄!
  纖細如假肢的手從她的黃袍中伸出,高高舉起,五指捏緊。
  數萬條觸手同時收緊。
  世界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這份力量來自污濁的宇宙,來自漆黑的星空,在那顆星上,我所承受的痛苦不遜于你。”女帝已搖搖欲墜,星光托住了她。
  這是她在外空領悟的力量,是她真正的殺器之一,滿天的觸手是她的媒介。
  死死合攏的觸手中,少女被觸手緊緊纏縛,凹凸有致的身軀因束縛而緊繃,她想要出劍,夢境之神卻像是在與她玩笑,困意不講道理地再度襲來,將她淹沒。
  悠長的夢境里,黑裙少女轉過身,與她四目相對。
  天地間仿佛多了一面鏡子。
  她看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少女,神色恍惚。
  鏡子消失不見,她回首望去,群臣在她的裙下俯首。
  仿佛從不曾有什么黑裙少女。
  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
  自始至終都是她孤獨一人在冰海眺望永不升起的日出。
  邪靈的海洋里,萬古的孤獨要將她吞沒。
  正在這時,一記厲喝聲響起。
  “接著!”
  觀音閣外,林仇義的掌心,忽然多了一枚白色的晶體,它晶瑩剔透,像是原初之雪的造物。
  司暮雪盯著那枚晶體,立刻明悟:“這就是你在昆侖取出的東西?”
  林仇義嗯了一聲,他曲指一彈,晶體朝著觸手之花破空而去。
  女帝想要阻攔,卻發現,這東西似是幻影,根本無法抓住。
  雪白晶體懸停在慕師靖面前。
  她閉著眼,卻是下意識抓住了它。
  她看到了更多的場景……
  孤獨的龍趴在最高的山峰上,眺望著污濁的世界,祂對著天空發出挽歌般的長吟,接著,最殘忍的刑罰在祂的身上實現,無窮無盡的鮮血從鱗片下噴薄而出,涌上天空,匯聚成數百萬里的金色血云。
  龍血之云涌動碰撞,純凈而悲傷的白雪紛紛揚揚地從金色的云朵中飄落,飄向大地,覆蓋整個世界之上。
  污濁的世界被雪染白。
  最初的雪是真龍的鮮血,它擁有著凈化神濁的力量。
  世界從此陷入了死寂。
  原初之龍闔上了眼眸。
  太陽從此不再升起。
  光與時間皆一同封存在了漫長的冰河紀元里。
  “小姐。”
  哀傷之中,有人喊慕師靖的名字。
  她回首望去。
  熟悉的場景出現了。
  是神域。
  她發現,自己置身在了巫祝湖下的神域庭院里,庭院修竹搖曳,古舊的木墻上盡是斑駁的影。一切都是那樣的靜謐,仿佛千年未曾更改。
  她的身后站著很多人。
  有男子,有女子,有少年,有少女,有老人。
  仿佛多年故交,可她一時卻無法想起他們的姓名,唯有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讓她感到熟悉,他正是死在神域里鎮守,他幽靈般飄蕩在庭院中,帶著虛弱的微笑。
  “見過小姐。”
  這些人齊齊開口。
  他們看上去都是死去已久,寄居在神域的魂靈。
  慕師靖驚訝地發現,這四個人根本不是人。
  他們分明是五個……爪子?
  “你們……你們到底是……”慕師靖神色恍惚。
  “我們是小姐的家臣。”有人回答。
  “家臣?”
  “血肉在脫離身體之后,會生出自我的意識,它們一旦生出自由意志,大部分就會背叛,但我們不會。”女子開口。
  “嗯,只可惜沒有辦法繼續服侍小姐了。”少女遺憾道。
  “你們……都死了嗎?”慕師靖問。
  “是。”
  “誰殺了你們?”慕師靖能感覺到,眼前的每一個人,都是太古級別的神明,哪怕三大邪神盡數出海,恐怕也不可能將他們殺害。
  少年給了慕師靖一個無法反駁的答案:“時間。”
  “我們太過孱弱,這份等待又太過漫長,在這樣的漫長里,我們維持不住自己了。”少年的話語透著失望。
  他們沒有與其他白骨一同沉眠。
  他們始終守望著這片大地。
  漫漫無垠的時間殺死了他們。
  這才是真正不可抵抗的偉大力量啊,在這樣的力量面前,哪怕是神祇也顯得如此無力。
  幽靈們環繞著她。
  她想起了那句流傳至今的神靈讖言:“除了渺渺無垠的時間與我,誰又能將我殺死?”
  這句話令她的記憶向著更古老處追溯。
  通天神峰之上,滿身神濁的黑裙少女站在殘損的世界樹上,對著眾生如是開口。
  她看向了鎮守。
  她的心中還有很多很多疑惑,譬如擒龍手這等絕學到底是哪來的,為什么要傳授給林守溪。
  可她這個念頭剛剛生出,她看向一旁的木屋,就看到了一位少女正靜靜地坐在案邊,時而凝思時而揮毫,柔柔鋪下的青絲仿佛是她的第二張紙。
  擒龍手的功法在筆下徐徐寫成。
  那人正是自己。
  慕師靖感到荒誕。
  她自嘲地笑了笑,最后只是輕聲地問:“你們要走了嗎?”
  “小姐當年說過,血肉苦弱,唯意志不滅,我們皆是苦弱之血肉,能陪小姐走到這里,已是萬分僥幸之事。”鎮守緩緩開口,身影越來越淡,他舉起手,蒼老的聲音洪亮如黃鐘大呂,他緩緩吐出四字:
  “道火不熄。”
  其余人也一同舉起手,肅然開口:“道火不熄。”
  五個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轟隆隆地在耳腔里震動。
  慕師靖木立原地。
  她知道,這是最后的告別。
  視線陡然高遠。
  彌漫在神域的霧氣被瞬間驅散,她終于看清了神域的原貌——那是一個圓形的巨島,以庭院后的深淵為中心,五根粗壯的利爪從地面下刺出,可以想象,是隱藏在下方的龍爪托起了整座島嶼!
  難怪鎮守的尸骨如此丑陋,像斷肢而不似生靈,它本來就是斷肢!那個豎立的怪誕蟲一般的尸骸,正是龍之利爪的五根指骨之一!
  五根利爪浮現出它本來的面目。
  它們圍繞著自己,宛若五根黑壓壓的舊日之柱。
  她被龍爪捧在掌心,像是祂的女兒一樣。
  淚水不自覺地從慕師靖的面頰滑過。
  她同樣舉起手,如最初在死城時那樣。
  “道——火——不——熄!”
  她放聲大喊,聲嘶力竭!
  某一瞬。
  女帝的心弦再度緊繃。
  腫脹有力的觸手被什么東西撐開了!
  雪白的光縫隙里不斷滲出,一束接著一束,像是烏云里裂出的天光。
  轟——
  森然的劍光橫掃過長空,數以萬計的觸手被一瞬間斬碎。
  星光如水面上碎開的影。
  黃衣之下,女帝堅不可摧的身軀也在這一瞬間添上了數萬道傷口。
  慕師靖如同出籠的怪物,她已與劍融為一體,黑色的長裙在空中綻放,如吞沒明月的天狗。少女手中劍氣仍在不斷暴漲,劍意之盛足以凌駕寰宇!
  劍瞬間斬到了黃衣女帝的面前。
  它不再是劍,而是死亡本身。
  女帝漆黑的琉璃瞳被瞬間照徹,每一絲紋路皆纖毫畢現!
  慘烈的爆炸聲再度響起。
  天地震蕩。
  女帝立在觀音閣的月臺前。
  她的身體像是一塊雪白畫布,純紅的神血在完美的身軀上蜿蜒流淌,構成絕世的凄艷畫卷。
  黃色的衣袍飄蕩在她的身后。
  女帝轉過脖頸,冰冷的瞳孔盯著黃衣,瞳孔中盡是不解與震怒,她紅唇顫動,發出不甘的呻吟:“連你,難道連你也要背叛我?!”
  方才。
  在這劍落下的瞬間,黃衣將少女從衣袍內甩了出去,將她當作盾牌,攔在自己面前。
  黃衣懸在空中,飄卷如旗幟。
  這一刻,祂與身體徹底隔離,要做真正的本體。
  狂暴的劍意壓在了女帝的身軀上。
  完美的身軀出現了一道裂痕。
  那是平直的線。
  只有在人的理念世界里才有這么直的線。
  少女的身體沿著線斷裂。
  琉璃眼眸徹底黯淡。
  有時候,失去情緒并非是好事,人將對于天敵的恐懼刻在了骨子里,所以天生就懂得趨利避害,她在封印自己所有的情緒,成為冷漠皇帝的那刻起,她就注定會失去。
  “你失了敬畏之心。”慕師靖說。
  一劍刺下。
  刺入了女帝的唇口。
  慕師靖拔起劍,劍上扎著一枚破碎的鱗片。
  “你也別想逃。”
  慕師靖冷冷地鎖住黃衣。
  一劍橫切。
  劍意在女帝的身軀上急劇磨損,可落向黃衣的劍卻依舊鋒利。
  裂帛之聲慘然響起。
  難以彌補的裂口在黃衣上出現,幾乎要被直接撕碎。
  暴雨驟止。
  殘袍飄落。
  一切像是要在此刻終結。
  “小心!”宮語忽地清叱。
  慕師靖仰起頭,看向了兩層樓高的彩漆觀音像。
  觀音像兀自微笑。
  慕師靖秀眉淡蹙。
  一道絢麗的光在她身后亮起,她下意識橫劍避開,但這抹光并非是指向她的。
  它從黃衣中亮起,朝著高空沖去,宛若一根神柱。
  黑裙少女見過這樣的光。
  當年在斬殺時空魔神之時,時空魔神也亮起了類似的璀璨光芒。
  這樣的光象征著時間。
  “原來如此。”慕師靖明悟。
  時空魔神本就是識潮之神的子嗣,這份時空的力量也源自于識潮之神。在那片濃霧里,黃衣君王與識潮之神做了交易,她將體內的原初神濁給予了識潮之神,作為交換,識潮之神將時空的力量給予了她。
  殘破的黃衣在光中飄蕩。
  她想從時間中逃亡。
  她要逃往不同的歷史節點!
  “沒想到你還有后手。”黑裙少女面顏蒼白,手腕滲血,顯然也已虛弱不堪。
  “一切為了生存而已,哪怕億萬年過去,這依舊是邪神的信條。”
  黃衣發出了女帝的聲音,她繼續說:“其實,原本,我挑選了一個更好的容器,一個更堅固的容器,可惜……”
  “還有比你這副身軀更堅固的東西?”慕師靖問。
  “巫幼禾。”黃衣回答。
  神域的入口恰藏在巫祝湖下,作為巫家四小姐的巫幼禾,自也成為了神明目光的焦點。
  白凰傳承,邪龍之血,彩幻羽,毒靈根,巫家神祭……一切的機緣早已被安置在了命運的節點,它們在少女的身體里聚集,爭斗,只是在反復打磨那副身體,將那身體打磨成最佳的容器。
  但黃衣漏算了一點——鎮守傳承。
  那等珍貴之物本該是要留給林守溪的,但神域一戰里,鎮守看破了她的陰謀,他將傳承留在了神域里,指引小禾來取。這份傳承之力是小禾最好的屏障,替她阻止了黃衣的降臨。
  小禾的身軀在女帝看來堅不可摧,并非因為血肉,而是因為,林守溪與慕師靖都不可能殺死巫幼禾。
  這是真正的壁壘。
  可惜……
  狡兔尚有三窟,身為女帝的她處處留手,又豈會只有一條退路?
  這份時空之力是她交易來的另一條退路。
  歷史何其漫長。
  她只要換成其他身份投入歷史長河,就能獲得新生。
  唯一的缺憾是,今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要前功盡棄了。
  可那又有什么關系。
  區區千年而已。
  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
  過去,黃衣曾聽過一個故事:
  一個可以活一萬歲的不死人到處與人說,活著沒有意義,對他而言,無法死去才是最大的痛苦,他從漫長的生命里領悟到的只是虛無,他給許多學生講課,告訴他們生命沒有意義,歡愉才是意義,他羨慕他們還可以獲得歡愉,而他,早已無法體會樂趣。
  后來,這個不死人在一萬歲那年死了,他死的時候,這一代的弟子們圍在他的身邊,弟子們都在老師床邊,等待著這位萬歲老人在臨死前說出某些洞悉世界真理的智慧格言。生命的最后,老人的瞳孔里爆發出回光返照的光芒,他開口,用盡力氣說:“我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
  當時,女帝看到這個故事,只覺可笑,她覺得人類的想象力何其匱乏,一萬年就覺得很長很長。
  神墻對她而言只是一個圈養生命的籠子。
  她觀人如人觀蜉蝣。
  一樣的朝生暮死。
  但現在,她離嶄新的生命只有一步之遙,離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遙時,她終于意識到,每一縷時間都是珍貴的。
  “我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殘破的黃衣吶喊。
  如故事中萬歲老人那樣吶喊。
  如億萬年前不停縫合、演化,掙扎求存的邪靈那樣吶喊!
  象征時間的光柱傾倒,時之霧將她籠罩模糊。
  “你擋不住的。”黃衣對慕師靖說,“在時間之外的下次重逢里,我會贏你。”
  慕師靖沉默不語。
  突然。
  黃衣拂動的衣袍微僵。
  祂感應到,有極危險的東西正向祂走來。
  回首望去,祂看見了白衣少年帶劍的身影。
  是林守溪。
  “她不許你走,我也不許。”林守溪舉起了他手里的劍,神色肅然。
  他并沒有像慕師靖那樣,覺醒這般悠遠浩瀚的記憶,但他就這樣走了過來,他舉起了劍,就像當初在妖煞塔時,對那盜白凰之名的邪龍舉劍那樣。
  林守溪逆風狂奔,揮劍踏步,一躍而起,縱身斬向那襲黃衣,劍刃挑起的冷光像一輪碎開的月。
  慕師靖跟著舉起了劍。
  她身影飛掠,清嘯著沖入了潑天而下的雨幕里。少女像是伶仃的銀魚,竭力張開翼狀的鰭,奮力一躍,撲向空洞的天空!
  道門與魔門的兩位傳人相繼揮劍斬向黃衣君王,劍芒亮若飛星!
  璀璨時光之柱在風雨中動搖。
  某處出現了裂紋。
  裂紋將少年與少女一同吞沒。
  林守溪再度睜開眼。
  他看到了雄偉而古老的長安城。
  長安城的上空,千燈飄遠。
  ------題外話------
先更后改  請:m.vipxs.la